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北,一大片幽静的宅院,门口的牌匾上写着“聚陆社”三个大字。这是临淄城庶人阶层中,最大的一个组织,专司水陆交通,所有车船店脚行里混饭吃的,都得算是聚陆社的一员,其规模远超常人想像。
二进院的总堂里,一个四十出头,神情严肃的中年人,正满腹心事地坐在书案后面发呆,本来相当干练的一张脸,却被一对三角眼引偏了观感,怎么看都象是一肚子坏水。
这位正是聚陆社的军师呼延鲁,一手把控着这个庞大的组织。昨晚作为后援,他亲自带人马赶赴历下邑,又亲自布下了局,拿到了残片。对自己的判断,他从来都不怎么怀疑,可这次他有些心神不宁了,总觉得似乎有些重要的事情被遗漏了。
自己手下的剑卿魏时立,化名姑尚混入驿馆,却被不明的人物杀掉了,给这次胜利蒙上了一层阴影,连带着他对自己手里的残片都起了怀疑,派人去流火在临淄的分号,请那里的掌柜亲自掌眼,估计结果也快回来了。
正寻思间,一个大汉走到门前报了个名,就直接进了门。这大汉头大如斗,方盘大脸上满是横肉,看长相是北方草原上的犬戎人。一见他回来,呼延鲁连忙问道:“努混,勘查得如何?”
努混精擅追踪探查,是个捕猎的好手,也是军师向来倚重的心腹,这次他就是留在驿馆里勘查魏时立死因的人。照着自己的习惯,他一板一眼地说出了最重要的结果:“魏时立是先中毒后被刺,刺死他的是个高手,和魏时立的武功差不多。”
呼延鲁捋着三缕长须沉思了起来。剑卿可都是自己下了大本钱培养的好手,能和他武功差不多的,驿馆里就只有兑勿禽和牛奎两人,可依着另一个剑卿回报,当时这两人应该不在偏院,那又是谁杀了他。
“你还发现了什么,一并说吧。”
“残片应该是从阿四的车底翻出来的,只是以魏时立的本事,大概还找不出这种机关。魏时立死前不仅中了毒,还被机关划伤了两肋,这看起来不象高手所为,只是刺中咽喉的那一剑却深入颈骨,牛奎使刀,别人没这个力气,除了兑勿禽,属下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
这个说法和剑卿的回报就有了冲突,该信哪个?这是摆在呼延鲁面前的难题,他又问起了另一件事:“那个叫燕不伤的小书生是什么来历?”
“他们是兄弟二人,父亲是平陆城一个陶器贩子,书读得不错,这次是要来临淄城稷下学宫求学。燕不伤此人,在平陆时就曾助衙门断案,平陆都大夫曾经称他小神童。”
“哦?依当场的情形看,你觉得这个书生有没有参与其中?”
“依场中的痕迹看,没有。地上的脚印明显偏大,和兑勿禽的脚倒是一样大小。另外兑勿禽被杜家招揽之前,也用过毒,不排除他在这里面做了假象。那个书生虽说精明干练,但看身板架式,根本不会是魏时立的对手。”
呼延鲁有些拿捏不定起来。努混的眼睛他是相信的,但努混的判断总是不如他自己的判断更让人放心,但就这个小书生来说,他又实在想不出努混的判断有什么错处。据剑卿的回报,军师猜那魏时立是想私吞残片,这大概是他被杀的原由,只是以兑勿禽的本事,为什么不拿着残片逃跑,这是呼延鲁心里解不开的一个疙瘩。
“如果这个小书生先设下机关伤了魏时立,又让他中了毒,武功大损之下杀死了他,咽喉的剑伤只是那书生做的手脚,这个可能有没有?”,军师一定想不到,他的猜测居然和事实一样。
“本来不是没可能,只是魏时立最后刺到墙里的那一剑,是他最拿手的落潮剑,而且还是最后一式水落石出,这一式出手,那小书生哪可能毫发无伤?”
呼延鲁点了点头,落潮剑法的最后一式,那是拼尽全力的一剑,而且破绽极少,即便是兑勿禽这样的高手,也不可能轻松躲过去。事实上他对燕不伤的看法,本来也更偏向于他聪明的头脑,而不是什么高明的武功。身在局中,却能看破他设下的局,这个小书生实在很对他的胃口,哪怕真是他杀了魏时立,只要他肯被招揽,一切都可既往不咎。
只是若非小书生所为,那杀死魏时立的凶手又会是谁?自己当时已经把驿馆团团围住,却没见一个人试图逃走,残片就放在那儿,怎么就是没人拿呢?除非...,可残片自己亲眼看过,那图案没一点错处,这到底是哪里不对?
“努混,可还有什么发现?”,军师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其他人都查过,只是寻常人,实在不值一提。对了,还有件事,说不上大小,只是有些不寻常,阿四的身上带了一串钱,有可能是兑勿禽给他的,只是这事做得太明了些,实在不大象。而且前一晚阿四哪怕受了刑都没说,想必和这事关系不大。”
呼延鲁耷拉着三角眼再次陷入沉思,随手抄起根毛笔摆弄起来。这串钱确实有点儿意思,如此明显的事按说不该是兑勿禽做出来的,可偏偏很可能就是他做出来的,以自己对杜家的了解,这倒更象是在向自己示威呀,为什么示威...?
忽然他的三角眼瞪了起来,后背渗出了冷汗,手中的毛笔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心却沉到了谷底,为什么示威,难道就是他最担心的那件事?
他急切地看向了门外,只盼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能快点回来。
大厅里又是一阵让人心悸的沉默,直到一个青衣的文士急匆匆跑了过来,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通报,呼延鲁就大声问了起来:“流火掌柜怎么说?”
青衣文士苦着脸回了一句:“流火掌柜说,那残片是假的!”
“啊!杜老贼!”,最后一根稻草飞了,呼延鲁的眼睛都红了。如此劳师动众,赔掉了手下干将,还要面对历下邑陈家的质问,结果就找回一块假货?陈家可是王室宗亲,这得赔出多大代价去?更不要说当朝司寇卜大人的责难就在眼前,他可是聚陆社的主子,自己又该怎么答对!
一想到这儿,军师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紧接着喉头一凉,一口血涌到嘴里,张口就吐了出去。
............
平陆城西南有片华宅,平陆豪族杜氏的本家就住在这儿,家主杜升一向是个讲求情致的主儿,把一大片宅子都布置成了景观,在平陆城的贵人当中也被传为美谈。
书房里,一炉清香,一张瑶琴,一个温润如玉的美人正抚出淡淡的琴音。一个年近五旬却须发乌黑的男人,红润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正伴着琴声,听着面前一个大汉的回禀。这男人就是杜氏家主杜升,而面前的大汉,正是兑勿禽。
和在驿馆里不同,兑勿禽现在的样子很放松,阴骘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整个人都没了那种瘆人的气势。啜了一口香茗,他略有些嘲讽地说道:“聚陆社死了一个剑卿,之前没人知道,应该是呼延鲁暗地藏下来的人手。”
“呼延鲁总喜欢耍这种小把戏,没什么大出息,卜司寇手底下也真是没人了,找这么个家伙当军师,哈!”,杜升丝毫不想掩饰自己对呼延鲁的蔑视。那个从庶人堆里爬上来的家伙,到现在还要靠卜司寇撑腰,和杜家这种豪族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相比之下,兑勿禽这样的人才更对他的胃口,能力出众,深知进退,就象眼前这副轻松的架式,多少人都摆不出来。他不喜欢属下总是在他面前紧绷绷的,有没有做错事,自有他来判断,再紧绷也不见得就不会出错。而且放松的时候,总是放下防备的时候,这时候说的话,做的事,才更容易看出破绽。
“发现残片的,据说就是这个剑卿,可他又被人杀了,而且是被机关伤了两肋,又中了毒,之后一剑穿喉,这件事,属下还没确认是谁做的”,显然兑勿禽也对偏院做了一番勘查。
“不会一个嫌疑都没有吧?”
“有,是个小书生。据他自己说,是去偏院搜残片时,见到魏时立的尸体,手中抓着残片,就拿过来交了出去。而且从偏院的痕迹看,剑卿的对手应该不是他,只是驿馆里实在没人有这个本事了。”
“有意思,他哪儿人啊,叫什么名字?”
“就是平陆本地人,叫燕不伤,他父亲是个陶器贩子。”
“燕不伤?莫非是那个会断案的小神童?那可是个人才呀,怎么这么巧,哈。只是以他的武功,恐怕远不是那剑卿的对手吧?”
“据属下对他的观察,武功确实不行,只是头脑之聪明,实在远超常人,不得不说,这是个难得的人才。”
杜升点了点头,寻思了一下,又有些调侃地问起兑勿禽:“你说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燕不伤,设下机关伤了剑卿,再下毒让他武功大损,最后补上那一剑?”
兑勿禽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事可以猜是他做的,也可以猜是别人做的,可从地上的痕迹看,动手的人确实不是他。而且刺进墙里的那一剑,虽说不知道是什么剑法,却可想而知有什么样的威力,以他的武功,从这一剑下毫发无伤地退走,实在不太可能。”
杜升无所谓地嗯了一声,然后说道:“其实不管是谁,总之没看出对杜家有什么恶意,那就不必去管。”
看着面前的杜氏家主,兑勿禽的心里也升起了好奇:“属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家主可否解惑?”,见杜升首肯了,便接着说下去:“这次派我和牛奎出场,想必会让呼延鲁联想到杜家,这岂不是把事情摆到了明面上吗?”
杜升一派轻松写意地笑了起来:“只派你们还不够,得加上塞进阿四包袱的那串钱才行。”
兑勿禽有些吃惊地坐直了身体:“家主这是想让他们猜到?”
杜升对他的反应很是喜欢,这家伙总是知道该怎么拍自己的马屁,轻轻捋了捋胡须,他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呼延鲁这家伙,一向心高气傲,自恃聪明,天底下他能瞧得起谁?却总是小处精明,大事胡涂。这样的货色,就是要扇他一巴掌,让他明白明白,什么,才叫作豪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