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吵闹撕打比一张快报、通告效果要快得多,引人得多。“赵大成今天娶回媳妇来了!”这一现场奇闻吸引了赵村众多的围观者。人们就地议论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子,怎么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娶回个新媳妇来?怪事,怪事!肯定是天底下没有人要的一个女的。还不知道是不是女的,即使是个女的,肯定也是个废品,不能用。你们尽是猜测着,既然不好,不能用,那钱庄的财主家为啥还动用人夫、马匹、大花轿来抢呢?肯定是个好女子,样子长得也不赖,说不定还带有几分好颜色哩。不要小瞧咱穷人家的孩子,穷人有时还能遇上好运气,古戏上演的讨吃的遇难逢好运的事也是有的。那事不现实,钱庄与赵村相距十几里,大成娶的又不是生人,是自家的表妹,双方都很熟悉,又在一个家里生活了几年,家境是贫寒,父亲一辈子老实勤恳,母亲还算是咱赵村的老闺女,人性好,很机灵,肯定没错,那是两家相依为命,亲上加亲哩。百猜不如一见,用不着咱多说闲话,进家去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众说纷纭,最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拥进赵大成家里来了。窑内炕上只有两卷旧铺盖卷儿,留下的就是满头血迹的张铁匠和怒气未消的赵大成,师徒俩谁也不吭声,不知道还憋着多少气。众人不好意思地问他们新娘子在哪儿,并且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奇异的“观赏”,使人们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叫什么新婚之夜,这叫什么洞房花烛夜,叫什么闹洞房?满窑黑暗勿提了,连个新娘子的影儿也瞅不着。
此时,一位年近六旬的瘦高个老汉站出来说话了:“咳!这么多人站在这儿看什么热闹?赵大成好赖是咱赵村的子孙,是赵村的一口子人,好不容易弄到个媳妇,搭上死命,总算是没叫钱庄家抢走,这是喜上加喜的事情。他一个孤儿要啥没啥,遭此境遇,有什么稀奇的可看?大家别光站着看了,有心的快动手帮他一把吧,帮着收拾一下院子、屋里。没多有少,众乡亲们给他凑上些吃食,帮衬帮衬,行行好嘛!”
说话的是赵村的一位老村长,叫赵崇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夹衣,瘦长马脸,挺有神气,口齿也很流利,在村中也算个德高望重的头面人物。他还真的有些号召力,他的话音一落,有不少人真的帮忙开了,有的打扫院子,有的清扫屋里,有的回家去拿什么东西。过了一阵子,有的从家里拿来了剪好的“喜”字,有的拿来了吃食。特别有两三个年轻小伙子还编写了一幅歪歪扭扭字样的新婚对联贴在了大成的门上。上联写的是“今夜抱着兰花花”,下联是“明年生个胖娃娃”,横批是“开花结果”。
老村长赵崇祥走近前,看了对联后笑着说:“嗨!这叫啥对联,简直是笑话!”
在旁边贴完对联的一个小伙子说:“赵老伯,咱这么大的村庄,还没有一个精通文墨的秀才,都是些高粱地里的举人,我们几个举人胡凑了这么两条条,我觉得也能对上,反正开了花总要结果吧。”
赵崇祥笑着说道:“也行吧,你们这可真是小孩子们玩石蛋——石锤石捣啊!”
小伙子乐呵呵地附和着说:“对呀,咱庄稼人说话办事就爱讲实的,实实在在。”
说话之间,又有三三两两的女人们来了,有的提来了鸡蛋,有的送来了米面,有的送来了红枣,把个赵大成感动得又是叫大爷,又是叫大娘、叔叔、婶婶、哥哥、嫂嫂,有时他也弄不清该叫啥才对,反正人们也不计较,只是表示自家的一点心意。
众多男女老少帮忙了一会儿,把个七零八乱的院子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红纸对联、大红“喜”字一装饰,倒也显现出一派新婚喜庆的气氛,可谁也还没有见过一眼新娘子。此时,几个大成儿时的伙伴们挤在他跟前说:“大成,你看大家帮忙了很一阵子,都想看看新娘子,你可只顾你自个儿高兴,忘了弟兄们了?你到底把她藏在哪儿了,这会儿可没人来抢了,赶快把她放出来啊!”
赵大成怒气刚消,用手指了指后窑门。
几个小伙子一齐拥到后窑门板前抢着要进去,不料门上还锁着一把铁锁,又叫喊着说:“大成!你是怎么啦,不开门让新媳妇出来,叫大家怎么看呢?”
此时,赵大成才记起来是张铁匠师傅上的锁,钥匙还在张师傅身上,于是叫张师傅开后门。张师傅恍然大悟,大步走近门,面现笑容,很抱歉地向大家说:“对不住!对不住!闹腾了一阵子,闹得把这事差点忘了,请大家谅解。”他说着便手开了锁。
后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几个小伙子一齐拥了进去,又喊又摸,在后窑最里的角落里摸到了,连拉带拖,七手八脚地把钱桂兰拉扯了出来,扶抬到炕头坐定。
钱桂兰正当十八,中等身材,方圆脸,一对水汪汪的花棱大眼,留着两根油黑长辫子,穿着浅灰色的粗布衣衫,虽未描眉画眼,面部却白中透红,确也是十分好看。
大成的儿时伙伴见到如此的新娘子,不禁大吃一惊,有一个凑到桂兰面前,细瞅了一眼,极为爽朗地评赞:“呀!怪不得钱庄家的老财主要来抢呢,这真正是方圆二三十里内也少见的美人儿。”另一个冲着这小伙子说:“咋啦!你可不要羡得流下口水,掉下牙,更不敢得上个相思病啊!”
这个小伙子揭着双方的底儿说:“我可是说人家新娘子长得特别俊俏,口水还没流出来,可不像你一样偷着藏在人家的床铺底下听话儿,叫人家半夜三更赶出来。”
对方不好意思地说:“你尽是瞎编造,咱可没有干过那种事儿。”
小伙子却正经地说:“咋啦!你还不承认,咱这会儿就把骡子家媳妇叫来对证一下,看我是不是诓你。”
两个人争辩着没完,见他们身旁的另一个后生解嘲说:“不要争了,闹洞房就是凑热闹图红火嘛,说也好,笑也好,只要大家开心就好了。”
众人看闹了好一阵子,陆陆续续地分散回家了。张铁匠师傅忙得连脸上的血迹也没顾得上擦洗一下,打里照外,迎来送往,像一个勤劳的家人,又像一个热心的婆婆,直等到所有的人都散去,他才又安慰了大成和桂兰几句小心谨慎的话,自个儿才到隔壁邻居家歇息去了。
夜很深了,村中又沉静下来了,一轮圆月照着刚糊了新纸的门窗,好似涂了一格一格的银光。
赵大成脱下早已褪了色的旧衣服,赤着身在炕头含着根短旱烟“吧嗒”“吧嗒”地抽吸着,双眉不展,面无喜色,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一贯与大成爱说爱笑的桂兰,由于钱家抢亲的惊怕,心事重重,在炕中央坐着默不作声,眼泪还一滴一滴地掉着,不肯入睡。
赵大成看见桂兰如此状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闷气地说:“咋啦!后悔了吧。你是个明白人,这实足出于无奈!你家欠下钱老大家那么多钱,人家逼着还,眼看逼得姑妈要寻短见上吊,你又不愿意去顶债,我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霍出命来在钱老二家揽了个当兵差事,赚到一百块白洋,又想方设法弄到了一些,一并还清了债务,暂且安稳下来了,把你也保住了,你还有啥不满意?还有啥哭头?”
钱桂兰听着意外地说:“什么?你要揽着顶兵去?”
赵大成说:“是啊,早已经和钱老二定死了,据说半月十天就可能动身,不然的话人家肯给我那么多白洋吗?”
钱桂兰一听,“哇”一声哭开了。
赵大成无奈,用一只手将桂兰的嘴巴轻轻捂住说:“别哭,别哭!你也是大人了,我既不骂你,也不打你,又不骗你,完全是为了救姑妈,为了咱俩好。咱这穷人生在世上,活了一天算一天,过了一年算一年!我出去混上几年,或许死不了,回来后还算是有个家。即使死去,这辈子也算是成了一回家,死了也不用当个老小子。我走后,你把姑妈接回来,你们母女俩就凑合着在咱这儿过活,或许老天会睁开眼,给咱这穷苦人照出一条活路来。”
钱桂兰用手轻轻地把大成的手拉开,停止了痛哭,极为关切地说道:“成哥!你的一片好心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怎么会后悔!我就是怀疑你没有办法拿到那么多钱,心里怕你替我们还债惹出大祸,但也不敢追问,又怕我妈知道后气出病来或是寻短见。可你揽的这当兵活计确实也是个卖命的差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撇下我们母女俩该怎么办呀?”
赵大成安慰地说:“你放心吧,大概也死不了。我也不是那太笨的人,可以见机行事。我听张师傅说揽着当兵的人有的是,他以前也曾揽的顶替过两次,去了之后,都是瞅了个空档就偷跑回家了。在这兵荒马乱年代,部队也顾不得找寻你,一跑也就了事了,倒是把那钱赚了。人家雇你的人也免了差事,也就不找你的麻烦了。”
钱桂兰似有希望地嘱咐大成说:“那你也不要死心眼,如果有机会,尽早地跑回来吧。”
赵大成说:“那当然了,家里还留着你这么一朵好花,这么一个活宝贝,我怎么放得下心?不及早回来能行吗?”
钱桂兰不禁抿着嘴笑了。
赵大成接着拉开了铺盖卷儿,抖开了被子,而后猛一下将桂兰抱住一起滚在炕上了。二人转悲为喜,行欢了一阵子之后,桂兰又忽然问大成:“你老实告诉我说,那一百块白洋是你揽当兵赚的,还有那另外的五十块是从哪里弄来的?你不说清楚,你走后,万一人家上门来要,叫我和妈怎么办?”
赵大成解释说:“那可确实是我在野外捡来的,肯定没有人看见,绝对不会有人来要的。”
钱桂兰仍然怀疑地说:“我就不相信你的话,谁肯把那么多的白洋轻易丢掉呢?肯定里面有鬼,你老实告诉我,免得我们经常提心吊胆。”
赵大成笑了笑说:“这你就不要细问了,管它有鬼没鬼,即使有鬼,鬼也不会上门来要。”他说着又把桂兰紧紧地搂住,二人又沉浸在新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