第五十四章 灵犀一
许是年关逼近，机场的候车大厅较之平日，熙攘喧哗了许多。
广播里开始请飞往L城的乘客登机。
“熠……”顾浅如欲抬眉看他，可是他抱得那么紧，紧得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平顺的呼吸。
“早点回来。”埋首在她肩上的秀发里，周熠暗哑着嗓音喃喃叮嘱。
“嗯。”回抱住他，她努力点头应道，视线穿过人群，望向大大落地窗外那片温暖美好的午后阳光里，心里忽然有刹那留下的冲动。
“好了，快进去吧。”却在此时，周熠忽然放开她道。
“嗯。”恍然回神，素手还搭在他的腰上，不由怔了怔。
“怎么了？”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些微异样，周熠微微蹙起眉头低头询问。
“没什么。”顾浅如抬首扬眉笑了笑。“只是忽然之间很舍不得你，舍不得离开。”说罢偎进他的怀里。
周熠只觉胸口蓦然一窒，转瞬，巨大的喜悦又猛然爆炸开来。随即，忽然想到什么的，嘴角的笑意不由僵了僵。
“现在才开始舍不得？”心有所思，闷声问道。
“呃？”不明所以，顾浅如仰首眨眨眼。
周熠忍不住捏捏她秀美高挺的小鼻子，嘴角溢出低低喟叹。寒假降临，他就已经开始心生不舍了，可她却……
“好了啦！”眸光一转，心有灵犀般忽然明了他的婉转心思，不由哭笑不得，越发抱紧他的腰，“那我以后都比你先舍不得，比你更舍不得，好不好？”
在B城学习生活整整个五个学期，每次回家她都从来未曾有过不舍的感觉，只有对家对亲人浓浓的牵挂，即使家其实早已冰冷空荡，即使她们其实早已经……离她而去，可是她仍然每次都归心似箭，每次都急于回到她们“身边”陪伴她们。这次亦不例外。虽然知道同往年不一样了，自己定然会很思念他，可是并没有到千般不舍的地步，不过是分开十天半月而已不是吗？可是刚才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竟然令她心生不想回去不想与他分开的强烈念头。
“哼。”鼻子哼哼，眼角眉梢却笑意盈然如沐春风。
“那我以后，”顾浅如眼珠转动，难得地俏皮起来，“天天，不，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霸占住你缠住你不放。你怕不怕？”
“不怕。”周熠不由轻笑出声，又凑近她的耳际亲昵道，“而且会很喜欢哦！”
“才怪呢你。”耳边一热，绯颜如花，挑了挑秀眉娇嗔道。十足甜蜜的小女儿羞涩情态，越发撩动他的心弦。
这般你侬我侬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分开的情景，简直羡煞旁人。尤其男的俊美得宛似天人，女的又生得貌若天仙，这样一对璧人如何不吸引诸多眼球？乘客们和工作人员都道是哪个偶像剧组正在取景拍摄，无不四下寻找却未看到摄影机的半丝影子，心里又是诧异，又是羡慕，亦有祝福。
机场广播里，一遍遍请飞往L城的乘客开始登机。
“好了啦。我进去啦。”十指紧握，顾浅如嫣然浅笑，眸子里是浓浓的不舍之情。
“嗯。”周熠点点头，松开手指，为她抚开脸上的发丝。“早点回来。”
“好。”
望着尽在咫尺的嫣红唇瓣，如微微春风里轻轻摇曳的蔷薇花般，周熠不由喉结耸动，眸光暗沉，倏然低头狠狠吻上去。
瞳孔蓦然扩大，顾浅如心里一惊，心跳也猛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随即身子一软宛似湖面上婀娜摇曳的嫩柳枝般任由他狂风骤雨地亲吻掠夺。
周围行人无不倒吸口冷气，睁大了眼津津有味地观看眼前活色生香的旖旎景致。
“进去吧。”好不容易迫使自己离开她的唇，周熠暗哑着嗓音低声道。
“嗯。”眉眼低垂，顾浅如抽身往安检处走去。垂下的发丝掩映处，面若桃花，双唇娇艳，那一双春水汪汪般的眼眸更是光华流转薄雾如诗。走得并不急，发丝微微飘动，依稀露出灼红的耳际。
过了安检，行到转弯处，顾浅如回眸嫣然一笑，挥手示意他回去。
周熠微微点头，又扬起右手的手机，彼此默契地笑着点头，比着“电话”的嘴型。
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周熠才转身离去。
“少爷，您直接回庄吗？”黑色大奔里，阿南回头恭敬问道。
“嗯。”良久，周熠将视线从蓝天白云深处收回，俊美容颜已然覆上层薄薄的冰。
车子驶进铁门，一直到正殿前方停下。早有男仆女佣着了整齐的装束在殿前列队迎候。一管家摸样的中年男子上前，微微屈身，十分恭谨地打开后座车座车门。
“少爷，欢迎你回来。”
周熠蹙了蹙眉，睨了他一眼，鼻子里轻轻“嗯”了声。
那两队男仆女佣见他踏阶上来，无不敛神低头齐呼：“欢迎少爷回来。”
剑般浓黑的眉蹙得越紧。其实每次回庄，必有这一番阵仗，从前可以视若无睹地走过，仅次却莫名觉得碍眼。然而终究也没说什么，径直走进殿内，往自己寝室的方向走去。
“少爷，老爷让您去梅园找他。”管家摸样的男子亦步亦趋，垂目敛眉。
“有说什么事吗？”俊美无匹的容颜越发冷如寒冰。
“朱四不知。”自称朱四的管家颤颤巍巍回到。他是听说听说……但是不能讲，不能讲……
“我累了。”冷冷地丢下一句，意思再明显不过。
“少爷……”朱四吓得赶紧追上去，“好像……似乎……依稀……”
“四管家！”
一声低喝，朱四不禁冷汗直冒……这大冬天的啊，居然还冒冷汗！
“听大管家的口气，好像和顾小姐有关。”
眸光一沉，周熠倏然转身。
“阿南……”
“少爷，不是我们……”阿南双肩一抖，惭愧地低头。真的不是他们告诉老爷的，明明是他自己……明明是他自己上回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之际亲口吐露的啊！只是，哎！他们没有把这事告诉他而已。
“算了！”周熠斜眼睨他，半晌说道。既然爷爷已经知道，那又如何？谁都不可以伤害到浅浅一丝一毫，即便是他的爷爷！
想着，抬步往梅园的方向走去。
梅园……梅园……心底声声念着，忽然有丝尖锐的疼痛一闪而逝！沉黑的眸光，冰箭般，竟泛起杀气般的泠然怒意。
果然……周熠停驻，拧眉遥望。梅林深处，墓冢旁边，“相顾”小亭内，一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专注的煮茶。
“少爷……”眼见他驻足越久神色越是阴霾，四管家心下有些焦急，只得拼了老命上前轻唤示意。
……
“爷爷。”
“回来啦？”周恪抬首看着眼前的孙儿，抚了抚花白长须，和蔼地笑道。
“嗯。”
“先过去和你爸妈打声招呼吧。”侧首，凝望着三米外的墓冢道，沟壑般的额头不由又深了几分。
“嗯。”周熠略略颔首应道，虽然面无表情，终是存了份敬畏尊长之心。
周熠定定地望着墓碑。冰冷紧绷的脸，因了皱起的额头，仿佛听得见冰块碎裂在风里的声响。
墓身气势磅礴，颇有皇室贵胄的陵寝风范，为龙凤合冢。冢中所葬之人，正是周熠英年早逝的父母，周颢东和纪颜若。
此刻，周熠神色哀恸，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彼时，男的倜傥风流，英姿勃发，淡笑间已然霸气天成；女的倾城容颜，笑靥如花，眉目间天生温婉雍容。都不过三十岁的样子，极是年轻。然而，便是这样美好的年华，他们却已双双躺在了这冰冷的泥土之下。这一躺，13年竟已弹指间过去。
落梅如雪，风过簌簌飘零。无数的花瓣纷飞如雨，翩然洒落，落在墓顶，飘零在碑前。
“爸，妈，很久没来看你们了。对不起！”说罢，90度深鞠躬三次，才又道，“放寒假了，以后，我会多来陪你们说话的。”
“这是你妈最爱的碧螺春。”周恪缓步走至他的身侧，递上一只花纹古朴典雅精致的托盘。托盘里，一盏清茶，色泽凝碧，泛着沁人心脾的暖暖清香。
“谢谢爷爷。”周熠神色一敛，恭敬接过托盘，嘴里说着敬畏的道谢，神色间却无半点亲昵之情。
周恪自是觉察，然也并不介意，只是心里不免喟叹，负手转身折回亭子里。
那心里的喟叹，却不经意地轻轻溢出嘴角。周熠依稀听见，身子一僵，随即翻手将渐渐冷却的茶水，细心地洒在碑前。
“妈……爸……”喊了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们照片里的容颜。脑海里不由想起孩提时，那时候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可是如今……握着青花瓷杯的手指越发地用力，突然一声瓷器碎裂的闷响，几滴殷红的血自指尖滴落，落在碑前的洁白的梅花瓣上，竟是嫣红得刺目。
半晌，他才若无其事地将碎片置于托盘里，走进亭子，随手搁在一旁的木架上。
“你手怎么了？”周恪夹了一杯清茶在他面前，冷不丁看见几滴殷红的液体自他手指间滴落在桌面，不由神色一禀，浑浊苍老的眸子里尽是关切之情，“怎么回事？”
“没什么。”周熠淡淡应道，眼眸中却一片阴骘。
“让爷爷看看。”
“不用。”脱口而出的冷冷拒绝，周熠倔强地避开爷爷的视线。
话音刚落，手腕却被两指倏然捏住，周熠只觉腕间经脉突然酥麻，紧握的五指缓缓松开，心里不由又恼又怒。恼的是自己居然仍是无法躲避他的擒拿，怒的是讨厌他这样自以为是的关怀。若是真的关心，当初为什么要……要那样残忍！手心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于周恪而言，并不觉得触目惊心。可是，这人可是他的孙儿啊，他唯一的孙儿！他该，拿他怎么办？
周熠拧着眉头，执拗地偏过脸，他最最厌恨地就是爷爷这般痛心疾首地看他的目光。
“阿东！”
七丈之外的阿东闻听，身形一闪，眨眼已立于亭外候命。
“老太爷。”
“送少爷回去休息吧。”
“是。”
“都说了没什么。”周熠抽回手，语含薄怒。“阿东下去。”
“少爷……”阿东为难地看着他。
“阿东！”一声厉喝，阴骘地眸子倏然望了过去。
“是，少爷。”阿东面色无波，只是稍稍垂了眉，又转向周恪，“老太爷，阿东退下。”
在他心里，老太爷固然是周庄的主人，是他的老主子。但是，自成为四风使的那天起，他便必须以周熠的命令为第一服从指令。
周恪饶有深意地看了眼阿东，便抬手道：“下去吧。”
待阿东离开数丈远，周熠才收回目光，冷冷问道：“爷爷找我来，是为了浅浅吧？”
周恪微怔，有些讶异。他没有想到这个孙子竟会如此直接。然而，他依旧面色如常，只是看着他受伤的手心。少顷，才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望向亭外的墓冢。
“熠儿是真心喜欢那个女孩子的吗？”
“不。不是喜欢。”周熠沉声道，不由自主地，亦随了爷爷的目光望向父母的墓冢。
周恪闻言诧异地回过头，睿智的双眸紧紧盯住他的眉目五官，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神情的变化。
“不喜欢？”
周熠亦不甘示弱地望进他的眼眸深处，神情庄重，一字一字清晰如落入银盘的圆润珠玉。
“我爱她。”声音依然低沉有力，然而少了几分阴鸷，多了几分温柔。
周恪心头一震，浑浊的眸子似有清明的光泽闪烁。
“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语气一转，变得阴狠起来。尤其“任何人”三字，咬字更是毫不掩饰地含了警告意味。
周恪看着眼前的孙子，刹那间，觉得是这般陌生，又是这般熟悉。多么像数十年的自己！那时候自己为了所爱，不惜与任何人为敌，不惜伤害了那么多爱自己的人呵！所以才有会如今的报应！不，他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孙子。拼上老命又何妨？被最亲的人误会嫉恨一生又何妨？
“颢东，颜若，我们家熠儿，是真的长大了。”沟壑纵横的老脸，突然笑了起来，和煦如早春二月的暖风。望向墓冢的眸光，一派欣慰的柔和慈祥。
周熠怔住，看着面前的亲人，忽然觉得，他老了，竟不复从前的铁腕威严。那满头的银发，花白的长须，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他全然不记得了。他日日看在眼里，却从未放在心上。想着，心口猛的一阵抽痛，竟有片刻的窒息。
“熠儿，怎么了？”
听见关切的询问，周熠才回过神来，抬眸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张满满是担忧关心的脸。
“是不是手心太疼了？走，跟爷爷回去。”说罢，慈爱地为他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一面扬声道，“阿东。叫白喜。”
“我……”周熠忽然有片刻的茫然，好一会才别开脸执拗地淡淡道，“我没事。”
“孩子……”周恪忽然长长一声叹息，“你这个样子，爷爷心疼，你爸妈看了更心疼……爷爷知道你在想什么。回去吧。让白喜给你处理伤口。处理好了，到听涛轩来找爷爷。爷爷会告诉你，当年，为什么要开那一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