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整,上士郭喜的右手食指准时地按到了发电机的按键上。由于十来年几乎每天在这个时刻都要重复这个动作,已经让他的心情变得麻木,没有太多的思绪,只是在例行公事。郭喜的手指轻轻地一按,只是轻轻地一按,发电机便停止了它的轰鸣,整个营区都静了下来。除了郭喜手里的手电筒在发电房里还散发着一缕孤独的犹如鬼火一样的暗淡的光以外,这个营区像是不复存在,它隐没在了无穷无尽的原始森林的黑夜之中。
在军事口令充斥着的军营之中,每天最后一道口令都是“熄灯就寝”,而在这里,“熄灯”这两个字显得多余而奢侈,奇乾的值班员每天只需要看一下手表,然后吹哨喊一声“准备就寝”,实际上,几乎所有的人此时都已经钻进了被窝在等待着黑下来的一刻。熄灯不是他们的权利,他们也不会像内地的营区那样,在熄灯号的催促下各个房间次第地黑暗下去。这里所有的灯熄得无比的整齐,只是在郭喜的那一个动作之下。以至于初来乍到的兵会发现一个更加奇异的现象——这里的公共场所没有电源开关。
黑夜笼罩着并不高大的营房,营区被层层叠叠的森林包裹着,如同一只硕大的蚕茧中的小蛹,或者这片营房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可以被忽略不计,它太小,小得已经没法形容,一栋三层的宿舍楼,东面一排车库,西面一个饭堂,除此就再也没有任何建筑了。中队冬季取暖时烧的锅炉是方圆几百里以内唯一的工业污染源。一百四十公里之外有着一个叫作莫尔道嘎的小镇,它承担着解释繁华这个概念的功能。这片营区最近的人烟就是五公里之外的奇乾乡。那是一个只有八家住户二十二口人和一个边防连队驻扎的村落,由于紧挨着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的右岸边上,才在几经撤并之后又被恢复成乡。与其说这里是个乡,还不如说成是一个原始部落更为准确,这里没有乡政府,没有一家商铺,没有学校,没有常用电,这里的二十几口人在不通邮不通电的情况下在真正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居住在这里的俄罗斯族人以打鱼为生,住的是完全用木头做成的木刻楞房子。这里虽然与世隔绝,但这里不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这里没有年轻的女人,也没有嬉戏的孩子,这里更不会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桃花,这里有的只是静谧与孤寂。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乡,却是这片营区离得最近的人烟。
这片营区里住着的是武装警察部队森林部队众多基层部队当中的一个,它以这个乡命名,叫作奇乾中队。它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方圆几百公里的原始森林。奇乾中队是大兴安岭森林支队最偏远的一个中队,从支队机关驻地海拉尔附近的牙克石开越野车到这里要用上大半天的时间。这个概念讲的是进入了夏季之后。每年进入10月份,半米深的大雪就把莫尔道嘎通往奇乾中队的进山路封得严严实实,这片警营就会迎来它漫长而寒冷的冬季。生活在这里的五十几个官兵就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野外生存和自力更生,开始了他们对边境线上的中国最古老的原始森林的保护与坚守。只有到了来年5月,春天遍布整个大兴安岭之后,才会姗姗来到这个被遗忘而且还未被外人发觉的原始森林深处。
奇乾注定是孤独与寒冷的代名词,它地处北纬52度,是中国的高寒地区,与黑龙江省漠河县的北极村只差了一个纬度,但是它与北极村又不具备真正的可比性。北极村住着上百户的人家,邮信能到,手机可通,电灯常明,那里已经成为一个旅游的胜地,近年来又在漠河县城建了飞机场。而相隔一百多公里的奇乾,却还只能幻想外面的世界。
这个北纬52度的警营一旦被黑夜吞噬掉,它就像是连生命也没有了的样子,万籁俱寂。若是夏天,还能听到各种虫鸣,还能听到营区后面二百米远的阿坝河在欢快地歌唱。进入冬季,河流停止了喧嚣,山岳拢起了胸怀,白桦林挽起御寒的手,落叶松挺立在冰雪之上,除了战士出操的歌声、口号声、发电机偶尔的转动声,这里就没有了任何声音。营区里那几条狗由于对战士们太过熟悉,也由于天气太过寒冷,它们也变得悄无声息,只是默默地在走廊里进进出出。
夜深了,但是不远处修路队的打桩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咣咣的撞击声,这个声响正在敲碰着原始森林的寂静。2013年,这支筑路队伴随着春天的到来开进了这片原始林区,于是这片森林里开始蜿蜒出一条窄窄的柏油路。这条路从远方而来,但它不会再有多远的行程,再有几十公里它就到达了原始森林的最深处——中国公路的零公里。打桩机不分昼夜的转动声,让官兵心里痒痒的,在这里,他们终于见到了从山外那个世界来的人,在这里,终于有了现代化机械的声音,在这里,终于有了另外一种声音相伴。这声音带来的是希望,拉近的是与人世的距离。
天黑下来了,静下来了,很多年轻的心却是静不下来的。黑洞洞的宿舍里,简易的铁床上,一双双睁大的眼睛正直瞪瞪地望着屋顶,不望向这里还能望向哪里呢?在冬天,窗户上会冻上五六厘米厚的冰,那几扇冰窗已经透不来一点外面的景色。其实他们知道,即使用尽眼力去望也望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很多人还是睁着眼睛看。看累了,就回忆,就想象,就思考。
开始他们会想奇乾在哪里。奇乾在哪里?在中国的版图上找呀找,他们找到了一片森林。沿着几百公里长的原始森林里的那条简易公路,他们找呀找,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放逐心灵的地方。后来,他们想明白了,奇乾是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在每一个人走过的青春岁月里。
但是他们在想了两年甚至更多年之后,还是没有想明白用哪一个词能够代表奇乾。是艰苦?是寂寞?是奉献?是回忆?是团结?是思念?是孤独?
都不是。他们用青春光阴面对的,用万千年轻着的思绪抚摸着的,是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