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历下邑，入秋。
平陆作为齐国西都，军事重镇，和临淄之间早就修好了通衢大道，道路上人来车往，商旅络绎不绝。道路维护也一向做得不错，车走得很平稳。从平陆到临淄，中间途经历下邑，但车并不进城，只在城外两里的驿馆住下。车夫老羊在这条路上走得多了，时间估算得很准，黄昏时远远见路边挑了个酒幌子，就知道是驿馆到了。
兄弟俩背起包袱琴囊下了车，就见驿馆门上写着两个大字的匾额：逆旅，正是打尖住宿的地方。挑开草帘走进去就是一个大大的饭堂，迎面一个曲尺柜台，左手摆了七、八张桌面，对面墙边还有道楼梯通向二楼，看这饭堂规模倒是不小。
见到客人上门，小二立马迎了过来：“二位客爷里边请！”，一边说着一边引领兄弟俩向饭桌走去，还不忘提醒一声，城门要关了，要进城可得趁早儿。兄弟俩都是第一次独自出门，见自己被当作客爷伺候着，都只觉得心里一阵舒坦。
大厅很宽敞，桌子虽说有些旧，却擦很干净，漆面都泛着亮光。地面、楼梯也颇为利落，没什么尘土杂物。燕不伤看着哥哥点了点头，燕不惑连大通铺都睡得香甜，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燕不伤便要了两间下舍。小二连忙和掌柜通报一声，又出去招呼着车夫把马车赶进偏院。包车钱含了食宿费用，老羊自去车夫房里自己吃住，兄弟俩倒是不用操心。
一通忙乎下来，总算可以安心吃口饭了，两人也是松了口气。终究是雏鸟第一次飞出了窝，一路坐车也不怎么劳累，燕不伤只觉得一身轻松，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自己的。燕不惑虽说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但那眼神里抑制不住的兴奋还是出卖了他。
两人刚坐定，旁边一个正在吃饭的大白胖子突然唤了一声：“这不是燕家两个小书生嘛，这是要做什么去？”
燕不惑抬头一看，原来是泥瓮街前段的陶器铺掌柜白豕，兄弟二人连忙起身行礼。
这白豕倒是人如其名，想必刚一出生就是这副白胖样子。生意做得不小，天生一副和气面孔，就是待人世侩了些。好在兄弟俩在泥瓮街也是大大出名，一向被当成卧龙凤雏般的人物，所以白掌柜对兄弟俩一向都挺客气。
再次落坐后，燕不惑回了话：“我们是要去临淄求学。”
白豕一听就来了精神：“去临淄求学，不知是拜的哪位名师？”
“稷下学宫，临渊先生。”
这一下，厅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燕不惑身上，连掌柜都直起了身子向这边张望过来，把燕不惑看得局促不已。
“我就知道，两位小书生将来是必成大器的，乖乖不得了啊”，白豕立刻捧了一句。
临渊先生倒不一定谁都听过，但稷下学宫是绝不会有人不知道的。能去那里求学，将来入士想必是成定局的事，至不济也能在豪门大户里坐上西席，这里没人不羡慕。
白豕身后一桌，坐着两个豪侠打扮的人，其中一个留着络腮大胡子，腰间没佩剑，倒是少见地挎了把刀，看起来也是一身的豪气，忽然开口问了一句：“看这小书生，腰里还挂着剑，可是个文武双全的？”
燕不惑学过些拳脚功夫，但心软下不了狠手。燕追怕他拔出剑来，反倒连个投降的退路都断了，从来就不让他带剑，所以燕不伤知道这是在说自己。
他自打一进门，就把坐在屋里的几桌人全都打量个遍，白豕自然也是认识的。只不过他一向不太瞧得起这人的世侩，所以只当没看见。照习惯脸对着门坐下，自然就把后背对着别人，正想落个悠闲自在，好好体味一下天高任鸟飞的乐趣，没想到这样都能被人反复打扰，心里也是一阵无奈。
只是这表面功夫，燕不伤一向做得很足，起身见礼打个招呼：“侠士过誉了，书生习六艺，依古制自然是要学一些武艺，纯粹是脸面功夫，比不得你们这些真正的豪侠，那可是真功夫啊！”
十六、七岁的面相还是有些稚嫩，怎么看都还是半大小子，见到武士豪侠难免会有诸多的崇拜幻想，所以他这一脸的诚挚倒是很让人信服。这络腮大胡子一阵的哈哈大笑：“过奖过奖，小哥儿看样子就是人中龙凤，将来必是要成大器的”，连坐在他对面的同伴，都回过头来冲燕不伤哥儿俩点头笑了笑。
正说话间，门前草帘一挑，又是一对书生走了进来。两人都是三十左右的年纪，腰里都挂着剑，看剑鞘上的纹饰，还是宋国那边流行的旧周夔纹，看来也是两个习六艺的书生。
当先一位面相生得和善，见到燕家哥儿俩，主动揖手见礼打起了招呼。后面那位有些腼腆，不过也没错了礼数。几人又是一番寒暄，一顿饭直吃到快要掌灯时才算作罢。
掌灯后伙计挨个房里给上了淡茶，燕不惑的房里，兄弟俩正喝着茶聊着天。燕不惑对两人各占一个单间的事，仍然有些肉疼，对弟弟的大手大脚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他，自打回了房，连着叹了不知多少回气。
燕不伤心里觉得好笑，大哥是不知道自家老爹有钱，又不好明白告诉他，只觉得哥哥实在是个实诚人，只能反复安抚，想着法儿的叉开话题。
“哥，咱身上带的盘缠足够用，真没必要太苦着自己，照你那想法，咱俩难不成还要跟车夫一起睡大通铺去。那两个豪侠一看就是刚杀过人的，也不见你担过心，反倒要盯着我。”
燕不惑知道弟弟眼力了得，这么说一定有凭据，吃惊地抬起头望向他。
“那络腮胡的大汉，跟我说话时是坐着的，靴子自然要露出来，那上面有一串暗痕，一看就是喷溅出来的血迹。袍子想是已经换过，只是大概靴子不显眼，所以没换。不过要我看，他们压根也不在乎”，燕不伤懒洋洋地伸个懒腰。
“不伤，这世上总有些人，视人命如草芥，动不动就杀人行凶，为祸世间，贻害无穷。老师也说你长于刑讼，你既有这个能力，就该担起这份责任。寻常人没能力自保，就只能任人宰割，你也不愿意自己的子孙活在这样的世界吧。”
燕不伤知道自家大哥一向正气凛然，眼里容不得龌蹉，见他又要犯痴气，便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头：“大哥估计是没注意过两个人的打扮。豪侠打扮多的是葛麻纱绢，真正能全身绸缎的有多少，还不多是那些豪门食客？就算不看打扮，单是他们手上戴的那两个一模一样的扳指，你就没想起来点儿什么？”
燕不惑细细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燕不伤也没指望他会注意：“平陆城杜家。象这样的豪门大族，私底下的龌蹉事多了去了，便是都大夫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你我。”
燕不惑仍然是一脸气鼓鼓的，燕不伤叹了口气：“大哥也不必为这种事心里过不去，我们此去临淄求学，不就是盼望日后功成名就，扫尽天下不平嘛”，话虽敷衍得漂亮，心里却直在叫苦，看来今天晚上大哥是注定睡不踏实了，自己还是赶紧溜吧，不然一会儿指不定又提起什么来。
刚入秋的天气并不冷，白天反倒比盛夏时还要燥些，唯独晚上开始有些凉爽，睡起觉来舒服多了，不再象盛夏时那么闷，连嘈杂的蝉鸣听起来都悦耳了少许。
虽说才入夜不久，可燕不伤回到房里却感觉已经很困倦了，寻思着大概是因为今天有点儿兴奋，不如早早睡下，便又开始琢磨还要不要布下警戒。照理说从小受过的训练不可能一股脑扔掉，只是今天可是飞出窝的第一天，又是去求学，做书生的就该有个书生的样子，他决定还是藏起身边的兵器，踏踏实实睡上一个好觉。
强撑开眼皮把兵器放好，眼见着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地打，燕不伤实在撑不住，沉沉地倒头睡下了。
这一晚，他感觉睡得无比香甜，没想到身上不带兵器也能睡得这么踏实，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照例天刚亮就醒来，但是这回可不用忙着起身去学馆了，所以他甚至很奢侈的赖了个床。又是多年的训练，让他才多躺了一会儿就混身不自在，“唉！真是劳碌命啊”，燕不伤心里泛起了一阵恼火。
起身洗漱时遇到了大哥，看来大哥睡得也不错，刚要打趣上两句，却听到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从走廊尽头的楼梯那边传过来，燕不伤的耳朵立马支愣起来。匆匆擦完脸，直奔楼梯，还没看到人，已经听到那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在嚷嚷：“你这直娘贼，长下一身的膘肉，却是连根毛都不肯拔，待你家爷爷自己取来！”
眼见走到了楼梯口，忽然迎面跑上来个大肉球，嘭得一声撞在燕不伤身上，撞得他后退几步靠到栏杆上，这不正是白豕那个大胖子嘛。紧跟着那个络腮胡子从后面赶了上来，手里一把冷森森的刀举起来对着白豕的后心便戳了进去。
燕不伤刚想拦，就见一个刀尖突然出现在白豕的前胸，没想到这一刀就把他给扎透了，紧跟着那血就噗地喷出来，直喷了他一头一脸。燕不伤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从头顶流遍全身，头皮一阵发麻，整个人呆若木鸡，僵在那里不能动弹。
人们陆续从房里涌了出来，叫喊声嚷成一片。燕不惑赶到弟弟身边，使劲推着他的肩膀，嘴里还轻声唤着：“不伤，你怎么样，快醒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