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跟着仆役一直向北，走到大院过半的时候停了下来，眼前的寝庐门开着，从里面正传出一阵哼小调的声音，门口挂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辛一。”
随着仆役一声招呼，寝庐里走出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胖乎乎的白净脸，弯眉笑眼，一件青色粗纱学士袍，非常和气地问道：“有福？什么事啊？”
兄弟俩上前说明了来意，那年轻人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一筹：“没想到刚来临淄，马上就要多两个师弟。我叫陈桐，字子观，是老师的三弟子，叫我子观就好，快进来吧”，一边说着，一边引领着兄弟俩进了寝庐。
屋里摆放着两排漆床，大概能住八、九个人的样子，如今一大半倒是空着，好像只住了两个人。燕不伤见屋里没什么人住，奇怪地问了一声：“怎不见有多少人住？”
陈桐笑着回答他：“这次老师不打算长期逗留，只在这里呆几个月，师弟们都没跟来，就我和大师兄一起来的。如今多你们两个，想必也能更热闹些。”
招呼着兄弟俩安置好行囊，陈桐又交代了一番：“老师正和学宫祭酒说话，今天也有些晚了，你们就先住在这儿，估计要明天再去见老师了。等大师兄回来，他自会安排，你们平时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
只用了一会儿功夫就能体会出来，这位陈师兄的性子真是如面相一般，和气诙谐，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很快就和小哥儿俩混熟了。据他说大师兄为人宽厚温和，待人以诚，这倒让燕不惑心中颇为向往。大师兄负责临渊先生的起居，二师兄负责弟子的操行，只是这次没来，操行就由眼前这位三师兄代为监督。
学宫与私塾可不同，平日里稷下先生们要拿出很多时间来研究学问，总不会时时看着弟子，作息起居便得由弟子自律，这都是当初塾师提醒过哥儿俩的事情。好在日子久了养成习惯，其实也没那么难做到，只是不能时时请老师解惑，全凭弟子勤思勤想，这于哥儿俩来说还真是件新鲜的事情。
正说话间一个三十出头的书生走了进来，看面相就是个憨直敦厚的人，和燕不惑有得一比。三师兄陈桐恭敬地见了礼，又给兄弟俩引荐了一番，原来这就是大师兄。
大师兄很是谦和地开了口：“老师还没说完话，等再晚些我会告诉他，你们先在这里住下。我叫吕恭，字谦之，你们可以叫我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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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学宫的北边是一大片树林，林中星罗棋布着许多院落，这是学宫为稷下先生们准备的住处。稷下先生里多的是学问大家，在临淄城里自有宅院，这里的小院更多是方便起居，深思学问的地方。
树林中央不远处，通幽的曲径旁边，座落着一个青瓦灰砖的院落。门前一株桂花树，院里一片月季花，只是这些月季却是被主人特意按八卦排成了形状，显见这里的主人品味不同常人。这里正是稷下学宫当代祭酒邹衍的居所，邹衍是阴阳说大家，也难怪院子里会有这样的布置。
前院的正堂屋里，此时正有两个人谈笑着。初秋的暖阳斜照进花格的窗扇，在地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影子。屋里焚的清香正袅袅地升腾着，阳光透过清烟，映照出一道道的光线，显得屋里格外的安静。
书案两边端坐着两人，面前各摆着一个漆杯，里面倒满了酒浆。西首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文士，刚毅的脸上一对凤眼总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两道直直的眉，又浓又黑，如两柄利剑从眉心直插鬓角，配上凤目，让人不敢心存轻视。这正是秦国御史大夫，当世法学大家，孟祁字北山，号临渊先生。
坐在他对面的，年纪略长些，一脸的虬髯，黑魆魆的皮肤，看上去粗豪朴实的相貌，却偏偏混身上下都有种悠远飘然的韵味，怎么看怎么矛盾，都不知老天是如何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势拼凑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位就是稷下学宫这一代的祭酒，邹衍。
此时邹衍正一脸责怪地数落着孟北山：“韩厘公好端端地会把块战略要冲白送给秦国？闵公这阵子正被苏秦那家伙哄得高兴，对他简直是言听计从，你们又闹这么一出，我的话现在闵公连听都听不进去了。”
孟北山一脸的无奈：“老友真信这事吗？我秦国是想换来这块地，可也不至于硬逼着讨要啊。再说，便是没这一出，闵公就能听进你的话去？”
邹衍有点儿泄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闵公打继位以来，西破函谷，南取宋城，内逐田文，外合韩赵，本也算一代雄主。世人多有谬传，说闵公是棵墙头草，可他们哪知雄主的伟略。奈何自打田文那件事情以后，闵公是谁的话都不肯信了。临渊啊，不是我多疑，我就担心，早晚有一天这个苏秦会引来祸端。”
“我这次来，不也是想探探口风嘛。近来这苏秦跑得太勤快，也不知闵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担心，闵公雄心不缺，手段不少，却独独短视了些”，孟北山摆出一副揶揄的样子。
“此话怎讲？”
“闵公自继位后，因势而动，四处出击，确是强势。不过看似雄才大略，实则乱打一气。齐与燕国原本交好，却被宣公坏了交情。今闵公继位，当设法与燕国修好，免去身边的虎视耽耽，可不该总想着灭了燕国，他以为那赵王真会眼看着不管？”
说到激动处，孟北山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月季花：“宋国虽好，可那块肥肉谁不想要，他没事打宋国的主意干什么？那几座城拿到手，从此也让天下豪强心里存了提防，真的划算吗？也就当初联韩魏伐楚，还算明智，可那也是田文的功劳。”
“一国政略，当有主有次。政略既定，当一以贯之。东打一拳，西咬一口，看似兵强甲利，其实根本就是恃强凌弱，逼着别人合起伙来对抗，他这是脑袋进水了不成？”，说到不痛快的地方，孟北山也忍不住斥责了一句，“老友啊，要我看，你尽力就好，别尽心，当心有一天，遭闵公忌讳，落下个黯然收场”，他用手指点着桌面，强调了一下。
邹衍半天说不话来，只是叹了口气。
“老友也莫要愁苦，齐国呆不了，还有秦国嘛。我秦国求贤若渴，以老友大才，昭襄公必倒履相迎，到时怕是我还要看你的脸色才行。”
邹衍哑然失笑：“人都说你是直眉直心肠，你怎么也做起这说客的勾当。”
“我这不直接就跟你说了嘛，又没兜圈子。再说，可不是谁都能入我的眼，当初让那孟尝君田文做秦相，我就不赞成嘛。”
“唉，可惜了孟尝君之才啊，却是被手下这一叛，生生拖累了。”
“田文的才，于齐国倒是有些用处，于我秦国可不见得是好事。且不去说他，单就你我多年的交情，我不能眼看着你困顿在此处。怎么样，可有意入秦？”
邹衍很坚定地望着他：“我终究是齐人，又不象那苏秦，全凭一张嘴活着，我就是想干点儿事情。若上不能助君上安邦，那就下助黎民安身立命，总是莫要愧对了自己齐人的身份才好。”
孟北山轻叹了一声：“我就不是做说客的料，不过这样的邹衍，才是我孟祁的老友，敬你一杯”，说着话，两人端起漆杯，相视一笑，抬起手一饮而尽。
两个人且饮且聊，直聊到掌灯时，孟北山才回了住处，想起老友那愁苦的脸，心里实在为老友担忧，自己也不禁愁上了眉梢。大弟子吕恭早就候在了门外，见老师回来连忙上前服侍。看着这个心性敦厚的大弟子，孟北山总算感到一丝欣慰，心里的烦闷稍稍平息了些。
喝着弟子倒好的热茶，听他说起有两个年轻人来拜师的事，孟北山有些惊讶：“这么快？我这才刚到齐国。可曾问过，他们的门师是那一位？”
“问过，是在齐国平陆，姓莫名道字凡生的莫先生，说是早些年曾追随过老师。”
孟北山更惊讶了：“是凡生！真没想到，他都有弟子了”，低头想了一会儿，“可不是嘛，都十多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抬起头又对吕恭说道，“那举荐的书信你拿着没有？”
吕恭连忙呈了过去。看了一会儿，孟北山抬起头，有些感慨地思忖着：“这个凡生啊，跟那个邹衍一样样的，就是不肯离开，看来过得也不如意啊。不过他对这个两个弟子倒是推崇备致，想来该是有些不凡之处。”
转过头招呼吕恭：“谦之，现在才刚掌灯，那两个孩子要是还没睡，让他们过来吧，我也想看看，凡生的得意弟子，到底学了他几分本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