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是什么？太子青羊在万花瞳传道时听过许多是是而非的答案，最终摇着头与好友花菇抱怨时，对方那才刚刚踏上御剑期的女儿有些不理解，歪着头答道：“幻不就是假的吗？那么多人研究，不就是想把假的变成真的吗？”
因此，太子青羊满意这个答案，收下了这个唯一的弟子。这是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
……
花琉璃学东西学的很厉害，虽境界不如青羊，但是在某些法术运用的细微处，那份精妙的心思，连青羊这样的老光棍也自愧不如。
此间幻境里幻化出了花琉璃和花菇的投影，而没有选择幻化青羊的投影，并不是看不起这憨痴师父，而是因为花琉璃的法力不足。花琉璃除开自己的分身，至多只能幻化出一个化神前期的投影出来。她想过了，化神前期的老爹是无敌的，所以干嘛要幻化那个杀千刀的师父出来？
浪费法力吗？
事实也是如此，魔尊境界往下，同等法力修为下花菇的确是第一人。甚至于面对全副武装到牙齿的仙道翘楚，花菇捏着把废铁剑，还能越阶作战。
甚至于，花菇轻蔑而笑，还能放出骚话来：“你若是自寻短见，本座可留下你的全尸。找个风水宝地将你埋了，日后轮回，说不定你还能做个皇帝。”
墨雪钦闻言苦涩，并不言语。吞服下的丹药化作暖流，开始酝养体内受损的经脉肌肉，此前被天子剑刺破的五脏六腑也逐渐归位，身体糟糕的一塌糊涂。感受到宿主的困境，神识海内，四仙神术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还可以的。
墨雪钦强迫自己站起来，身边的本命法宝发出轻微的剑鸣声。此剑名唤神灵仙火分明剑，名字有些长，却是难得一见的通宝，拥有完整的剑灵。
“你只有一击之力。”墨雪钦擦掉嘴角的喋血，看向花菇，说出自己的推断：“任何法术都是有极限的。剑术、仙术、幻术，都是如此。你之存在需要消耗花琉璃本尊的法力，所以如此盛大的幻境，根本撑不了多久的。”
“一击，不能再多了。”
身前身后，无数光芒法阵闪烁。虽只是一击之力、虽只是化神前期修为，但是出于冥冥中的惊惧，墨雪钦并不敢掉以轻心——即便，四仙神术已经呼之欲出了，那是墨雪钦最大的底牌。可是他并不想使用，能节省多少就节省多少，他是个向来穷惯了的人，在对待修行上，也是个贼抠门的人。
“后生，有些眼力。”
花菇并不反驳那少年郎的推断。实际上，出于对道领悟的层次不同，花菇的法术并不会耗损法力，理论上可无限次施法出击——当然，这指的是花菇本尊的话。在星空桃林，此处的花菇只是花琉璃施展无情幻道沟通来的投影，根本不具备本尊那么大的本领。
一击，的确不能再多了，花琉璃隐藏在幻境背后，脸色苍白可怕，也抵达了强弩之末。
一击，无法再多了，这份江湖仇怨只在这一击中完结。
噗。
轻飘飘的一剑，直接穿透了墨雪钦布置在身前的所有结界——也不能说是穿透了，而是沿着诡异的角度找到所有结界的防护死角，然后擦肩而过——之后，发出轻轻的声响，刺进了墨雪钦的腹腔中。
先前刺了心脏不管用，现在刺肚子呢？
哗啦哗啦！！
只见墨雪钦的身影在魔剑刺入的刹那，就像是水气球被刺破了般直接破碎！！魔剑纵横，墨雪钦的身体发出流水声、炸开，湿漉漉直接溅了花菇满身满脸！
“这是……好小子，好算计。”
花菇称赞了一声，倒提长剑，转身看向了舞剑的少女那边。
只见桃花树下，满身鲜血的墨雪钦右手持着分明剑，剑刃搁在少女洁白的脖颈处。他的左手，死死捏住了天子剑，鲜血滴答滴答根本止不住向下流去。
本是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今日里，却是活成了个困兽犹斗的狠厉模样。
“咳咳。”他向外喋血，伤成这个模样还在恬静微笑道：“琉璃姑娘，见笑了。今日比试，是你输了。”
……
……
墨雪钦的想法很开阔，很大胆，也很正确。
面前那开挂似的中年男子虽然只有一击之力，但是须知修士斗法，胜负就在须臾此间，墨雪钦用屁股想都知道自己若是正面对上去，下场就是轮回了下辈子做个皇帝。当然，也可能投胎做猪仔。因此，墨雪钦选了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法——借用无情幻道，施展幻术躲避所有的攻击，伺机而动。
墨雪钦本是不会无情幻道的，但眼见花琉璃使用了一次，依着那种莫名其妙的玄奥直觉，墨雪钦就学会了。说来有些怪，兴许和他的体质有原因，此前九点剑宗有任何怪癖法门，墨雪钦只看一次就能学会，不愧于双云剑首的称号。
万法道体玲珑心？也许吧，反正奇才都是这样，有先天原因。
当然，墨雪钦学会的只是皮毛，但也足够了。毕竟一来，此处就他的神识力量最为强大，这是骚操作的基础。二来，构建如此宏大的幻境，想来花琉璃此时也不好受，兀自强撑，应该也没其余心思去勘破面前的真真假假。
所以，即便是漏洞百出，但有心算无心，墨雪钦若只是借助幻术隐藏身形，谁能找到？？
因而，本尊隐于桃花树背后，墨雪钦幻化出来的幻影应对花菇的攻势。因为知道自己的粗制滥造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墨雪钦狠了心，将仙丹法宝连同分明剑都留给了幻影，为的就是借助紊乱的仙宝气息，掩盖住幻术在细节上的不足。
不过这样下来，身上伤势没得到控制，鲜血就跟不要钱似的。雪白的衣裳，染成了相思红布，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但都是值得的。
就如今来看，这个战略不错，很成功。
……
……
桃花林散开，小溪干涸，幻境崩塌。
花菇拎着魔剑若有所思，最后也因为花琉璃本尊的法力枯竭，而从这片星空中消失。连同那边，被墨雪钦捕捉到要害地方的少女也缓慢变成灿烂的星点，她柔弱地缩了缩脑袋，幽怨看了眼身前的少年，惆然叹息，最后也隐于虚无中。
幻起幻灭，一切都消失了。留给墨雪钦的，只有那满身被天阶九品宝剑刺伤的剑痕，和五脏六腑全部告急的伤势。
“呼呼，咳咳。”
被墨雪钦抓住剑刃的天子剑略微震动，锋利的剑气外溢，直接将他的整只手臂都割成了碎片。墨雪钦猝不及防下变成了独臂人，天子剑则幽幽一转，回到了远处那魔界妖女的手上。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墨雪钦的脸色，也因失血过多，和她的脸色看起来差不多，一样难看。
如今，两人一方手持天阶九品的魔剑，法力十不存一，没什么战斗力了。一方，则身受重伤，虽然在修为上略微占了上风，但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两人四目相对，仍在较劲，谁也不肯服气。看起来还有精彩可看，鹿死谁手还是个未知数。
……
……
“我还有血祭之术。”
也不知对峙了多久，墨雪钦使用法力将被搅碎的肌肉都粘了回去，一只光洁的左臂恢复如初，花琉璃幽幽叹道：“拼着不要性命，献祭个千年万年，你今日必死无疑。”
“可是，琉璃姑娘，离恨也有仙帝法宝。”
一朵青色的火焰出现在墨雪钦的身前，上面散发出极为危险的气息。因为境界原因，墨雪钦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四仙神术的威能，距离仙帝威能还远，但是抵挡花琉璃的血祭，想来是足够了的。
花琉璃咬着牙，知道自己输了。
她开始回想，是在什么时候自己就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力？……想来想去，花琉璃想清楚了，是在自己擅自使用剑斩流云，暴露幻道底细的时候。若是按部就班来，藉由媚术的伪装，让墨雪钦根本没有使用四仙神术的机会就被杀死，那才是最开始制定的完美计划。
可惜，没依着计划进行。
可惜，墨雪钦临阵突破太快，神识向上提升了一个档次。
可惜，他学会了点幻道皮毛，而自己的神识力量再多一点就好了。
可惜……
有太多的意外发生了，而最关键的那个意外，花琉璃根本想不到。那便是四仙神术并不需要墨雪钦自主催发，只要遭遇必死之局时，亦可被动触发。
仙魔两道翘楚斗法俱是如此。地位越高，身上保命的东西便越多，同等境界两败俱伤容易，但要真分个你死我活，那就太难了。两人，谁都奈何不了谁，这是斗法伊始自信满满的两人谁都没想到的结局。
……
……
“不，我还有机会。”
花琉璃心一横，想到了墨雪钦那个最大的弱点，于是将天子剑横举在自己脖子前面，咬牙切齿道：“墨离恨，今天你要是不自死，那姑奶奶就死在你面前！！”
“诶？”墨雪钦有些没明白，这什么情况？先前还是喊打喊杀，怎么忽然间就寻死觅活了？
“听见了没，我要你立刻、马上，死在我面前！否则的话，姑奶奶就自寻短见，我会化作阴魂厉鬼，一辈子都纠缠于你！！”
说着说着，明明是非常不可理喻的蛮横对话，可是花琉璃的眼眸微红，竟然滚落下晶莹的豆大泪珠来！
她，竟然很委屈吗？
“诶？”墨雪钦皱眉，他生平最害怕的，就是女孩子的眼泪了。
……
……
花琉璃此举并非无中生有。她研究过，也研究的很深，针对墨雪钦的道心她自认是没可能看错的。那是颗温柔软弱的心，更像是个凡人，面对什么悲伤的事情发生，都会被融化。
而此时，花琉璃就要自己变成墨雪钦眼里的悲伤。
只要他动摇了，就会变成花琉璃唯一的机会，反败为胜的机会。这是步险棋，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生不了，那就死。
……
……
“琉璃姑娘。”墨雪钦低垂眼眸，叹道：“不必如此的，离恨从未想过要对姑娘做什么、要挟什么，仅仅只是斗法罢了。胜负有常时，若是姑娘不愿意，离恨愿意认输。”
“认……认输？”
“是的。”
“那，那你会自死吗？”
“不会。”
“那岂不是说了当白说！”
天子剑已经刺破了洁白的肌肤，血液沿着伤口舔舐剑刃。花琉璃做事毫不拖拉，今日两人是必须分出生死的……既然墨雪钦不愿意，而自己又杀不死对方，那就——自寻短见好了，这烂到透的人生，不活了也罢！！
因此，天子剑寒芒依旧，千钧一发！！
……
……
曲径秘境之内，太子青羊手指掐着天机，心头非常不宁静。他看了眼身边安静看书的昊真仙尊，问道：“墨雪钦是个什么样的人？”
昊真仙尊怔了怔，思索道：“有些温柔，有些骄傲，还有些善良。”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他会忍心有人死在自己眼前吗？就是血肉模糊的那种，死的非常唯美，他会忍心吗？”
“死就是死，哪里还有唯美？”
昊真仙尊瞧了眼太子青羊掐算的手指，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想了想，应该是和外面那些弟子辈论道的消息有关，便安抚道：“离恨师侄只是个凡人的心肠，万万是不忍心的。”
太子青羊这才放心，长出一口气，吁嚱道：“这便好、这便好，这样本座就放心了。”
……
……
墨雪钦死了。
因为他仔细想了想，似乎比起眼睁睁看着花琉璃死在自己面前，眼睁睁看着那把自己亲身体会过的锋利快剑，将那份天底下少有的美丽妩媚收割，墨雪钦还觉得自己死掉，会容易的许多。这并不是一个困难的抉择，下定了决心，眼睛一闭就过去了。
“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人？”
花琉璃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似乎害怕墨雪钦死的不透，天子剑在墨雪钦的尸体上戳来戳去，很快就搅成了一滩肉泥。因为星空中没有重量，肉泥与血液相互分开，缓缓漂浮在花琉璃的身前。
啪。
一声清脆的破裂声音从花琉璃体内传出，很快化神后期的魔气威压传递出来，临门突破本是喜事，但是不知为何这份契机却被花琉璃硬生生压了下去。
“我不太喜欢……”
她看了眼身前的血液，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脸，也多了分红润颜色。花琉璃苦涩笑了笑说道：“既然心魔没了，随时都能突破，又何必贪这一时呢？而且，这样也对你不礼貌吧，你不会喜欢吧？”
……
……
花琉璃细心将墨雪钦的每寸尸骨拾好，收进了某个法宝盒子里面，心想要找个风水宝地埋下去。这辈子欠了的，就还给他下辈子好了。
莫名其妙的，花琉璃掉落眼泪，感到了悲伤的情境。惆怅无言，但现实就是这样，总要过去的。
之后抹掉眼泪花，强大的道心支撑着她度过心境的异变。花琉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使用突破到化神后期的神识一一扫过每颗流星陨石的每分每寸，的确没有发现墨雪钦施展幻术诈死的痕迹后，花琉璃长吁短叹，这才施法打开了曲径通道，离开了这片星空。
不知为何，离开时，花琉璃忽然生出来某个念头。那就是，墨雪钦若是活着，其实也还不错吧？
终归是要失去了，不管属不属于自己的，都觉得是好的。
……
……
场外，仙云广场。
随着黑色的幽光亮起，一抹烟蓝色的火焰现身在大魔神契约燃烧的原处，而后花琉璃滴溜溜一转，出现在仙云广场的洁白地砖上。
“嘶——”
周围打坐等待的人群，眼瞧着只有花琉璃出来，顿时都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
至于发生了什么，修仙成道的都有慧根伴身，脑筋微微转动就明白了——那当然是离恨剑墨雪钦死啦！虽然众人对于此略感介怀，但是面上都不表现什么，如沉沉死水，倒没有太多悲伤仇恨的情绪。
只有一人例外。
“雪钦呢？”李纤缘缓缓走了过来，不太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想要走到近处去质问那魔界妖女发生了什么，但还远远的，就被花琉璃的护法结界给拦了下来。
“我都还没告诉他，我已经修成守牙道果，这是个很好的事情啊……雪钦呢？这是为什么呢？”
李纤缘敲打着结界的边缘，看着花琉璃，又像是在看着远处什么地方。
他不是说好了一千年一万年，少一天都不行，可他又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呢？他这个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谎？
忽然，毕竟是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公主性子上来的李纤缘寒着脸，恨意绵绵道：“他若是死了，我不会独活。而你，狐媚子，你也别想活下来。”
这话说的，让花琉璃深感不喜。
而且修魔界犹重辈分，李纤缘此时只不过突破了守牙境界，仍是二代弟子。既然两人差了辈分，那就没有相互平等对话的资格……更何况是现在？花琉璃本就懊恼墨雪钦的寻死，不知所措下，被个晚辈指着鼻子威胁，这算什么事情？当场就怒了，对墨雪钦好不容易升起来的那点愧疚心全然消灭。
高傲的性子上来，便道：“都说了修仙界全是道貌岸然的家伙，没成想大男人是如此、小女子也是如此。”
“既然你的仙门不会管教，那便让我来帮忙好了。在乐于助人这件事上，姑奶奶可不小气。”
而后，花琉璃眸光微冷，挥手甩出幽蓝色的火焰幻化成火凰的模样冲击向李纤缘，声势滔滔，化神期威能毕现其中！！
既然心中有堵，那就大力出奇迹好了，花琉璃可不想纠结太多事情。已死之人，何须挂怀？
仙云广场浓郁的仙灵气吞噬掉一部分魔气，但是仍余留了五五六六，冲到李纤缘面前时，亦是不可阻拦的天怒！
李纤缘可没想到，此处还是修仙界，花琉璃便敢出手作恶，看来修魔界的人的确都是疯子，不可理喻。一边后退，一边手忙脚乱取出各样李虚年给予的法宝，来应对这只蓝焰火凰——但是，法宝是好东西，修为却不太够，收效甚微。
眼看着火凰寸寸逼近，周围的剑宗弟子惊呼下，慌乱而动不知所措，反倒是广场边缘有个凌虚境界的外执长老见势不妙，施法来救——但是，太远了！等这位长老到了，李纤缘血都吐干净了！
“师妹！”
忽然，一声惊呼，一道红色的遁光刹那间出现挡在了李纤缘的面前。他现出身影，是个神态严稳的魁梧汉子，正是坚城剑严铁心。
此时严铁心的肌肤发红，那是因为他施展了燃烧潜力的道法，这才使自己抢先拦在了火凰的前面。脸色如铁，严铁心一咬舌尖，喝道：“世观五识，心察六觉，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以剑横于身前，严铁心大声喝道：“御剑神霄术，雷魂，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