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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正月初八的垣头,人头攒动,热闹异常。全公社十一支秧歌队集中在老核桃树底等待比赛。

老核桃树北侧搭设了指挥台,指挥台背景以松柏枝扎成,顶端插着四五杆红旗,迎风飘扬。各秧歌队装着身子带着道具,腰鼓手、镲手头扎缨花背着腰鼓拿着镲,在空出的表演场地按序排列。

公社领导陆续走上主席台坐好,总指挥李狗模走到台上,拿着麦克风对台下喊:“各秧歌队请注意,比赛马上开始,请大家做好准备。第一家表演的是垣头秧歌队,请垣头秧歌队入场。”

垣头总指挥高有年听见台上发令入场,舞动手中小红旗指挥水船秧歌进场,秧歌队在唢呐鼓板伴奏下,男艄女艄领着装扮花里胡哨的扭秧歌者从两头分别进场,转圆圈,男女艄各领一路进入表演中心,扭成十二连城图案。高国庆手拿船桨,头戴渔翁帽,身穿紧身武士装束,在前面引着,晓鹰身披大红绸子披衣,头上簪花,扮作大姑娘坐船,双肩十字挂着纸花做的水船,身姿摇曳,散发着无限活力,在场子里游来荡去,潇洒飘逸。

站在垣西秧歌队里等待出场的李二小看着打扮俊俏体态轻盈的晓鹰,不由自主地说:“这‘肥田粉’确实漂亮,做甚也行,要不然狗日的国庆不但不嫌弃,还爱得要命。”

南淑琴胳膊肘杵了一下二小说:“多嘴咬舌,那是晓鹰的短处,因为这,你几乎让国庆打了,还由不得要说,不说要命呀!”

李二小自知说话不知高低,赶忙笑着说:“以后不说了,再说,你把我眼抠了。我看秧歌呀!”

垣头秧歌扭到高潮处,几个蛮婆手拿棒槌,耳挂红辣椒,头上梳着毛盖盖笊篱把,线帽扎紧,左右脸上点着红黑痣,身穿大青衫,黄脸朱唇,气势汹汹,三蹿两跳蹦到水船跟前,与国庆周旋。国庆拿着桨相迎蛮婆杵过来的棒槌,扭着身子,乒乒乓乓巧妙轻迎。蛮婆之间各不相让,喝醉酒似的,似打似撕,似扭似舞,似挑似逗,令人啼笑皆非。扭了一场,到角口,国庆做打渔杀家动作要板,垣头水船秧歌结束收场。

垣头秧歌扭完,垣东鼓子秧歌打着墩子鼓拍着镲在唢呐伴奏下由伞头领着进场,“咚扑棱,咚扑棱,咚扑棱扑咚嘣咚”沉稳浑厚粗犷鼓声,震天动地,鼓声传向四野,四野回应。鼓子秧歌边打边扭,扭成四门抖底图案,打鼓子的,装身子的,全然投入,跑不散,舞不乱,动作整齐划一,进退动静有序,每一个动作就是光与影的变幻,每一个舞姿都充满了力量,无论是表演者还是看秧歌的,都已投入在浓浓的艺术享受中,强烈地感受着生命的鲜活存在。

张晓鹰一趟子水船秧歌下来已是筋疲力尽。垣头水船秧歌退出表演场,她顾不得解下套在肩上的水船,一屁股瘫坐地上,喘着粗气,肚子里孩子在蠕动,她长出一口气,用手抚摸着肚子,生怕这场放松肆意的狂扭影响孩子发育。她双手相叠,手心对着肚子轻轻抚摩着,默默祈祷小生命健康发育,顺利成长。国庆卸了装,找到晓鹰,帮晓鹰解开身上水船带子,从她身上提起水船,放到一边。国庆问:“累不累?”

“哪能不累?既要扭,又要带水船,能不累吗?”

“坐下多歇会儿。”

“累不怕。关键怕影响咱孩,我现在觉得肚子里头动弹。”

“才五个多月,应该没事。你拧孩子也是硬骨头。”

“但愿没事。”

晓鹰坐下歇缓了一会儿,虽然很累,但激越稳健的鼓点,狂扭的人群,蹦跳的脚步,激荡着心胸。她倏忽站起来,和国庆挤入人群,找了个理想位置,看着表演场中肆意跳着扭着的人们。她感到这是辛劳了一年的垣头人迸发出心灵的吼声。她仿佛又进入场中,与人们共同寻找着生命的快乐元素。

第三家进场的是垣岭大队混秧歌,一阵急促锣鼓声从队列中传来,垣岭大队混秧歌由两个伞头带着腰鼓队打着腰鼓领着装身子的扭着十字步,边打边扭进场,走成圆圈。伞头转动花伞,扭着走进场中领唱秧歌;一鼓子能手,打着鼓子,奔腾跳跃入场,鼓槌红绸飞舞,眉宇颤动,肩拧胸扭,头摇身摆,顿脚踏地,打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伞头唱时挑起鼓板停止击打,伞头演唱了两段秧歌:

爆竹声中辞旧岁新的一年,

大红对联贴满门盛况空前。

敲锣打鼓闹秧歌文艺宣传,

全国农业学大寨人定胜天。

全民皆兵总动员一鼓作气,

机器声中造平原战天斗地。

月明地里修梯田早起晚睡,

植树造林打坝堰造福人类。

众人慢步小扭,伞头唱完,众人重复接唱最后一句。伞头退出,所有打鼓子的、蛮婆蛮汉丑角、跑驴的、推车的、大头娃娃入场表演。场内,鼓槌挥舞,彩绸飘飞,鼓声欢快激烈,粗犷奔放,起伏跌宕。打腰鼓的后生,胳膊腿胯踢打跳跃,腾空旋转自如,鼓槌急速起落,有力搏击鼓面。表演一阵,打腰鼓的自动走成圆圈,装身子的间夹插在腰鼓队中间“踩大场”,由伞头领着走成蛇盘九颗蛋图案,腰鼓队和装身子的一起边打边扭,整场表演气势磅礴,有张有弛,活而不乱,进退有序。

晓鹰和国庆站在人群中看得入神,随着鼓点节奏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腰身,到高潮时,举手吆喝着欢呼着。

秧歌比赛整整进行了一天。半后晌时,秧歌比赛结束。公社书记马德胜为各秧歌队颁发了写有获奖等次的水银玻璃镜框。各秧歌队在支书和大队长带领下,返回各队,开始紧张有序的春耕备耕工作。

晓鹰站了一天,身子发软,腿打战,颁奖一完,脱剥了身上装束,在场边找了两块半砖头凑到一起,坐下来歇着。锣鼓声、唢呐声、吵叫声仍然在晓鹰耳畔回荡。国庆把他和晓鹰装束水船交给高丑小,走过去圪蹴下陪着晓鹰。

秧歌队已陆续走完,比赛场地只剩下临时搭设的观摩台子和古核桃树。垣头一片寂静,远处羊群被拦羊的驱赶着“咩咩”叫着归圈,垣头附近偶尔传来几声毛驴“嗯呕,嗯呕”的叫槽声和狗“汪汪汪”的撕咬声。一阵微风吹来,吹走晓鹰的烦躁疲倦,顿觉神清气爽,来了精神。台上红旗迎风哗啦啦响着,核桃树梢树枝轻轻摇摆。

坐了一会儿,国庆说:“晓鹰,回吧!天快黑了,也起了风,坐的时间长了,怕被风吹感冒。”

“歇了会儿,风一吹,来了精神。走吧,拉我一把。”

国庆站起来拽着晓鹰的手,稍加用力,拉起晓鹰,两个人拉呱着,慢悠悠向家走去。

回到家,爹娘弟弟妹妹已吃过饭。晓鹰看到瓮盖上放着七八个荞面碗团,顾不得洗脸,立即拿来刀案,切了两小碗,调了些醋蒜油和辣椒,三把两下扒拉进肚。吃了碗团,洗涮完,刘丑汝过来说:“当中窑还有熬下的菜、糕馍馍和角角。”

晓鹰、国庆拿着碗,到当中窑吃饭。进门看见妗子贺香香、姐姐高国梅、姐夫贺保生在炕上坐着,问过他们,走到后窑掌。姐姐知道弟媳累了,溜到脚底,揭开锅盖,提起夹箅。晓鹰说:“姐,你歇着去,我自己来。”

“你们比赛肯定累了,还是让姐给你们舀吧!”

晓鹰、国庆也没推让,国梅给每人舀了一碗白菜萝卜丝粉条熬菜。国庆夹了两个枣豆子米面馍馍两个油糕,圪蹴在脚底,晓鹰端着菜碗坐在炕楞边。刘丑汝看见晓鹰碗里只有熬菜,没有干食说:“锅里还有几个羊肉角角,你妗子舍不得吃,给你留着。”

晓鹰“欸”地应了声,溜下炕楞,揭开锅,夹了几个放在菜碗里,走到炕跟前,硬给妗子贺香香和婆婆刘丑汝嘴里塞了一个,感动的贺香香直夸晓鹰“好媳妇”。

吃了饭,国庆和妗子、姐姐、姐夫说话,晓鹰独自回到边窑,脱掉外衣,躺在炕上休息。刚躺下不久,听到院里有吭吭声伴随着沙沙的脚步声。晓鹰以为是公公高久富在院里走动,并没在意,忽然听到有人轻声说:“国庆、晓鹰在吗?”

晓鹰听出是小学老师李中华,赶紧穿上外衣,坐起来说:“在呢?是李老师吧!”

李中华也是城里长大的,读书时比晓鹰高一届,彼此认识。李中华被推荐上了师范,晓鹰插队到垣头。第二年,李中华分配到垣头小学任教,彼此接触平凡。晓鹰的漂亮洒脱,落落大方,深深吸引了中华,慢慢产生了爱慕之情,多少次欲向晓鹰表达,可每次见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肥田粉事件后,他曾对晓鹰猜疑,直到晓鹰要嫁给国庆,他才幡然醒悟,可那时已悔之晚矣,一切已成定局。他试图忘掉晓鹰,驱走缠着他心烦的爱意,但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晓鹰的形象已在他心中定格,他不知多少次在半夜梦到与晓鹰在一起,可醒来却是黄粱美梦。他想看见晓鹰,想找着各种理由和晓鹰说话。

李中华在门上迟疑片刻,听见晓鹰说“在”,搂起布绺绺夹门帘,推门进去,见晓鹰一个人在炕上坐着,向后窑掌窗户上扫了一眼,笑眯眯地问:“国庆呢?”

晓鹰抬头看见李中华穿着一身黑色条绒中山装戴着黄兵帽进来,本来矮小的身子低着头更显得短了一截。晓鹰听见他问询国庆,不紧不慢地说:“你坐下,国庆和亲戚们在当中窑说话。你过来有事?”

李中华扶了扶黑框眼镜,摆摆手说:“没事,闲得无聊,想出来说说话。”

“学校就近有几家人,你怎舍近求远跑到我家来了?”

李中华坐在炕楞边,回头看了下窗外,慌里慌张说:“还不是想来看你,和你说话。”

晓鹰抿嘴笑着说:“我有甚好看的,和别的女人一样,眉眉眼眼鼻鼻口口。”

“别的女人怎能和你相比?”

“也差不了多少。”

“差得多嘞,你已超凡脱俗。”

“我也是个凡夫俗子。”

“你是个聪明能干气质超群的女人。”

“你不用恭维我,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不是我恭维你,大家有目共睹。”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人人都有缺点毛病。”

“反正你在我心里完美无缺,你根本不知道我如何喜欢你爱你。”

“我已是有家室的人,国庆挺好,我很爱他,你不用再说喜欢我爱我之类话了。”

“我知道这是现实,你可以不喜欢我,但让我不喜欢你做不到。”

李中华说的话,晓鹰有点不快,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中华看到晓鹰不高兴,唯唯诺诺说:“没想干甚,就是想找机会把我郁结心中的话和你说说。”

“你觉得说这话有意义吗?”

“这我知道,可就是由不得想和你说。”

“现在你已经说了,以后不允许你在我跟前说这话,更不允许你在别人面前说没轻没重的话。”

“肯定不会。得不到你,也想让你过得更好,只是默默祝福你。”

“我出嫁那天,你为啥扔鞭炮?是不是想让鞭炮惊了毛驴把我摔下来?”

“你结婚没啥好送的,就送一串鞭炮祝福。”

“明人不做暗事。如果是祝福,为甚不光明正大来。”

“因为喜欢你,心底虚着,不敢去,只能站在脑畔扔鞭炮。”

“男子汉做事不考虑后果,还不如尿脚后跟婆姨。”

“怪我考虑不周。唉,一个老师还怎为人师表!”

“你年龄也不小,应该早点谈个对象,解决好终身大事。”

“家里一直念叨,可是没对事的,慢慢等机会吧!”

晓鹰开导李中华半天,国庆推门进来,见李中华在炕楞边坐着,说:“李老师,甚风把你吹来了?”

李中华红着脸说:“学校闲得无聊,溜达出来和文化人说说话。”

“你才是垣头的文化人,师范毕业,又是老师,我们怎敢和你比?”

“你虽是农民,但素质好。晓鹰是正牌高中生,水平不比我低。我虽是师范毕业,不一定顶你们。”李中华痴情脉脉地看着晓鹰说。

高国庆看见李中华表情不对,冷言冷语说:“猴?块垒,肚子里尽顽害。该不是看你老乡来吧?”

李中华脸红脖子粗地说:“你不要扫里扫刺淋落人,尿泡虽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看老乡是一回事,住在学校孤闷的,想和你拉拉闲话。”

国庆没好气地说:“依我看,你不是来看我的,是看晓鹰的。”

李中华听出国庆话外有话,音外有音,脸放下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怎就不能看看晓鹰?晓鹰是你媳妇,谁也抢不走,作为老乡看看她就怎啦?”

国庆自知理亏,话题一转问:“娶媳妇那天,为甚扔鞭炮,是不是糟践我?信不信我甩你两个耳光?”

“放鞭炮祝贺,凭甚打我?”

“就凭那串鞭炮捉害我们。”

“你理解错了,不是捉害,是祝福!”

“哪有这样祝福的,往人群扔鞭炮,还叫祝福?”

国庆越说越激动,眼睛瞪得血红,扑到中华跟前,撕住他的衣领,说:“黑间半夜来我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马行千里吃草,狼行千里吃肉,假眉三道说要和我说话,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甚。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信不信老子今天揍死你。”

晓鹰一看国庆冒火,立马站起来扳开国庆的手说:“骂人骂脏口,打人打伤手。你错理解了,他就因为上次放鞭炮的事,专门跑过来解释。你消消气,他已给我说清楚了。”

国庆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你俩说甚悄悄话。”

晓鹰娇嗔地说:“能有甚悄悄话,你不清楚他,难道连我也不了解吗?”

国庆放开皱着的眉说:“我了解你,可看不清别人,怕你受伤害。”

晓鹰大笑着说:“我是大风大浪过来的,怎会平白无故受害?”

“只要你开开心心活着,不受别人气,我就放心了。”国庆含情脉脉地说。

李中华说:“你嫁到垣头,国庆就是你的依托保护神,作为老乡来说,我也希望你过得幸福。”

“你们俩说得都对,我肯定会好好活着,而且要开开心心活到别人前面。”晓鹰坚定地说。

说了一阵话,国庆语气和缓了许多,中华见国庆对他已没有太多敌意,就告辞回到学校。

李中华走后,国庆问晓鹰:“李中华和你说甚来?”

“瞎聊了一会。”

“我不相信。看他的眼神有点不正常。”

“怎么,你吃醋啦?”

“有点。李中华是公办教师,吃的是供应粮,条件比我好。”

“衡量人标准体现在方方面面,你除不是吃供应粮之外,哪个方面不如他?”

“我自认为比他强。可也担心怕他把你抢走。”

“中华说过喜欢我的话,可仅仅是说说而已。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根本不是我喜欢的对象。犯不着和他撅眉变脸。一个真正的男人,要有宽宏之心,容人之量。”

晓鹰的一番话,说得国庆茅塞顿开,当下喜笑颜开,双手捧着晓鹰的脸,在她粉白的脸上猛烈地吻着……

正月一过,垣头人又忙乎起来,送粪、耕地、掏地、廓枣树、溜地畔、翻肥、整地,男女劳力在生产队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做着入种前的准备工作。

天已逐渐暖和起来,垣头的小麦已泛青,地里的苦菜、长麦头、小蒜已顶破地皮,露出两三片嫩绿叶子。村头路口柳树枝条泛着如烟淡青,枝条上吐出了嫩绿的新芽,犹如系在线上的一瓣瓣花瓣,柔软的枝条在和煦春风吹拂下,摇曳着婀娜多姿的身躯。小鸟在枝条间叽叽喳喳飞来跳去,欢快舞着。几棵粗大榆树上的枝条吐出了毛茸茸的小芽,褐色小芽逐渐变深、变绿。路边小草,犹如刚睡醒的娃娃带着泥土芳香从土里钻了出来,一簇簇,一丛丛,点缀着沉睡了一冬的黄土地。

天气变暖,生过清明芽芽,蒸过子推、燕燕,吃过米面摊黄,国庆爹高久富也出了门。他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趁半前晌暖和,给自留地送几回猪粪、鸡粪。自留地离他家并不远,每一担只装半筐,轻来轻往他每天担几回粪,翻一小块地,二十来天时间,把七八分自留地翻得熟溜溜的。他又在地畔和背洼洼里用镢头刨了一溜小坑,地顶子靠崖跟处刨了尺许宽三四条小壕,担上茅粪灌坑,茅粪干了,用铁锹深翻,茅粪翻入土里。

谷雨前后,栽瓜种豆。天气越来越暖,豌豆地豆苗已破土而出。离谷雨还有几天,高久富把浸泡发芽的南瓜子种在地畔坑里。背洼洼处坑里种进紫皮土豆,地顶向阳处刨开的壕里栽进自家大盆培育的红薯秧子,为了确保成活,还在每株红薯秧子跟前小土钵钵里浇上清水,并在自留地西头子前种了二分白玉?黍。

自留地安顿住,天气变得更暖,年轻人早已脱掉棉衣,穿着单衣下地劳动。大宗农活已开始,冬眠三四个月的高久富也和社员一样,融入大集体,翻地,整地,入种。

晓鹰肚子越来越大,在家闲得无聊,硬嚷叫着要下地劳动,婆婆劝说,国庆也不让她下地,晓鹰趁社员收工回家直接去找队长高丑小,丑小不放心,也不答应她。晓鹰说:“如果不给我派活,我明天拿上镢头去掏地!”

丑小担心地说:“掏地是重活,怎敢让大肚婆姨干这活计,出了问题,我可承担不起责任。”

晓鹰执拗地说:“不怕。责任不用你承担,我自己负责。”

“不行,到时高国庆讹我怎办?”

“不用你管,有我嘞。”

“不行,我要问问国庆。”

丑小知道晓鹰的拗脾气,去圪旦畔喊国庆。国庆过来,丑小说:“你婆姨硬要到地里动弹,我不答应,她捂在我家不走。”

“晓鹰的性格,认定甚就是甚,我也说不下。实在不行,看有没有点子之类轻活让她干。”

“点黑豆、点?黍都固定了人,不好意思换下来,让她跟杨马牛的驴子点玉?黍子。驴走得慢,又没有陡坡。”

“行。让她明天点子好了。”

晓鹰听见丑小让她点子,内心充满感激,笑着说:“谢谢队长。保证点好子,既不浪费种子又点得匀称。”

丑小开玩笑地说:“硬耍赖,箍住要动弹,岂有此理。”

晓鹰哈哈笑着说:“不动弹是耍赖,要得动弹还能叫耍赖?”

“我说不过你们文化人,早点回吧,我还要抽空给自留地送两回粪。你爹像绣花似的作务自留地,我连粪也没送过几回。”

国庆说:“那点地还用你专门去做,几黑夜就掏挖过了。我爹受苦细心,作务庄稼是好手,可他来得慢,别人一天做完的营生他得两天。”

丑小说:“慢手出细活。你看那几分自留地的庄稼长得黑汉样的,要甚有甚。”

“家家户户自留地种得好,给队里劳动就没那么用心。”

“人人都有私心。谁不想让队里多打粮食。可你爹不一样,人实诚,给队里动弹也是真心实意,不管作务甚,都放心。”

“我爹做甚都认真,务弄庄稼,我和他比差远了。”

丑小说:“不和你们谝壳子了,我得赶紧送粪去。”

丑小边说边往外走,拾掇扁担笼子。国庆、晓鹰也从丑小家出来,站在院里,看着丑小铲了两笼子猪粪,和丑小相跟着走了一段,分路回了家。

回到家,晓鹰和国庆来到当中窑,说起第二天到地的事,晓鹰婆婆唏嘘不已,唉声叹气说:“太任性了,挺着大肚子,还要到地里动弹,一旦肚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如何是好。”

晓鹰安慰婆婆:“妈,没事。我干得是点子轻活。”

婆婆担心地说:“地里圪凸眼窍,不小心,摔上一跤就受不了。说不下你,去了地里要格外小心。国庆离晓鹰不要太远,一旦有甚情况,也好及时帮衬。”

第二天,晓鹰早早起来,换上旧花格格布衫,箍了一块印花羊肚手巾,背了装种子的长系子花书包,叫上杨马牛和陈拴兑,和保管高六儿领了玉?黍子。杨马牛扛着犁拉着驴,陈拴兑扛着镢头,晓鹰背着玉?黍子跟在后面,向对罢则半坡梯田地走去。

到了地,杨马牛套好缰绊,把着犁,毛驴拉着,壕沟深浅以满犁为准。杨马牛把着犁前面走,晓鹰隔五六寸点两颗玉?黍子,耩了三四壕子,陈拴兑拉开架势嘭嘭打土坷垃,横放镢头来回刺刺拉几下,敲碎大小土块。晓鹰见陈拴兑土块敲打得很碎,笑着和陈拴兑开起玩笑:“陈叔,你不仅是爆破碉堡、女人能手,也是爆破土坷垃的能手啊!”

拴兑瞅了晓鹰一眼说:“恶孩,你也耍笑我!”

晓鹰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是耍笑,是羡慕你老本事大。”

拴兑愠怒地说:“我还晓不得你的意思?不是耍笑是做甚?我老大不小还让年轻人耍笑,让我老眉脸朝哪放呀!”

晓鹰笑呵呵地说:“别生气,和你开个玩笑,为放松一下,没别的意思。你是英雄,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哪敢嘲笑你。尤其是去年冬天打坝排哑炮,你一马当先,冲到哑炮口,坐了石飞机也安然无恙,真正硬骨头英雄。”

拴兑说:“算甚英雄,几乎把命送在石坡。”

晓鹰边说边点子,疏忽了一下,被土壕壕里大土坷垃拌了一下,身子左右摇摆,“啊”的一声,摔倒在虚土里。杨马牛吼住驴停住犁,转身去扶晓鹰,嗔怪地说:“恶孩,不小心点呢?没事吧?”

晓鹰趁杨马牛的手劲,挺着肚子站起来,拍打了粘在身上的土,喘着气说:“没事,继续来。”

杨马牛看见晓鹰气喘吁吁的,就说:“歇会儿吧!我也抽袋烟。”

杨马牛坐在未耩过的干土皮上,喊着让拴兑过来吃袋烟歇会儿。拴兑提着镢头凑过来,抽出掖在裤腰的烟袋,坐在镢把上,抽了起来。晓鹰走到犁跟前,一屁股坐在犁身。拴兑看见说:“晓鹰,赶快起来,驴走开把你拉倒就坏事了。”

晓鹰离开犁,坐在干土皮上,嘴里哼哒着“怕婆姨”小调。

杨马牛说:“晓鹰,你不用哼哒,干脆唱出来让我俩听听。”

“唱出来怕你们笑话。”

“不用谦虚,劳改修路时唱得很好。”

“不笑话了,我瞎唱几句。”

杨马牛和陈拴兑一个劲地说:“唱吧,唱吧。我们执耳听着。”

晓鹰再没推脱,清了下嗓子,唱道:

民国年出了个少年鬼,

死不要屄眉眼怕婆姨。

娘老子说上了嘴捂起,

婆姨说上了笑圪嘻嘻。

晓鹰唱了几段,悠扬动听。杨马牛和陈拴兑说:“我们是民国年间出生的,你是变着法子挖苦我们吧!”

晓鹰笑着说:“那你们都怕婆姨?”

杨马牛说:“怕个屁。迎回来媳妇买回来马,任人骑来任人打。”

陈拴兑说:“吹牛不怕牛踢死,你几时打过老婆,还不是和人家挺好。不能用老脑筋看待新问题,新社会两口子间互相尊重,不存在谁怕谁。人们常说:‘把婆姨当成娘,一年比一年强;把婆姨当作狗,一年比一年恶。’”

晓鹰说:“陈叔说得对。既要爱护婆姨,又要孝敬爹娘。”

三个人说笑着站起来,继续种玉?黍。耩了三条梯田地,张二妞在地畔喊:“饭来了,上来吃还是送下去?”

晓鹰说:“我行动不太灵便,他俩年龄也不小,还是送下来吧!”

张二妞担着六盔子饭,看看没人给她帮忙解盔子,担着饭从梯田边小路小心翼翼下来,放在未耩过的梯田坪坪。晓鹰帮忙解下套在扁担钩上的送饭盔系子,稳稳放下。张二妞放下三个人的饭,担上剩下的三个盔子,猫腰走出梯田小路,踏着垣地虚土,欢溜溜向背洼走去。

杨马牛歇了驴,挽了些苦菜、马蓁、芦草,让驴吃。端起送饭盔子,拿着筷子,哧溜哧溜往嘴里吸溜。晓鹰端着送饭盔子,吃了几口?黍饭,筷子在盔子底搅几下,搅出一团白面狗舌头片子,夹地吃了几条,提着饭盔子,走到杨马牛跟前,看见杨马牛?黍饭里泡着手片大的玉?黍窝窝。她又凑到陈拴兑跟前,拴兑聚精会神吃着,她扳开饭盔子,盔子里是?黍糁糁饭。晓鹰给每人夹了两条狗舌头片子,才兀自吃起来。陈拴兑说:“恶孩孩。你婆让吃了长志气,你却盈出来给我们吃!”

“想让你们尝尝,盔子里还多嘞。”

吃了饭,歇缓了会儿,继续耕种。后半晌,驴疲乏尥蹶子,杨马牛解脱驴准备收工。毛驴解脱缰绳,“嗯呕,嗯呕”叫了几声,卧倒打了几个滚,卧在地上,嘴里不停嚼着。

晓鹰坐在地歇了会儿,走到梯田头子前看国庆是否收工。看见国庆耕牛已到地顶,对着背洼喊了几声,国庆回应让她等着。

杨马牛、陈拴兑收拾好梯田边畔,拾掇好工具,叫上晓鹰一块回,晓鹰让他们先走。她在地畔挽了几把苦菜,把捡的小蒜去掉杂质黑皮,装在书包里,坐在地畔等待国庆收工。

晓鹰两眼瞅着地塄两棵碗口粗的核桃树,树枝随风摇曳,细枝条芽腋旁长出槐米粒聚成的小花苞,芽腋处的小圆苞灰白中透着绿色。国庆扛着镢头过来,晓鹰看着核桃树发呆。国庆轻手轻脚走到跟前,轻轻拍了一下,晓鹰呶着嘴说:“把人吓死哩!”

“怕吓着你才没敢突然喊叫,回家吧!”

国庆拉起晓鹰,提上书包,顺梯田小路走到垣地,直奔大路而回。

不知不觉已到夏天,火红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垣头人刚给一拃高的谷子过了小锄,齐腰高的?黍、玉?黍追过肥田粉,垣上麦子就黄了。滚滚麦浪把大地染成一片黄灿灿的世界,黄黄的麦秸秆挑着沉甸甸的麦穗,麦穗麦芒中夹着圆鼓鼓的麦粒。麦田在微风吹拂下,麦子互相摩擦着左右摇摆,发出嗦嗦响声;淡淡的麦香随风飘入鼻孔,令人心醉;麦浪或左或右涌动着,涌动着垣头人播下的希望。

垣头人脸上充满喜悦,忙着拾掇夏收工具。吃过端午软米枣粽子,国庆拾掇好担尖扁担、勾绳,拿出镰刀,在磨石上刺刺地磨着。突然,听见晓鹰“哎呀,哎呀”叫唤。国庆赶忙扔下镰刀,三跷两步跑回家,晓鹰在炕墙根铺盖上斜躺着,双手捂着肚子,腰弯成弓,头埋在胸脯,不停地呻吟。国庆慌忙上炕,手在额头揣了一下,额头湿浸浸的,全是汗水,他心疼地问:“晓鹰,怎么啦,怎么啦?”

晓鹰痛苦地说:“怕要生了,赶紧叫妈去!”

国庆叫来娘,刘丑汝一看晓鹰情形,急切地说:“要生哩!晓鹰坚持一会儿,我去请接生婆。”

国庆担心地说:“是不是咱村老妖婆?不要,她还是老一套,不保险。”

“人家可是老手,咱队里谁家养孩都是她接生,你也是人家接生的。”

晓鹰喘着气说:“妈,你就听国庆的!让他到保健站请个医生来,让老太太接生我不放心。”

刘丑汝对国庆说:“李春花手艺最好,比较难请,你要想办法把她请来!”

国庆一溜小跑到保健站,找到李春花医生。进门时,李春花正清理医疗器械装包,入消毒锅。国庆一进门就嚷着:“李医生,我老婆要生了!”

李春花头也没抬说:“生了好啊!”

国庆着急地说:“李医生,我老婆快要生了,肚子疼得厉害,想请你去接生。”

李春花慢腾腾地说:“我正忙着,实在想让我接生,把她送到保健站住院,先检查检查再说。”

国庆哀求李春花:“她肚子疼得厉害,好像马上就要生了,我回去背她,来来回回又得浪费时间,说不定一颠簸,半路上捅下乱子。晓鹰就是看下你接生,安顿我无论如何要把你请回家。她一个城里姑娘嫁给垣头,无依无靠,你就同情下她,也给我一个面子好吗?”

李春花思谋了半天说:“你先回,我收拾几件用的东西随后就到。”

国庆怕李春花说假话哄他,嬉皮笑脸地说:“我等着你,怕你寻不见路。”

李春花拾掇好东西装在药箱里,穿上白大褂,国庆背上药箱,一路快步向家走去。

李春花到了国庆家,晓鹰肚已疼得打起滚来。李春花看见情况紧急,赶紧让铺好铺盖,褥子垫层塑料纸,再铺上消毒棉布单子,让晓鹰躺下来,听诊器听了听心脏,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决定立即接生。晓鹰躺在褥单上,肚子疼得要命,国庆和刘丑汝坐在炕上,捉着晓鹰的手。李春花喊着让晓鹰憋住气用力。晓鹰几次都失败,全身力气用尽。李春花坐在炕边着急地喊叫用力,都无济于事。她跪在晓鹰下体跟前,两只手搭在晓鹰肚子上,让晓鹰憋住气,她喊“三”时一齐用力,“一、二、三”喊到“三”时,李春花两只手在晓鹰肚子上猛压几下,晓鹰咬着牙用力,孩子哧溜掉在了单子上。李春花快速拿起剪刀,咔嚓铰断脐带,提起孩子,在屁股上啪地拍了一下,孩子哇地哭出声。李春花把孩子放到褥单说:“生了一个带把的。婆婆赶紧去裹孩!”

刘丑汝一听是带把的,喜得合不拢嘴,立即跳到脚底,拿出小被子小褥子熟练地把孩子包裹起来。

国庆紧紧握着晓鹰的手高兴得眉开眼笑。

晓鹰躺在炕上筋疲力尽,脸色煞白。刘丑汝把孩子抱到小鹰跟前让她看,国庆扶起晓鹰,半躺在铺盖卷上。晓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小生命。

刘丑汝用麻纸裹起衣胞交给国庆,让他在门口挖个深坑埋掉,又裁了手片大方红纸喜帖,贴在大门口左腿子上。叫来刚生完孩子过了百天的邻居刘花花,给孩子吃开口奶。

晌午饭时,李春花拾掇好,准备回保健站。刘丑汝拉住让吃饭,李春花推让了好几回,还是拗不过刘丑汝,只得坐下吃午饭。刘丑汝和了一瓢白面一瓢半豆面,熬了半盆子嫩南瓜。刘丑汝煮熟面条,给李春花和晓鹰每人捞了一大碗,端到当中窑说:“平时医生上门给吃揪片,今是喜事,给你煮了白面旗子。”李春花端着面调了葱盐芝麻醋,舀了一勺子南瓜菜,坐在炕楞边吃面。刘丑汝把另一碗调好给晓鹰端过去。

李春花走后,晓鹰和国庆给孩子起名字,两个人讨论来讨论去,给孩子起名夏雨。

三个月后,国庆一家忙着准备过百天。刘丑汝凑了百十家小碎布片,缝制了指头粗的百家锁。国庆提着随礼提前到老丈人家告知百天的具体时间,请妻母丈人来给孩过百天。

晓鹰月子满百天,国庆一大早到自留地摘了几颗南瓜,挽了几十根萝卜,刨了半笼土豆,捎路买了几张粉皮几瓶梨橘子罐头。回家剥了一大碗花生米,洗好菜,泡起粉皮,等待妻家来给夏雨过百天。

晓鹰娘老子第一次上女婿门,国庆兴奋了好几天,一年来郁积心中的不快霎时飘到九霄云外。他擦洗居舍,打扫院子,拾掇里外杂物,清洗孩子屎片片、尿袷袷,生怕妻母丈人对他家留下不好印象。

半前晌,晓鹰爹张学民推着自行车、娘柳唤芳背着黄挂包从国庆家坡坡下来。国庆赶忙跑到坡坡前迎接两位尊贵客人。国庆从张学民手中接过自行车,领着他们回家。已梳洗打扮的张晓鹰,见国庆搂着门帘,爹娘从外面进来,喜不自胜,慌忙放下孩子,溜到脚底,拉着爹娘的手,揎着他们坐在炕上。国庆倒了两茶缸水,舀了几勺子蜂蜜,调匀,双手端到晓鹰爹娘跟前炕桌上说:“爸,妈你们喝水。”

柳唤芳喝了几口蜂蜜水,爬到后炕纸箱子围栏前看孩子。晓鹰凑到跟前问:“妈,孩子像我不?”

柳唤芳笑着说:“脸型像你,眼睛鼻子嘴像国庆。”

晓鹰抱起孩子说:“你再仔细看看,我怎觉得就像我。”

“让我抱抱孩子,好好看看。”

晓鹰把孩子递给她妈,柳唤芳抱着孩子,左瞅又看,孩子圆脸白白的,一双杏核眼不停转着,胖嘟嘟的小胳膊在小被子里舞动,白白脸上露出阵阵笑意。她看着孩子,爱不释手,捧起孩子,低下头,在孩子脸上轻轻吻了几下说:“小夏雨真可爱。”

“妈,把孩子给我,你走那么远,累了,歇会儿。”

“不累,再抱会儿。”

“我知道你累啦,还是我抱吧!”

柳唤芳把孩子递给晓鹰,坐到炕桌前喝水。

国庆娘刘丑汝听到亲家到了,赶忙放下手里的切菜活,紧着腰布从厨房出来,一进门就说:“亲家,你们来啦!熬坏了吧!”

张学民、柳唤芳异口同声说:“不熬,不熬。倒是晓鹰坐月子这些天把亲家母熬坏了。”

丑汝咧嘴笑笑说:“没事,没事。晓鹰给我养下孙子,喜得我根本不觉得累。”

唤芳不好意思地说:“熬米汤是苦差事!如果是我,百八十天根本支撑不下来。唉,我这个当娘的不称职啊!”

“你俩都有工作,公家事要紧,想照应也没时间。娘老子都有亲心,你们既要上班,又要抚养孩子,能把孩子们拉扯大就很不容易了。你们养下好女子,晓鹰知文识理懂事,是高家前世修来的福气。”

唤芳笑眯眯地说:“亲家,事到如今,你也不用说下嫁不下嫁的事,只要孩们一劲,互相爱护着,咱就放心了。”

“孩们很一劲,两个人亲得要命嘞!”

唤芳从炕上溜到脚底,从黄挂包里拿出孩的退毛衫衫、夹袷袷,给了晓鹰说:“满月时没来,孩的东西补上。”

“妈,你也多心了,孩穿的铺的甚也有,不用再破费了。”

唤芳说:“这是规矩,有是你们的。缝时缝得大了一号,孩过生也能穿。”

唤芳说罢,从黄挂包里拿出一对细小银脚镯,爬到炕上,给外孙小夏雨戴在脚上。国庆和丑汝看见柳唤芳的举动,高兴得合不拢嘴,欢溜溜跑到厨房做饭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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