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中部行走,处处感受到二战的影响。当时的军事工业已经形成巨大的摧毁性力量,战火席卷之处,多少城池沦为废墟,不曾受到战火洗礼的城市,反而极为稀罕。
战争对城市的摧毁可分两种情况:
一是法西斯的野蛮摧毁。同德军轰炸伦敦、日军轰炸重庆的性质一样,古城华沙也被希特勒的炮火毁坏。现在看到的华沙老城,是战后根据原貌恢复的。因为和原来的相似度高于百分之八十五,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在华沙参观皇宫时,看到一部纪录片,它叙述了波兰皇宫的历史。1939年苏德签署互不侵犯条约,瓜分了波兰。德国占领军将三十万犹太人送往死亡营;苏联占领军则将数万波兰军官秘密枪杀于卡廷森林。到了1944年8月,苏军反攻已经逼近华沙。苏联政府答应援助波兰地下组织举行反德暴动。波兰“国家军”想独立解放德国占领区,采纳了苏联政府建议。但随着德军的增援,起义失败了。德军连续六十三天的狂轰滥炸,将华沙夷为平地,老皇宫自是一片瓦砾。苏军隔河观望,没有履行承诺,“国家军”弹尽粮绝被迫向德军投降。纪录片还讲述了这样的故事:在德军占领华沙之前,波兰一些有识之士倾自己的财力将皇宫内部珍贵文物已先期运到了英国和美国保存。德国占领军找不到文物,就把保护文物者都送进了奥斯维辛。战后,宫内文物完璧回归,保护者却永远看不到了。战后波兰由共产主义者执政,他们当时能够做出按照原貌重建华沙老城的决策,颇具文化的见识。
城市的另一种摧毁出于盟军战胜法西斯的军事需要。二战后期,盟军取得了火力优势,要以空军和炮兵摧毁轴心国的指挥中心、军事基地和交通枢纽。莱茵河畔的汉诺威成为轰炸目标之一。汉诺威是德国下萨克森州首府,人口五十万,现在以举办世界博览会而著称。历史上汉诺威的君主也是英国国王,从乔治一世开始这里诞生过五代英国国王。市政厅展示了四个城市模型,17世纪的汉诺威,1939年的汉诺威,1945年成为废墟的汉诺威,现在的汉诺威。在废墟的汉诺威前,我驻足多时。虽然是模型,看着也让人震惊!1941年2月英军出动一百八十九架轰炸机,近百万枚炸弹击中了这座小城,包括巨型炸弹、燃烧弹,城区三分之二成为废墟。1945年1月,随着反法西斯盟军在东西两线的节节胜利,欧洲的制空权已掌握在盟军手中,处于军事要冲的历史名城德累斯顿,也是盟国空军集中攻击的重点目标,投掷的炸弹约有三千九百吨。如今,德累斯顿恢复原貌的修复工程尚在进行中。
当时,对一些城市的摧毁乃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的不得已选择。以后来争议最多的1945年8月美军向广岛、长崎投放两颗原子弹为例,历史的结论应当是,没有此举,日本不可能在数日内接受无条件投降。此乃最后战胜法西斯的必要一击。参加投掷原子弹的美国空军少将查尔斯·斯韦尼说得很清楚:“一个个日本城市化为火海,成千上万的日本人死去。但日军发誓决不投降。他们准备牺牲自己的人民,以换取他们所理解的光荣和荣誉——不管死多少人。他们拒绝救助平民,尽管我们的飞行员事先已就可能来临的空袭投撒了传单……即使用原子弹轰炸了广岛之后,日本军部仍然认为美国只有一枚炸弹,日本可以继续坚持。在8月6日之后,他们有三天的时间用于投降,但他们不。只有在长崎受到原子轰炸后,日本天皇才最后宣布投降。”
历史不应忘记,盟军在重创日本的时候,也接受了中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的建议,保全了文化名城京都和奈良。
欧洲也有一些历史文化名城没有被战火毁灭。比如,当年中欧的三大文化中心维也纳、布拉格、克拉科夫。维也纳被战火破坏了百分之二十,战后重建,恢复了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家气象,如今成为全世界最美最宜居住的音乐之都,和平之城。而布拉格和克拉科夫则没有遭受战火的破坏。
早就听说布拉格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身临其境果然名不虚传。中世纪的古迹比比皆是。13世纪的城门,13世纪的大桥,桥廊上精美的雕塑,城区上下绿树掩映中的红瓦屋顶,穿城而过的伏尔塔瓦河,典型的哥特式和典型的巴洛克式教堂,布拉格城堡群,哈韦尔办公的总统府……确实感到这座城市的确美得古老,美得靓丽,美得完整。布拉格的完整保留,是作为二战序曲被德军占领,后来成为全球第一座被指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
克拉科夫建于公元700年前后。文艺复兴时期,波兰是欧洲中部最繁荣、最兴盛的国家,而首都克拉科夫是政治经济中心。这里的瓦韦尔王宫建造了四个世纪,约四十位国王在此加冕并居住过。国家博物馆珍藏着从11世纪到了16世纪的古代文物。克拉科夫还有建立于1364年的雅盖隆大学,天文学家哥白尼曾在此地接受大学教育。克拉科夫更是欧洲大陆上对犹太人开放最早、对犹太教最为宽容的地区之一。早在15世纪,就准许犹太人在克拉科夫经商。
二战期间,这座历史名城的保留,又缘于另一种命运。二战爆发,德军兵临城下,克拉科夫市长自觉势单力薄,思考再三,决定与德军谈判。他提出,一不要杀人,二不要破坏这座古城,他就投降,允许德军进驻。而后与德军秘密签了协议。德军当然没有完全遵守协议,克拉科夫五万五千万名犹太人被遣送奥斯维辛集中营;雅盖隆大学全体教师被纳粹屠杀;德国总督府设在瓦韦尔城堡内。这位交出城池的市长,受到爱国抵抗组织的谴责,全家被秘密处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对这位市长有了不同的理解:他的决定,毕竟保护了古城的完整。因为克拉科夫拥有中世纪以来的古代建筑群,1978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那位市长当年的选择是耶非耶,恐怕会长久地留给后人思索。
几十年过去了,对德累斯顿、广岛、长崎的摧毁,一直存在着争议。我觉得,反思历史,还是应当基于理性。德国法西斯主义的兴起,日本军国主义的横行,固然祸根来自掌握国柄的少数政客,但德日整个民族卷进战争的狂热也是不容回避的事实。无论是对希特勒的狂热拥戴,还是对日本天皇意志的绝对服从,都是如此。公众狂热到明知大势已去也不愿意回头的地步,日本当时提出的“一亿玉碎”,并不只是宣传,同时也是公众准备付诸实施的计划。不论德国、日本,能够清醒地反战的只是全民族中的少数。多数人已经成为战争机器的一部分。想要把战争罪魁和盲从的百姓区分清楚是很难的。面对这样的对手,没有特别的震慑无法让其认输。美国不扔两颗原子弹,日本根本不会在8月15日无条件投降。
虽然有1864年至1949年在瑞士日内瓦缔结的关于保护平民和战俘不受虐待等一系列国际公约,二战结束以后,诞生的联合国和《世界人权宣言》,使战争中不应伤害平民有了进一步的共识。对于包括保护古代城市在内的自然和文化遗产,国际社会也更加珍视了。以毁灭人类文明、毁灭城市和普通生命为代价的军事攻击,被国际舆论彻底否定。一些发达国家的军中设有专职律师,百分之九十的作战命令要经过对律师的咨询;也有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或组织,让武装人员混迹于百姓之中,百姓也在帮助他们。这种不对称状态,使得人类还不能形成一致的伦理底线。对文明的保护,对和平的追求,对生命的珍惜,仍于进行中。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