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
读完陈为人大兄的这部大作,时间很长了,但对于他所要求的序言,则迟迟不好下笔。那缘由,不是为人兄的作品写得不好——作为著名作家和评论家,他驾驭文字的能力,他作品的架构,在当下都是上乘的,读起来如饮甘饴,畅快淋漓——而是他所涉及到的题材。
为人兄这部书,写的是中国历史上的改革者或者改革家的命运,但具体指向则在在与现实相关;而我,对把中国历史上的事往现实上扯却不太赞成。
不好下笔,为难之“难”,此为之一。
有人说,我们都生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上,这话不错;但是,现实当中,但凡把历史往现实生活扯的,还能扯得有意思,采用的手法都是用历史说事。这种手法,目的不是继续将历史的延长线延长,还是章学诚叙史的路数——“史学,所以经世也”,依然是什么“以史为鉴”“资政育人”之类的闲篇。这种手法,用历史记忆中的一个词来说,那就是早就被人诟病过的“影射史学”。这也是当下“历史热”中相当普遍的一种现象。
大概千禧年之后,有关古代历史的话题突然热起来了,到今天仍然如火如荼。坊间常能见到大秦王朝或大明王朝“那些事”或“面孔”,“主旋律”的《百家讲坛》、“说三国”“说论语”等等,都是这种历史热的表象。
若透过表象看本质,我认为,一个社会中,如果历史图书,尤其是古代历史而不是当代历史图书,突然流行,大致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同样,一个作家,一个评论家,如果不能直击时弊,仍然需要躲在历史帷幕中对现实说长道短,也是这个社会畸形的一种表现。
用历史说事,基本上等同于“影射史学”。而影射史学是什么?余英时说:“影射史学深深地植根于中国的政治现实和理论中”,其“思想根源在于古为今用的观念,……为短期的政治目标服务的动机,促使史学家直接选择有用的事实,不可避免地会将历史的学问转变为政治的宣传。”
对于这种政治宣传,经历过“文革”或对“文革”历史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那是“影射史学”达到极致的年代,余英时所指出的种种现象都为我们所熟知:孔子先是与周恩来挂钩,接着是邓小平,最后是华国锋。秦始皇与毛泽东,汉代的吕后和唐代的武则天与江青,法家与“四人帮”及其追随者,儒家与部分老一辈革命家,也都划上了等号。
“文革”后,“影射史学”遭到人们的诟病,但在当下的“历史热”中,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只不过话语主体有了转换:彼时是党内部派别之争的政治武器,此时成为一般读者从历史获得对现实阅读的“期待视野”——这是接受美学宗师姚斯所提出的概念,也成为像陈为人兄一样的作家、评论家抨击时弊的保护伞。对此,为人兄并不讳言。他在开篇“引言”中就说:“那位说过‘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意大利史学家克罗齐还有一句类似名言:‘史家对以往史实的兴趣,永远与他对当前生活的兴趣连成一体。’那位写出《旧制度与大革命》的法国托克维尔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只能考虑当代主题。实际上,公众感兴趣、我也感兴趣的只有我们时代的事。’我们如果不研究中国历代的经济变革,不了解古代历史上改革变法者的命运,其实无法真正理解中国当前改革的现实。我们穿越时空的隧道,重构历代改革变法者们的原貌,无疑有着‘古为今用’的镜鉴功效。”
人们常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这话不错。但如果把读历史、写历史作为现实阅读的“期待视野”,仅仅局限在史为镜、知兴替的范围;把用历史说事当作写作的话头,而不是出于一种文化需求,显然并不是好事。这至少说明我们现在的社会文化有些非常态。
不过,话再反过来说,也正因为这样的非常态,为人兄这本大作才写得很欢实,我相信,出版后极有可能畅销。因为现实社会中有阅读的“期待视野”,读者群不缺;为人兄是名作家,抛开他大手笔的叙事和文采飞扬的基本功不说,但就以往的读者“粉丝”,基本的开印数就有了。所以,谁还会在意我说的是什么呢?
不好下笔,为难之“难”之二是,在我看来,把中国历史上的或“改制”或“变法”或“新政”,用“改革”来一以贯之,基本上是“后设叙事”。所谓“后设叙事”,就个人来说,是以今日之我诠释昔日之我;就历史来说,是以现实作参照的历史叙事,用为人兄的话来说是“重构”。不管是诠释还是重构,“后设”自然不可避免。在我,对这种“后设叙事”是有着戒心的。
把中国历史上的或“改制”或“变法”或“新政”,用“改革”来命名,不是为人兄的发明,早在三十年前就有学者这样说了。
在我的印象中,最早把中国历史上的改革与现实改革联系起来的,是党史专家胡华。现在,不管是史学界还是公众界,都淡忘了这位自称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人。在当年,他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在学子们心中,他甚至和胡绳都有得一拼。
大概是1983年,胡华在一个场合做过一个报告,从历史上的改革看中国当前的体制改革,强调的是在同一社会制度中的“革命的改良”。所谓“同一社会制度”,就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改革。整篇报告洋洋洒洒的,从外国历史上的改革,到中国历史上的改革,再到当下现实中的改革,论证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1978年以来正在进行的这场改革是坚持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改革。
我很清晰地记得胡华这篇报告的内容,是因为这篇报告被作为一份学习材料散发过。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运动;转过年来的1984年初,我们发的学习材料,一份是胡乔木的《人道主义与异化》,一份就是胡华的这份大报告。只不过这两份材料待遇差大了:胡乔木的文章是正式出版物,很规整;胡华的文章是活字印刷的,纸张有些黑,也比较糙,订书机装订,一点都不正规——今天,我想方设法搜寻胡华的文章,还真找到了,文章发表在1984年12月出刊的《河北学刊》上。
胡华论述的要点是,1978年来正在进行的改革,是坚持社会主义制度的改革。在他去世前后(他1987年12月去世),十三大报告就说,我们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当时,胡华已在病中,没有能力再去论证我们所处的“初级阶段”;他若地下有知,还应该知道我们现在的提法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可见,“后设叙事”式的研究无论如何总会有赶不上潮流与大势的尴尬。
但不管怎么说,当年胡华是有号召力的。有胡华的号召,史学界开始有人把中国历史上的改革与现实改革挂上钩。1983年9月,福建省历史学会福州分会和福建师大联合举行“历史上改革问题讨论会”,正式把历史上的不论是“改制”还是“变法”,统统归到“改革”这个词下。不过,那几年,虽然有关于历史上的改革的文章,但声势不大,文章篇幅也不多。
1991年,中央党校联络各地党校的历史教师,编辑一本《中外近代历史上的改革》,在当年反响比较大。这本书为什么影响大,其实还是因为和现实相关。1991年,中国的改革有些停滞,各种政治教育运动取代了来自基层的改革潮涌;“反和平演变”培训班之类的做法,近乎淹没了各界对改革的呼声。我猜想,那几位老师牵头编一本《中外近代历史上的改革》的书,大概也是对继续改革的一种呼吁吧,所以影响才大。不过,转过年来,邓小平南巡后,改革又如火如荼,这本书大概也就而已了。
“而已”的还不止这本书,还有1997年出版的《中国改革史(先秦—清末)》。这部大部头的书,是当年著名的宋史专家漆侠领衔主编的,装订也很精美,也被媒体喧嚣为“第一部中国改革通史”,但依然很“而已”。那时,我们的存量很多,改革也如火如荼,人们还顾不上拿着历史上的事来说事,“历史热”在后几年才能出现。这种“而已”的尴尬,是必须的。
在我个人看来,中国为什么会从1978年开始改革,用两句话可以概括。第一句话是:“走自己的路,让自己无路可走”。这可以概括我们改革的背景。1949年以来,我们一直在探索如何走社会主义道路,也就是走自己的路。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几番探索与实验之后,老百姓依然吃不饱,国民经济依然上不去,最后的现实是自己也无路可走了,于是开始“摸着石头过河”。
第二句话是,“走别人的路,让自己有路可走”。这是说的我们改革的成功经验。1978年开启的改革,是与“开放”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的,叫作“改革开放”。其实,按实际发生的情形看,叫作“开放改革”可能更贴切。在1978年12月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我们开始大规模地引进国外先进技术,这算是放眼看世界的开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当我们还在用阶级斗争捍卫主义,走自己的路的时候,邻国、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都在一起走路,走得很欢畅,比我们早走近二十年。所以,我们开始改革,也就是“开放搞活”,开始放弃走不通的“老路”,开始“走别人的路”。走着走着,我们自己就有路可走了。
可是,有些人却宁愿我们无路可走,也不愿意我们“走别人的路,让自己有路可走”。于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关于走什么路的问题一直争论不休。早期是所谓的姓“资”姓“社”的表述,现在是“老路”和“邪路”的说法。改革之难,常常不在改革之内,而在改革之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再说什么“路”,超越意识形态谋发展,“深化改革”才不是空话。如同当年我们“开放搞活”一样,不需要什么政治智慧,需要的是扎扎实实推开门窗看世界的勇气!
可是,很多人都知道,推动历史发展的“勇气”是不好寻觅的。为人兄是对社会敏感的作家,他想从历史上寻找一种借鉴,也就顺理成章。他在书中的引言开篇说:
2012年是邓小平南巡二十周年。1992年1—2月间,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再次来到深圳特区,当然不是休养,是身负使命。1979年的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这既是一种“开放”又是一个“限定”。自此而后,中国开始了改革的历程。然而,一路走来“筚路蓝缕”,几乎夭折。到1992年还需要“老船长”拨正船头重新起锚。如今又是二十年过去,也许从“经济”而言,硕果累累斩获颇丰。但由于两轮一轮之偏废,双翼一翼之夭折,盛世锦簇之下是险象环生。中国的改革又面临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荀子有言:“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衢涂为十字路口,就是说,在十字路口,走错“跬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到时候就哭也来不及了。
为人兄这本书,说的是历史上改革的事,但着眼点在于在历史上搞改革人的勇气,可谓说到了当下问题的实质。
为人兄的激情、迫切感,也感染了我。一向对“后设叙事”持有戒心的我,很乐意看到为人兄这本书能够达到这一目的,和他一样希望这本书“成为我们今日改革古为今用知往开来的一面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