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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缺席的贵族夏尔

夏尔—马里·波拿巴(Charles-Marie Bonaparte)有一幅最出名的全身画像,出自画家安—路易·吉罗代(Anne-Louis Girodet)之手。那幅画创作于1806年,彼时夏尔已经去世二十一年了。画中,拿破仑的父亲身着金色缎带装饰的宫廷礼服、丝质长筒袜、漆皮皮鞋,一头精致的假发庄重而严谨,可文雅的相貌又使整个人的气质显得亲切自然。他的表情温柔和蔼,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拿破仑一世的父亲看上去容光焕发,十分正派。我们熟知的他另一幅著名的肖像也创作于19世纪。虽然画面中夏尔的微笑更清晰可见,但明显多了几分沧桑:他似乎经历了一些风雨,却仍不失宫廷的优雅。尽管这些作品很明显是为了迎合画主的口味,但至少还是准确地描绘了夏尔匀称的身材和精致的外表。透过他鲜艳闪亮的衣装,我们不难想象当年他在凡尔赛宫的殿堂中,自如地穿行在国王身边的盛装贵族之间的场景。

1779年3月10日,被任命为科西嘉贵族议员的夏尔,如愿以偿地受到了国王召见。国王的召见仪式无疑是这位小贵族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时刻。他终于得以进入整个欧洲最显赫的朝廷,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仪式的程序固定,令人安心:在等级会议区(pays d'Etat)[7]的议会要求向国王请愿之后,君主从三个等级[8]中各挑选一名代表,听取他们的申诉。对于相关地区而言,这一时刻是至关重要的。国王被视作拥有至高权力,可以解决地区内部的纠纷,关心民众疾苦,赞同或否定议会的提案,尤其注重地方负债问题。一般来说,国王的召见仪式时间很短,一旦形成明确旨意,将吩咐相关大臣或专员处理。随后,国王会转身朝向代表们,以仁慈友善的语气发表讲话。此时,一位廷臣会迅捷而悄然地将代表们提交的请愿书取走。整个程序虽然短暂,但能够步入那个时代的奥林匹亚山巅[9],就足以令人艳羡了。

太阳王[10]之后,凡尔赛宫的主人变得更为平庸了。当宫殿的大门敞开时,首先袭来的便是彻骨的寒冷。“凡尔赛宫除了空虚浮华之外,一无所有。”作家夏多布里昂曾这样说道。1779年,路易十六入主凡尔赛宫。这位年仅25岁的国王几年前还是一位略显瘦削的王子,如今已是大腹便便。他的统治看上去充满希望,一股清新之风自美洲大陆吹来,拉法耶特(La Fayette)侯爵[11]成为人们话题的焦点。然而,沉迷于狩猎的国王在这一年猎杀了18083只动物,其中包括152只雄鹿。他是一名出色的猎人,却不是一个温暖的爱人:结婚九年,王后的肚子依然没有丝毫隆起,这带来了不少流言蜚语。在一个还算轻松的氛围里,作为国王侍从的贵族们忙着准备3月10日召见地方代表的仪式。这次的三位代表来自一个新的等级会议区——科西嘉岛。自1768年并入法国以来,科西嘉已先后向凡尔赛派出过四个使团。在经过军事长官马尔伯夫(Marbeuf)伯爵和他的副手纳尔博纳(Narbonne)伯爵激烈的政治角逐后,1779年的代表团成员,包括内比奥(Nebbio)主教圣蒂尼(Santini)、平民保罗·卡萨比安卡(Paul Casabianca),以及贵族议员夏尔·波拿巴。抵达凡尔赛之前,夏尔将两个年长的儿子送到了奥坦(Autun)王室中学:也就是约瑟夫和拿破仑。

3月9日,代表团礼节性地拜访了军事大臣蒙巴雷(Montbarrey)亲王。次日,三位科西嘉的代表乘坐驿车接受国王召见。到达凡尔赛宫后,三位代表在使节大厅喝了两口清凉解渴的饮料,又在礼宾总管的带领下走向了国王套房。教士代表身穿紫色长袍,贵族代表身穿彩色衣物,第三等级代表则全身黑色。他们带着佩剑,昂首走到了国王卧房外的牛眼大厅——此时,已经有不少朝臣在里面等待了。蒙巴雷戴着扑了粉的假发,对远道而来的代表们表示殷切欢迎。可以想象,觐见国王的伟大时刻越近,代表们越是心急如焚。当大门打开的时候,我们个性活泼的夏尔,却表现得异常礼貌。瑞士卫队获得指令后,架起戟门让人们通过,大家立即停止了交谈,庄重地列队行进。蒙巴雷先进入房间,站在国王身旁,三位代表被这场面深深震慑,紧随其后。

路易十六坐在扶手椅上,神情温和地注视着进来的人。三位科西嘉的代表动作出奇一致地向国王弯腰鞠躬表示恭敬,国王抬了抬帽子表示回礼。几乎没有时间辨认宫廷里的大人物们,代表们上前两步,再次致敬。在这个略显人满为患的房间里,三位代表这一芭蕾舞般的精心表演,完全引不起大家的兴趣——毕竟在凡尔赛宫里,奴颜婢膝本是家常便饭。距国王仅两步开外,教士代表迫不及待地开始致辞。平民代表在他的左手边,单膝跪地呈上奏章,贵族代表则在右边恭敬地站着,沉默不语。教士代表刚一结束讲话,路易十六便简短发言,庄严而得体地允诺将赐予科西嘉岛绝对的庇护和永恒的仁慈。随后,教士代表把奏章呈递上去,国王转手交给了蒙巴雷。侍从优雅地挥挥手,示意来朝者可以退下了。代表们谦卑地鞠躬行礼,静默离开,路易十六一一回礼。当最后一位代表礼毕退下,就结束了我们所重现的这幕宫廷仪式的场景,厚重的大门关上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君主专制体制最后一位君王与不可思议的新王朝先祖之间唯一一次短暂的会晤。当时,两人均值壮年,似乎前途光明。仅仅十多年后,路易十六这颗帝王之星就被大革命夺去了光辉,直至消逝。而我们的夏尔·波拿巴好不容易才走进凡尔赛宫,也不幸在六年后病逝。君臣二人都没能活到40岁。他们去世以后,波旁王室渐渐倾覆,取而代之的是波拿巴家族。从巴黎到那不勒斯,从西班牙到托斯卡纳[12],他们像风暴一样席卷了整个欧洲。

尽管命运的阴影投射于这段历史上,但这位来自科西嘉的代表和路易十六的会面还是成了一则让后人津津乐道的逸事。对国王来说,答案显而易见;对拿破仑一世的父亲来说,虽然获得了声望,他的仕途却起色不大。当然,这一象征性的时刻,足以表明这位科西嘉贵族议员的雄心。虽然在有关他的那些声名显赫的后代的史书中,人们很少提及这位有些遥远的人物,往往视他为平庸之辈,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他的直觉和选择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如果没有他,波拿巴这个群星闪耀的家族将永远没有缔造传奇的机会。夏尔在1779年3月那个冷风呼啸的早晨,穿过凡尔赛宫,推开了未来他的儿子和孙子入宫执政的大门。在凡尔赛居留期间,他随手在账本上写下了“身无分文而归”这几个可笑的字,与路易十六在1789年7月14日的日记中写下的“今日无事”颇有几分相似。[13]路易十六的这句话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人们的笑柄,而夏尔的话虽说得斩钉截铁,但他也一样大错特错。

最早的波拿巴

长久以来,人们都被波拿巴家族的起源问题困扰着,似乎希望不惜一切代价地证实“当代恺撒”拥有高贵的基因。最离谱的一份波拿巴的族谱,甚至追溯到拜占庭的皇帝,仿佛一定要证实有皇室的血液在这个家族的血管中流淌。但我们决定过滤掉恭维谄媚、过分润色的记载,还原一个不那么华丽,但更真实的家族起源故事。我们在文艺复兴结束之际的意大利托斯卡纳边界地区,一座叫萨尔扎纳(Sarzana)的小城市找到了波拿巴家族的起源[当时叫Buonaparte(布拿巴尔特),Bonaparte是1795年进入法国后的名字]。除了一些教堂的登记簿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当地贵族家庭在当时甚少受人关注。那时的意大利,热那亚共和国[14]的海上霸主地位正盛,一直延伸到黑海海域,而波拿巴家族似乎在此期间发展得比较稳健。

率先登上科西嘉岛的波拿巴家族的祖先名叫乔瓦尼(Giovanni),1483年以来,他一直在科西嘉岛西北部的小城市卡尔维(Calvi)服侍热那亚总督,后来被任命负责修建东北地区的巴斯蒂亚(Bastia)新城的城墙。他的儿子弗朗西斯科·勒巴萨内(Francesco le Basané)是波拿巴家族第一位在科西嘉岛上定居下来的人。巴萨内是一位雇佣骑兵,每个月能挣12里拉[15]。这位军人在1529年定居阿雅克肖,大约1540年去世。当时,科西嘉保持了相对的独立性。阿雅克肖是一个只有500人口的小村庄,是热那亚一个很重要的驻防点,如同热那亚共和国在岛上的飞地。然而,对于身居利古里亚地区的执政者来说,只要能把税收上来,维持好岛上的治安,就心满意足了,犯不上强制推行殖民政策——科西嘉岛的经济对他们而言毫无吸引力;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其在地中海的战略地位。遥远的统治者很少致力于岛屿的发展,生怕浪费金钱。这种粗陋的管理方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给波拿巴家族的发展留下了很多自由空间。

向上推七代,夏尔的祖先杰罗尼莫(Geronimo)在当地的历史上声名显赫,他分别于1595年和1597年两次当选热那亚共和国参议院的阿雅克肖议员。在这座年轻的城市,他的豪宅引人注目。他的儿子弗朗西斯科(Francesco)身兼数职——公证人、律师、地方治安队队长,见证了波拿巴家族的蒸蒸日上。弗朗西斯科娶了血统高贵的贵族小姐波尼法西安娜(Bonifacienne);儿子卡洛·玛丽亚(Carlo Maria)也于1657年6月10日与一位名叫奥多内(Odone)的美丽女人开始了一段令人艳羡的婚姻;孙子塞巴斯蒂亚诺(Sebastiano)则成倍地增加了家族的财富。塞巴斯蒂亚诺的继承者朱塞佩·玛丽亚(Giuseppe Maria)就娶到了与他同一姓氏的封建贵族后裔博齐(Bozzi)。从16世纪到18世纪,波拿巴家族在由六人构成的阿雅克肖元老院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这些“元老”,不但可以对议会指手画脚,而且能够夸口担任了其中最重要的职责。不过,虽然波拿巴家族已经享有不少特权,但经济实力不容高估。因为在16世纪到17世纪,阿雅克肖只有不足3000人的人口,周边农村地区农业贫弱,城市也并不富裕。而且自1618年以来,热那亚移民与本土居民冲突不断,两个阵营一直水火不容。

阿雅克肖的居民只在城市周边拥有土地的产权。但他们无权圈围土地,好让山上下来的羊群可以啃食新鲜的草芽。1597年7月15日,波拿巴家族的祖先杰罗尼莫在自己的土地上用几个木桩做了个简陋的栅栏。结果,栅栏很快被夷为平地,农作物全被偷走了,牲畜也被杀死了。在这座城市,离开城墙的护佑,发展是很困难的。通常来说,改变家族命运最好的方法就是和那些显贵的家族联姻,嫁妆一般都有一个磨坊、一座葡萄园或者一群家畜。尽管如此,风水轮流转,当轮到自己家出嫁妆的时候,这些丰厚的财富往往流走了。总之,这段时期,波拿巴家族的成员们只得生存在高墙的阴影下,七八口人挤在不到四十平方米的空间里,生活条件很是艰苦。

有人质疑:波拿巴家族之前在热那亚共和国的统治下生活了那么久,还能算是真正的科西嘉人吗?在社群主义(communautarisme)盛行的当今社会中,讨论彼此的出身似乎是一个非常流行的话题,并且还掺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揣测。在法国大革命之前,这类问题引不起大家的兴趣。即便在“科西嘉民族”观念兴起的18世纪,国籍问题也少有人关注。其实不难理解:一个长期在岛上生活、一心只想在这里繁衍的家族,当然算科西嘉人了。因此,在这样的背景下,波拿巴家族的科西嘉血统可以说不容置疑。阿雅克肖历史较短,于1492年重建,却渐渐地脱离了热那亚政府的监管,与科西嘉岛本土的风情融为一体。波拿巴家族也在此深深地扎下了根。夏尔出生以前,至少有八代波拿巴人生活在阿雅克肖的阳光下,即使拥有托斯卡纳血统,他们也从未想过离开这座小岛。这还不算成功融入吗?17世纪末,族长朱塞佩·玛丽亚与博齐结婚后,波拿巴家族的经济更宽裕了一些。他的儿子尼科洛(Nicolo)被封为贵族,在1708年与玛丽亚—安娜·图索里(Maria-Anna Tusoli)结合。这个家庭共育有三个男孩,分别是夏尔的父亲朱塞佩·玛丽亚(Giuseppe Maria)、纳波莱奥内(Napoleone)和卢恰诺(Luciano)。在他们的青年时代,热那亚的衰颓,已是积重难返。当时,热那亚在科西嘉岛频繁增加苛捐杂税,使得民怨四起。1729年,由于科尔特(Corte)市附近的一位老人拒绝支付新增的8德涅尔(denier)[16]杂税,这一事件点燃了叛乱的导火线,暴动和冲突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演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战火愈演愈烈,外国势力也纷纷介入,科西嘉陷入无政府状态。面对内忧外患,热那亚只勉强保留了几座沿海城市的控制权,其中就包括阿雅克肖。

为了夺回对科西嘉岛的控制权,1749年,热那亚不得不向法国国王乞求援助,法国派遣了一支由库尔塞(Cursay)侯爵领导的远征军前来支援。侯爵被自己的成功蒙蔽了双眼,他觉得自己羽翼丰满,独自展开军事行动,将热那亚盟友扔在一边。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会议在科西嘉岛召开了,在提出归附法国的几位代表中,就有来自阿雅克肖的代表,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夏尔的父亲朱塞佩。一个月后,他和他的姐夫帕拉维奇尼(Paravicini)在自己的城市铺上红毯,迎接带领远征军前来的侯爵,同行而来的还有法国执政官。1750年,朱塞佩的兄弟纳波莱奥内被路易十五的手下任命为科西嘉维柯莱(Vicolais)地区的交通专员。如果法国一直对科西嘉进行管辖,波拿巴家族是可以通过这些巧妙的操作持续从中渔利的。但好景不长,库尔塞侯爵不久之后被撤职,法国也暂时退出。波拿巴家族实在运气不佳。

这时,一个充满了个人魅力且手腕娴熟的人物从乱世中脱颖而出,成了科西嘉岛的英雄,他就是被称为“科西嘉民族之父”的帕斯卡尔·保利(Pascal Paoli)。保利曾任科西嘉总司令,还在1755年起草了一部宪法,卢梭对其尤为赏识。这部宪法有很多吸引眼球的新条例,但也赋予了保利许多权力,使之很快成了岛上的政治强人。尽管朱塞佩和纳波莱奥内是亲法国派,但波拿巴家族这段时期的社会地位还算高。波拿巴家的兄弟们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他们在阿雅克肖的土地,在1750至1760年,保留了与他们祖先一样在元老院的地位。曾经在热那亚的严格控制下,波拿巴家族经历了两个世纪的禁锢,现在终于从高墙中挣脱出来。朱塞佩又想起了自己的托斯卡纳血脉,他恳请大公认可整个家族的贵族身份和他的族长地位。为了达到目的,他多次对一位名为菲利波·布拿巴尔特(Fillippo Buonaparte)的司铎苦苦相求。不堪其扰的司铎终于出了一纸证明,表明萨尔扎纳城的布拿巴尔特家族——朱塞佩的远亲,与佛罗伦萨的布拿巴尔特家族确有亲缘关系,共同享用同一个贵族称号,两个家族的名称同音同义。尽管满纸胡言,但还是使朱塞佩在1759年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贵族血统认证,为多年以后他的儿子成为法国第二等级的代表打下了基础。

血脉相承

1746年3月29日,夏尔出生,洗礼时教名为卡洛·玛丽亚(Carlo Maria)。他是朱塞佩第三个活下来的孩子。很遗憾我们对他的生活经历知之甚少,仅有一篇他在1780年的自传让我们得以稍作了解。“12岁以前我一直跟随传教士学习知识,这段时间里我深深地爱上了诗歌。”他还坦言,“爱神”曾将他推进了一个叫弗西里奥(Forcilio)的美丽女孩的臂弯里。对这位浪漫又爱幻想的青年来说,这是一段难以忘怀的美好回忆。但是他的父亲和叔叔希望他和另一个姑娘在一起。她叫莱蒂齐娅·拉莫利诺(Letizia Ramolino),能为家族带来价值不菲的嫁妆和美丽外表的基因。叔叔和父亲的轮番说教最终说动了夏尔,后来他自己也承认幸好选择了莱蒂齐娅,从而避免了一场“会给家族和自己的生活带来不幸和束缚的婚姻”。毕竟,他的长辈们把家族的前途和命运全部寄托在了这个活泼的年轻人身上。身为神父的叔叔卢恰诺膝下无子,纳波莱奥内叔叔只有一个女儿,朱塞佩的第一个儿子塞巴斯蒂亚诺(Sebastiano)在17岁的时候去世了。至于朱塞佩自己,也于1763年去世,时年50岁。

1764年6月1日,夏尔和莱蒂齐娅签订了结婚协议,或许还举行了一个宗教仪式。宗教婚礼是否举行已经无从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婚姻非常成功。因为,婚礼结束一个月后,莱蒂齐娅的肚子就已经明显地隆起了。而当新婚的妻子刚发觉自己怀孕的时候,夏尔就急匆匆地抛开了家庭,跑到罗马游学去了。从那个时期的一些记载中我们得知,这位活泼的学生曾使一位家境不错的罗马女孩怀上了身孕,为了躲避流言蜚语,他不得不仓促离开。此事的真假,不得而知。不过,他的坏名声已经形成,使他一辈子都没能真正摆脱这个坏名声。一位教士洋洋洒洒地写了至少17页文章来揭露并控诉他的不端行为,说他是轻佻冒失、罪大恶极的阿雅克肖人。教士还把这篇文章抄写并分发给了当时城里的所有重要人物。此举可谓成效显著,几乎所有波拿巴族人都受到了牵连。雄心勃勃的波拿巴家族成了众矢之的,但他们很快就会习惯这一点的。

1765年11月,夏尔回到了科西嘉岛,想投靠帕斯卡尔·保利,并在岛上的首府科尔特市继续他的学业。夏尔大献殷勤,希望表明自己的立场。几周之后,他好不容易受到保利的接见。然而,这位科西嘉的领袖对他不怎么热情。或许,他觉得波拿巴家族过于善变?毕竟,波拿巴们还没有中断与法国的联系。不过,在夏尔的不懈努力下,他总算进入了新成立的科尔特大学。他学习刻苦,终于脱颖而出,出版了一些学术著作——虽然学术价值值得推敲。他逐渐得到了保利的信任,成为保利贴身秘书团队的一员。不过,与其说他确实在从事文秘工作,不如说他将这一职位视作某种荣誉头衔。在外人看来,夏尔和莱蒂齐娅一个优雅帅气,一个漂亮迷人,他们的婚姻简直是天作之合。这对惹人注目的夫妇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而此时,他对保利的忠诚似乎也毋庸置疑。一个名叫亚达尔(Jadart)的效忠于马尔伯夫伯爵的阿雅克肖人却担忧道:“保利将军身边有一位作家,我强烈怀疑这位波拿巴先生和他的太太根本就是间谍,他们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在这里成家定居。”1767年,保利将军对科西嘉岛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已十分显著,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只有阿雅克肖等少数几个地区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自1756年签署了《贡比涅条约》(Traité de Compiègne)之后,法军一直占领着这几个地方。不过,此时法国方面的力量日渐衰退,保利也盘算着或早或晚地夺取科西嘉岛的全面控制权。

因此,阿雅克肖的居民们纷纷顺势向保利靠拢,我们的波拿巴家族也见风使舵地倒向了这位被夏尔称作“仅次于上帝的赐福者”。夏尔的叔叔纳波莱奥内也常常在保利身边活动,妹妹热特吕德(Gertrude)也在和帕拉维奇尼(Paravicini)分开后来到了科尔特,住进了堂兄阿里吉(Arrighi)坚固的房子里——波拿巴族人决心定居于此。即使是性格暴躁又严厉的卢恰诺神父,也曾考虑过投奔这位答应会给族人照顾和保护的政治领袖。就在波拿巴家族在保利那里春风得意之时,悲剧毫无预兆地降临了。1767年8月17日,叔叔纳波莱奥内突然去世了。在简短的回忆录中,夏尔对叔叔的死一直只字未提,可以看出这件事对他打击非常大。或许是为了对逝去的叔叔表示怀念和敬意,他的两个儿子——约瑟夫和拿破仑都继承了“纳波莱奥内”这个名字。叔叔离世四个月后,1768年1月7日,夏尔和莱蒂齐娅的第一个儿子在阿里吉的住所呱呱坠地,他们给他取名为朱塞佩·纳波莱奥内(Giuseppe Napoleone),又名约瑟夫·拿破仑(Joseph Napoléon)。出于对死者的缅怀,这个孩子同时继承了他祖父和叔祖父的名字。

小约瑟夫出生后的第一个春天,刚开始牙牙学语,城市就陷入了骚乱中。不停有军队经过,预示着科西嘉将要和法国开战。法兰西对科西嘉岛觊觎已久,早就想将其全部收入版图之中。从入侵到占领,岛民很快对法国军队的存在感到习以为常。1768年5月15日,已经丧失所有影响力的热那亚政府,签订了《凡尔赛条约》(Traité de Versailles),最终向法国让出了岛屿的控制权。对法国而言,全面占领科西嘉,只需征服保利一党。家园即将被热那亚割让给法国的悲痛和沮丧困扰着科西嘉将军的士兵们。在一次会议上,保利的拥护者呼吁武装抵抗,但他们这次的敌人是欧洲最精锐的部队。夏尔很可能是主战派——即使他不像其子拿破仑所说,在战争中扮演过至关重要的角色。根据一份志愿者的名单,我们确知他参加了保利的武装部队,不过不清楚他担任的具体职务。由于写作能力远高于指挥能力,他很可能与他的统帅一样,始终远离前线。

此时,双方敌意升级,科西嘉形势紧迫。不过,1768年9月17日,保利的独立军幸运地赢得了博尔戈(Borgo)战役。士兵们从敌军手中夺了20门大炮,抓了近800名俘虏,信心大振。科西嘉岛的有力反击使得法国王室的军队军心动摇。第二年,沃(Vaulx)伯爵率领了22000名士兵卷土重来,打得保利的队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待法军步步逼近科尔特,近5000名科西嘉士兵奋起阻击,突袭新桥(Ponte Novo)。科西嘉军队略占上风之后,忽然开始撤退。究竟是战略性撤退还是惨遭溃败?至今众说纷纭。不过,无论如何,军队内部的混乱指挥很快演变为一场悲剧:保利请来的雇佣兵稀里糊涂地向自己人开火了。受到盟友和法军的两面夹击,科西嘉军遭受重大打击。这灾难性的一天,敲响了短命的“科西嘉国”的丧钟。仅仅几天时间,整个岛屿都倒向了路易十五。就连保利的心腹军官们都叛变了。法军只用几个金币就收买了他们。保利得知以后,痛心疾首地说:“三十年的战争,对热那亚人的仇恨,甚至欧洲列强的武力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对金钱的贪欲却做到了。我可怜的同胞们,受到一些腐败军官的蒙骗,自愿走向了强加于他们身上的镣铐。”

几乎所有士兵一致放弃了抵抗,这使得夏尔感到非常心痛:“我觉得很羞耻,战斗的后期,其实局势对我方是非常有利的,而我们却放弃了。”在一篇文章里他又说道,“但我仍对我们的领袖抱有信心和忠诚,直到我死那天都不会改变。如果他还需要我,我会至死不渝地跟着他,但他不许我这么做,我必须回到科尔特,把我的家人们安全送回阿雅克肖,而我将坦然接受战胜者的奴役。”在保利去意大利之前,他是为数不多留在保利身边的人之一。保利离开后,我们这位可怜的“被战胜者奴役的受害者”投入了法国的怀抱。然而,我们似乎无法指责他什么。在热那亚政府统治期间,岛上经济发展缓慢,而法国郑重承诺在科西嘉归并后,岛上仍可保留一定的自治权,并承诺未来将给予各种优惠条件助其发展。科西嘉在1729年那场暴乱中提出的部分要求,例如设立岛上的贵族名号,以及完善各种司法系统等,法国都一一应允,并很快就兑现了。对雄心勃勃的夏尔来说,进入新的司法体系,享受着国王拨付的津贴,获得贵族头衔——这一切,都是他必须抓住的机会。离开保利以后,他准备回阿雅克肖,旅途中搀扶着怀孕的妻子费力地走上一条山路,口袋空空,神情沮丧。1769年7月底8月初,他们回到了家族的宅邸,叔叔卢恰诺还在此居住。旅途劳顿的莱蒂齐娅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休息,就在8月15日做弥撒时,首次感觉到了二儿子拿破仑带来的阵痛。这正是家族日渐扩大的时候,夏尔把满腔热情投入到了对法国法律的研究中。9月20日,夏尔在阿雅克肖的法庭正式登记成了检察官的诉讼代理人,一点儿也没浪费时间。随后,夏尔受到叔叔的资助,前往比萨市攻读法学博士。据说颇为宽松的答辩委员会轻松地授予了他博士学位。学成归来的夏尔获得了初步的成功,开始兢兢业业地工作,从一开始的旁听到列席,184次听证会中他参加了98次。夏尔先是担任了助理检察官,后又成功担任了代理检察长,他在法庭中一直以铁面无私、令人生畏的法律工作者的形象出现。例如,他曾提出让一对犯了轻微盗窃罪的夫妇在劳教所终身监禁。在与犯罪现象苦战两年之后,夏尔成了一名助理法官。到这个时候,这位科尔特大学的毕业生,职业前景一片光明。

短暂的野心

与接近保利的方法如出一辙,夏尔凭借和蔼可亲的性格接近了岛上一些有权势的人物,尤其是军事长官马尔伯夫伯爵。这位年轻的科西嘉人再次借助巧妙的人际关系为自己创造了奇迹。后来这两个人还成了好朋友,伯爵给予了波拿巴家族不少帮助,几乎是有求必应。伯爵每次出现在阿雅克肖和巴斯蒂亚的街上,几乎都有波拿巴夫妇作陪。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招致了不少闲言碎语,甚至有传言说莱蒂齐娅和这位长官通奸。当夏尔的贵族身份获得认可之后,攻击的言论更是铺天盖地。为了更好地统治新收复的地区,法国国王给予了当地贵族一定的威望和地位。多亏了朱塞佩当年的不懈努力,使这件本没有可能的事变为了现实。波拿巴家族在1771年9月13日被法国授予爵位,是科西嘉岛上第四个被封爵的家族。在君主专制时代的法国,这实在是件美事,毕竟贵族头衔几乎无所不能。波拿巴家族这下不仅能享受到法国贵族阶级的待遇和津贴,还能得到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这次漂亮的胜利招致了很多嫉恨,夏尔写下了这些话:“对于布拿巴尔特家族被授予的新贵族称号,阿雅克肖人都感到非常震惊,到处充斥着嫉妒。”很显然,他非常享受能和其他高贵的氏族拥有一样的权力。由于还太年轻——他此时只有25岁——他只能跟随那些政坛前辈的步伐,带着野心前进。夏尔的贵族身份来得正是时候,第二年,科西嘉等级会议选举,他就获得了第二等级议员的参选资格。

尽管等级会议只是一个协商机构,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决策权,但能在其中占有一个席位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1771年9月24日,44位贵族聚集在阿雅克肖,准备投票选举一位新的成员。在第一轮投票中,一位名叫福扎尼(Fozzani)的人和夏尔票数完全一致。第二轮投票紧接着开始了,不到最后一刻,胜负始终难分。最后宣布结果时,夏尔以几票之差落败。他很不服气,不愿意承认失败,甚至质疑对手的贵族身份。在整个过程中,夏尔表现得很出色,多次折服了他的反对者。不过,主席无动于衷,仍然维持原来的结果。一散会,夏尔就跑到了马尔伯夫伯爵跟前,请求他取消这次投票结果。伯爵满足了这位年轻朋友的要求,直接宣布夏尔获胜。福扎尼的拥护者简直气得发疯。1772年5月1日,议会在巴斯蒂亚召开,刚担任议员的夏尔有交好的科西嘉总督科拉·德普拉迪纳(Colla de Pradines)相随,气派宛如王子一般。显然,在科西嘉的大人物面前,夏尔如鱼得水。在议会中,他虽然因太过年轻而显得经验不足,但仍被视作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他被选进税务委员会,有权讨论无疑极为敏感的这一话题。他甚至被任命为“十二贵族”中的一员,负责向国王的特使提案,直至下一届议会。1773年,他毫无悬念地成功连任。但两年以后,他的保护神马尔伯夫伯爵走了,他明白自己在议员选举中的好运算是结束了,因此放弃参选。

伯爵暂时离开后,由于没有了与之抗衡的力量,南部以纳尔博纳伯爵为首的势力迅速发展起来。纳尔博纳伯爵是一个在政治上足智多谋的人,他在科西嘉议会中安插了不少人手,以便与马尔伯夫伯爵争权夺势。当马尔伯夫伯爵和其他议员一同回到小岛的时候,围观者都冲着他喝倒彩,却给他的对手们称赞和欢呼。对于马尔伯夫来说,必须尽快采取行动了。他毫不犹豫地把纳尔博纳送走,并赶走了他的支持者。在这样的背景下,1777年,在波佐·迪博尔戈(Pozzo di Borgo)家族的支持下,夏尔又参加了一次新的选举。这位候选人在第一轮就接近绝对多数票(44%的选票);在第二轮投票中获得30票,遥遥领先于排名第二的候选人(21票)。夏尔每次都在马尔伯夫伯爵的帮助下成功获胜,但一味以“小跟班”的形象示人,多少会有隐患。让自己获得大家的接受,是需要一定政治头脑的。在竞选过程中,这位果决而熟练的政客深谙其道,尽力避免触怒岛上的民众。成功当选以后,夏尔特地作了一首十四行诗感谢他的这位保护者。

然而,这又一次的政治胜利招来了嫉恨,邪恶的诡计和阴谋缠上了他和他的家庭。坊间传说莱蒂齐娅和马尔伯夫伯爵有染,甚至谣传夏尔为了政治前途把妻子当作礼物奉上。这个谣言流传了两个多世纪,甚至夏尔的几个孩子是否亲生都一直被质疑。有可靠的证据证明夏尔确是拿破仑的生父,但是夏尔的第五个孩子路易的身世却一直扑朔迷离。1778年路易出生的时候,夏尔刚好离开科西嘉岛前往凡尔赛宫,他把莱蒂齐娅留在巴斯蒂亚,暂住在马尔伯夫伯爵家。然而,路易出生时是9月,莱蒂齐娅住进马尔伯夫伯爵家时已经是12月。任总督秘书的科尔尚(Colchen)伯爵和一位叫里斯托里(Ristori)的军官言之凿凿地指出马尔伯夫伯爵和美丽的莱蒂齐娅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还说马尔伯夫伯爵虽然年过六旬,依然是一位疯狂而热情的情人。军官鲁·德拉里克(Roux de Laric)在通信中所说的,也很有杀伤力:“这位美丽的波拿巴夫人不过是马尔伯夫的宠妾;去年他把她带回了家,好好享用了她整个冬天。”不过别忘了,这三位所谓知晓整件事来龙去脉的目击者,都来自纳尔博纳拥护者的阵营,而他们提供证词的时候,也正是纳尔博纳和马尔伯夫的争斗处于白热化的阶段。这些言论是否为了玷污对方的名声而炮制?我们不妨好好想想。这里需要补充一下,鲁·德拉里克对于科西嘉议员一职,也觊觎已久,并参加了选举,对获得最终胜利的夏尔,简直恨得牙痒痒。

谣言像长了腿一样到处跑,最终传到了当事人的耳朵里,但是当事人又能怎么样呢?这些精心编造的谎言听上去还真是有理有据,他只能报以深深的蔑视。不然他也不会称赞莱蒂齐娅“有着圣人般高尚的品德”。这句话出自他的一篇短文,目的是洗刷妻子的嫌疑,以免未来某一天子孙后代追问起此事。总之,马尔伯夫伯爵和莱蒂齐娅之间的传闻,更像是人们因为仇恨而恶意编造的炉边闲话。况且我们的主人公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反而由于他的忠心耿耿,还巩固了和伯爵的关系。

在3月10日与国王会晤后,夏尔和另外两位代表拜访了王后、王储和其他与科西嘉事务有关的大臣。当天,一行人乘坐华丽的四轮马车游览了凡尔赛宫,观看了绝美的喷泉表演。夏尔这次除了进宫以外,还在巴黎待了两个月处理私事,尤其是个人财务问题。但此行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1778年12月15日,夏尔把约瑟夫和拿破仑带来了,想让他们进入王室的学校就读,将二人送到了外省的奥坦中学。而当他回到巴黎时,得知了拿破仑被布里耶纳(Brienne)军校录取的喜讯。由于持有贫困证明,拿破仑还能拿到奖学金。夏尔家的日子过得有些紧巴,为了得到额外的补助,他过分夸大了家庭贫困的状况。对于波拿巴家的人来说,篡改和作假可以说是他们的老传统了,毕竟他们的贵族身份也是这么来的。当无聊的行政程序可能阻碍他们实现抱负时,造假不是问题,而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

财富女神并未对夏尔微笑过。祖父去世后,只给我们的继承人夏尔留下了500里弗尔[17]的可怜遗产,这简直太惨了。夏尔为了赚钱用尽了各种手段。人们常说:“在从前的科西嘉岛,不去打游击的人,就去法院打官司。”夏尔刚好是个经验丰富且熟悉诉讼程序的人,为了多争取自己的权益,甚至本不属于自己的权益,他在法庭上侃侃而谈,打了一场又一场官司。结婚多年后,他把丈母娘告上法庭,控诉她没有给他全部的嫁妆。漫长的诉讼程序之后,他终于胜诉,获判由妻子的祖父(也就是拉莫利诺家族财产的监管人)支付这笔钱。后来,这位并不富裕的葡萄园主,只得拍卖了所有的工具变现。夏尔的这些做法,虽然有时候注定收益不大,但夏尔都将之视为原则性问题来处理。他的一位表妹,就因倒夜壶时弄脏了他的衣服,被法院判处赔偿一套新衣。他的儿子拿破仑,未来也始终牢记父亲的言传身教。他的努力终有回报,波拿巴家族过上了相对宽裕的生活,还拥有了一栋豪宅——“波拿巴城堡”(这也是和博齐家打官司而得来的战利品)。他们将房子装饰一新,还雇了几个仆人和厨师。可以看出,金钱对于波拿巴家的人异常重要。他们珍视它,渴望它,也愿意为它而奋斗。

夏尔在旧君主专制制度的法国社会融入得非常成功,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野心勃勃地想出了几个计划。他的收入颇高,作为议员的职位收入就高达1200里弗尔,靠经营家里的葡萄园还能得到额外的6000~7000里弗尔,但他对此并不满足。因此,头脑精明的夏尔大胆地改造了手里的一块盐分很高的沼泽地,他把水全部排干以后种上桑树。因为法国政府鼓励科西嘉岛发展桑蚕丝的相关产业,于是夏尔又在马尔伯夫伯爵的帮助下拿到了一大笔补助。在当时重农的大背景下,靠这些是完全可以发家致富的,但上天似乎有意捉弄我们的野心家,好景不长,这块宝地很快成了他的噩梦:由于接二连三的洪水泛滥,不但桑树养不活,他还要花钱雇人把淹死的苗木挖出去处理,以免烂在地里。用夏尔的话来说,科西嘉这个地方,不是让他散尽家财,就是给他无穷无尽的烦恼和失望。事实上,不光是波拿巴家,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酝酿着失败的果实:桑树在科西嘉很难生长;即使在拿破仑帝国时期,类似的农业项目在岛上也都流产了。

不过从财务状况来说,夏尔已经开始有所积累了,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为金钱所困。他常常对孩子们说:“牙齿磨得够尖,才能吃到肉。”不过老实说,也确实是由于他所谓的“尖牙”使他的财运越来越好。正如桃乐茜·卡林顿(Dorothy Carrington)所说:“他对自己的政治生涯投资不小,但也从仕途上获得了继续晋升的资金。他精于算计和赌博,绝不只是贵族的食客。”然而,夏尔的法国牌打不了太久了。与法国的亲密关系渐渐失去了价值,由科西嘉并入法国而生的希望在岛上与本土都开始退潮。就科西嘉而言,就业机会并未增加;而在巴黎方面,对科西嘉的投入结果令人失望,甚至荒唐,许多内阁成员都因此受到质疑。当时对科西嘉岛的管理已经花费了国库的巨资,却收效甚微,而法国的君主政体本身就面临严重的财政危机,自身岌岌可危。科西嘉岛的“复兴”显然成了空中楼阁。

局势一乱,夏尔就没有机会再往上爬了。而商业投资一直也没有起色,信心受挫的夏尔身体日渐消瘦,胃病也日益严重。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恢复一些元气,1782年,他干脆撇下所有事务和莱蒂齐娅去法国著名的波旁莱班(Bourbonne-les-Bains)温泉疗养区度假去了。这对外表姣好的夫妇,出行时穿戴考究、注重排场,吸引了众多艳羡的目光。当路过大儿子约瑟夫的学校时,同学们评价夫妇俩是“非常华美的罗马派头”。但这几乎是他的“天鹅绝唱”了。等他们回到科西嘉岛,痛苦又回来了:财务上的失意加上身体的孱弱使他坐立不安。尽管疾病缠身,他还是在1784年把大女儿埃莉萨送往圣西尔(Saint-Cyr)的圣路易(Saint-Louis)王室学校。不久他又为了盐田的事在巴黎和别人打了一场官司,以败诉告终,于是和约瑟夫一起回到了科西嘉岛。此时,他的身体状态变得非常差,面色惨白,常常剧烈地呕吐,医生们束手无策。11月15日,他享受到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儿甜蜜:莱蒂齐娅为他生了第八个孩子——热罗姆。新年到来的时候,这位重拾生活热情的父亲开始着手他不到一年时间里的第三次大陆之旅。刚被布里耶纳军校录取的约瑟夫陪父亲一起乘船到法国。途中遇到风暴,浊浪排空,虚弱的夏尔甚至认为死神已至。风平浪静之后,又经多日航行,船终于在圣特罗佩(Saint-Tropez)港口停靠下来。夏尔形容枯槁,在儿子陪伴下去了蒙彼利埃(Montpellier)求医。蒙彼利埃的医学成就那时在整个欧洲都名列前茅,但即便如此,也没人能救他:他的胃里长了一个肿瘤,严重阻碍了食物营养的吸收,而且这个肿瘤一天比一天大,当时的医学条件根本无法治愈。[18]

1785年2月24日,被病痛折磨的夏尔出现了很严重的贫血症状,终于走向了死亡,这时的他才39岁。莱蒂齐娅不得不独自抚养八个未成年的孩子,虽然有卢恰诺叔叔的接济,但这点儿钱远远不够。她变卖了所有的珠宝,才勉强渡过难关。此时,两个年长的儿子约瑟夫和拿破仑,必须分担一家之主的责任,直至拿破仑出人意料地走向权力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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