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兰自午后接了爸爸的电话,一下午心里乱糟糟的,文斌知道了爸爸的电话内容,沉着个脸,一气不吭。她一时琢磨不透文斌那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爸爸虽然背叛了家庭,可说是十恶不赦、万劫不复。尤其那几年妈妈生病时,她恨爸爸恨到巴不得让狼把他吃了,可昨天在宴会上看见爸爸的一刹那又觉得爸爸像形单影只的孤雁。爸爸胖了,老了,那张脸没了十几年前的活力与健康,眼神没有了十几年前的灵犀与神采,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要在街上遇见怕要认不出来了。那小女孩紧紧地贴在爸爸的身上,像趴在野猫身上的虱子。
昨天宴席上敬酒时,文兰瞅一眼小女孩心里一阵子发呕,不知那小女孩的妈是什么样子,不用说肯定是占着几分妖气的狐狸精,不然怎么能将好好的一个属于自己这个家庭的爸爸占为己有!这是十几岁时文兰不知骂过多少遍的话,在见到爸爸与那个小女孩时又翻了出来,所以她狠狠剜了那女孩一眼,迅速离开那张餐桌。没想到爸爸又给她来了电话,说要与她和文斌见面。自己也三十岁了,也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能像小孩那样使性子。况且这么多年虽然爸不在身边,但当她看见别人家的父女在一起时,看见自己的丈夫与女儿小甜甜在一起疯狂玩耍,一家三口陶醉在欢乐之中时,也常想起儿时父亲与自己在一起玩的情景。尤其自己结婚时,多想父亲能够出席婚礼,但不敢向妈提起,怕妈伤心。十几岁时爷爷的葬礼上,爸爸没打个照面就走了。那时她们虽然年龄小,但都是你的骨肉呀!怎么能十多年无牵无挂呢?文兰想到这儿时,又常将对父亲的思念转换成伤心,甚至是恨!
她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星期天不休息,下午并没有几位业主进来造访,她趴在办公室桌子上,脑子里一直翻腾着这些事,同事问她,她只说自己头痛。下班了,她走出办公楼就给爱人庆生去了个电话,让庆生去幼儿园接孩子,自己回妈家。这一下午的苦思冥想,她终于理出了头绪,看爸现在的样子也是怪可怜的,他究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主动提出要见她与弟弟,多大的过失都应原谅,应该去见父亲一面,而且要好好与文斌谈一谈,也要做好母亲的工作,于是她决定回妈家。
文兰与妈妈在厨房一边洗菜做饭一边聊天。
“妈,我看你们一帮子老年人挺活跃,刚才我老远听见你们唱歌,唱得真好听。你们分男女声部唱,声音美得我听着听着都陶醉了。我们年轻人过节时要搞个合唱,想分声部唱,怎么也唱不整齐,只好一个声部唱,应付应付。”
“我开始也唱不好,不会发声,使劲喊,后来何老师才过来从发声开始教我们。”
“妈,你不是在学校就是宣传队的吗?怎么没学过声乐?”
“兰兰,我们那时的宣传队唱的歌就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倒打倒打倒!再踏上一只脚,再就是《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就用不着学习声乐。”文兰也一边笑一边说:“那你现在学好声乐啦?”
“有进步,发音要吸住小肚子从丹田发音,声音就好听而且不费嗓子。百——灵——鸟——,在兰——天飞——过——”桂香拿起架势给女儿示范着唱了一句。
“妈,你的歌声真美,赶明儿我们单位搞晚会,我要推荐妈来一曲,让大伙为我有这样有才气的妈妈而骄傲。”文兰今天要特别夸妈一番,让妈高兴,免得一会儿提起见爸爸时,妈不高兴。
一会儿四菜一汤摆上了饭桌。文斌回来了往厨房一瞅,看见姐姐还在厨房忙活便喊:
“噢!今日晚餐这样讲究,原来有贵客驾到,姐夫和甜甜没过来?”
“没有,我一个人过来啦,今晚咱娘儿仨说说悄悄话。”文兰拿着筷子、小勺来到餐桌前瞅弟弟一眼说。
“你和妈说吧,我今天不舒服,有些感冒,不想说话。”文亮说着坐下来抓起筷子低下头,便开始扒拉碗里的饭菜。
从昨天寿宴上见到那个爸爸,尤其是中午听姐姐说接了那个电话后,文斌一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有一道不想逾越的门槛横在面前,给他添堵,让他心烦。
文兰见弟弟的情绪不佳,不敢再提起爸爸的事情,只好说些别的事情逗乐。她瞅一眼低头吃饭的弟弟,笑着问:“斌斌,今天咋没带许倩一起回来?”
“没必要!”
“咋的没必要呢,你看姐特地做了四菜一汤招待弟弟的女朋友哩,许倩不来就吃不完啦。”
“吃不完就放冰箱么!”文斌只顾低头吃饭,闷声闷气回着姐姐的话。
“斌斌,咱要不要把文亮哥邀一下,让文亮哥和他女朋友一起来咱家吃顿饭呢?”
“人家没时间!”
“那,咱应该去大爸家坐坐,看看文亮哥啥时候走,咱送送他。”
文兰说这句话的目的还是想探文斌的口气,谁也知道爸就在那个家里,就是不知道文斌想通了没有,愿不愿去借与文亮哥聊天的机会,和爸爸见上一面。
文斌知道姐姐这句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约他去与那个爸爸见面,所以一扭头瞅姐姐一眼,三口两口扒拉完饭菜,起身时扔给姐姐一句话:“姐,要去你去,我这两天忙,晚上还要加班,抽不出时间来。”说完便进了自己的房间。文兰一时愣在那里。
桂香笑了,看看文兰说:“想去看你爸啦?”
“妈,不是我想去看我爸,这么多年咱娘儿仨都过来啦,我才不想去见他哩。是中午我们去医院看圆圆时爸给我打了电话。妈,你让我们见他,我们就去见他,妈不让我们去见他,我们就不去。”
“兰子,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就算你爸他是盗贼是骗子,不管他是什么,都是你们的爸爸,你们应该去见一见。妈不会拦着,也不会不高兴。”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文兰起身开门,迎来了姑表兄福敏。
“舅妈好!”福敏提着一大兜水果进了门向桂香问好。
“哎,敏儿,快来坐,敏儿太客气啦,干嘛还拿东西来,吃过饭没有?”
“吃过啦,舅妈您身体好吧?”
“好好,你妈今年也近七十啦,昨天见啦,看她身体还不错,圆圆好些了吗?”桂香离开餐桌与福敏坐到沙发上。
“有轻微脑震荡,静卧几天用些镇静与健脑药物就好啦。舅妈,文斌呢?”
文兰已经将餐桌收拾干净,从厨房端来一杯水放到福敏面前说:
“哥,先喝杯水,我看你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文斌有话说吧?”文兰冲福敏眨眨眼睛问。
福敏看看文兰又看看舅妈,笑笑说:“舅妈,今天我还真是有件事要先与舅妈商议一下,听听舅妈的意见。”
“敏儿,你就敞开说吧,让我听听是啥事,还这么郑重其事,提上水果的登门呢?该不是让文斌支援大西北吧?”桂香明知福敏是要谈刚才文兰提起的那件事,她却故意与福敏卖关子,“要让文斌去大西北,我可是死也不同意,文斌是我的命根子,我要与他相依为命。要是给文斌介绍对象,你就快点说,文斌是该成个家啦,我闲得没事等着抱孙子呢!”
福敏笑了。
“舅妈,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也这么多年啦,我看你也全放下啦。二舅这次回来想与文斌文兰见个面,你不会不答应吧?”
“怎么会呢?爸爸想见自己的儿女这是人之常情,我怎么会不让见呢。这事不用问我,刚才我已经与文兰讲啦,想啥时候见,就啥时候去见吧。”
福敏没想到舅妈答应得这么痛快。
这就是桂香,整天活得快快乐乐,在任何事情上与任何人她都不想闹别扭,不想因为任何事破坏自己的情绪。昨天在寿宴上看见展祺,虽也有一阵子心烦,知道他会联系一下两个孩子,干扰她宁静的生活,可想了想,这也是应该的呀,究竟人家是亲父子,不让见那是不合情理的事,还不如痛痛快快答应,免得别人浪费口舌,孩子们跟着作难。桂香说着告诉福敏:“文斌在他屋里,说是今夜要加班,你去与文斌说吧,文兰这边我已替你做通工作啦。”
福敏起身向文斌屋里走去。
文斌今晚可不是真的要加班,他是不愿接过姐姐的话在妈面前再说什么,更不愿去见那个爸爸。对于那个爸爸他陌生极了,十几年了他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在妈妈的关怀下长大的,他早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爸爸。不能忘记小学一年级时,几个小伙伴起哄说他的爸爸娶了小老婆不要他与妈妈时的难堪与羞辱;不能忘记儿时的他深夜睡梦中看见魔鬼似的爸爸,瞪着血红的眼睛与妈妈吵着喊着,撕着扯着,将他从梦中惊醒的可怕情景;不能忘记那个爸爸要离开这个家时他哭着哀求爸爸不要走时,那个爸爸扯开他扬长而去的一幕。
在爷爷的葬礼上,那个爸爸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十几年过去啦,现在他已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个爸爸突然出现了,他怎么能接受?他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上的画面一阵阵心烦恼怒,脑子里不停地上映着以往的一幕一幕。
他已经听到福敏哥来了,要往常他肯定第一时间迎出去,在一起亲亲热热聊个够,可今天他不想出去,他觉得昨天今天都见过面的福敏哥晚上又来,一定是做那个爸爸的说客的。
福敏进来了,文斌像没看见似的只顾拨弄电脑。福敏站在文斌身后将手搭在文斌肩上轻声喊一句:“文斌,聊一聊吧。”
文斌这才转过身来,收起烦恼,笑着对哥哥说:“哥,圆圆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多啦,刚才我又给嫂子去了电话,嫂子说圆圆已经睡啦,哥今夜也在医院陪着。文斌,我来想与你谈谈……”
“那就好,听我妈昨晚回来说圆圆住院啦,中午休息时赶紧与姐姐去医院看了看。圆圆是个好孩子,我可喜欢他哩,听医生说圆圆是脑震荡,我吓了一跳,后来知道只要卧床休息,服些健脑安神的药物,过些日子就会一切正常,我才放心了。大姑真是英明,坚决让圆圆住院,不来回折腾,这样会恢复得更快些……”
福敏赶快接过话茬说:
“别说了吧,我妈的命够苦的,大哥一家子叫我妈操碎了心,还是……”
没等福敏把话说完文斌又接着说:
“哥,我看大哥家的日子过得蛮好的,大哥虽然脑子去了分数,可嫂子精明能干心眼好,一心一意过日子。圆圆聪明懂事,将来定能成才。大哥嫂子能享上圆圆的福。有爸有妈,圆圆挺幸福……”
福敏赶紧打断文斌的话说:“圆圆有啥幸福的,要不是他爸——咱那傻大哥摔他,他能脑震荡吗,别说这些……”
文斌又紧接话茬说:“哪个孩子能没个三灾八难磕着碰着的呢?大哥虽脑子不够用,但如果不是喝了酒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圆圆肯定不会怪他爸的,大哥亲圆圆也是亲得要命,圆圆小时候上学不都是大哥接送吗?哥,那大哥酒醒后表现怎么样呢?”
“快别说了吧,他摔了圆圆,知道自己惹乱子了,就会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
“知错就行,这不今晚去医院陪嫂子去了么!圆圆确实幸福,这一切多亏了大嫂贤惠本份,能守着那个家,让圆圆有爹有妈幸福地成长。我真的从心底里感谢天下的许多许多的好妈妈,能为儿女为家庭做出牺牲,我深切地体会到:只要有个好妈妈,做儿女的就幸福,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文斌眼眶有些湿了。
“我承认妈妈的伟大。”福敏接了一句,赶紧来了一个转折,“但也不能否定爸爸的功劳,没有爸爸的付出哪有你的生命?”福敏说着拍了文斌一掌似乎是在开玩笑,但却是赶紧切入正题。
“文斌,我不跟着你兜圈子啦,我今晚来是受我妈、二姨三姨的委托来说服你去见上你爸一面,怎么样,见见你爸吧!”福敏略带几分严肃地盯着文斌。
文斌也一本正经地收起笑容看着哥哥的眼睛说:“哥,你别拿我寻开心了,也别给我出难题了。我要有个爸爸,我不会在小学一年级时受同学们羞辱,哭着跑着撞到墙上脑袋上留下个疤,”文斌说着指着前额右角上的伤疤,“我要有个爸爸,在小学二年级时能接送我上学,就不会在那个冬天的晚上,因为妈单位开会下班晚,让我在学校的大门口冻得浑身打颤面色紫青;我要有个爸,在我生病住院时就会有爸爸与妈妈一起陪在我的病床前为我讲故事。当我在病床上看见别人家的爸妈都来陪孩子时,我哭过,我不敢向妈说;我要有个爸,在我高考时帮着妈照看病重住院的姥姥,让我安心复习,我的高考成绩能受影响吗?我本来是要报考上海复旦的,最终考了本省重点。本来毕业后还可考研,但为了守着妈,我尽快工作,好让妈安心,别再为我操劳。他要是知道还有个儿子,为啥十几年了无音无信,无声无息?哪怕施于一星半点的关怀,也会让我知道我还有个爸爸!
我妈要像他一样,为了自己的幸福抛弃我们,或带着我们另找人家,我和姐现在在哪儿他找得见吗?就像大嫂,要嫌大哥傻,抛弃圆圆另嫁他人,那大哥还能为圆圆找下个妈吗?我说有个好妈妈就够了,这是我的亲身感受,当然好爸好妈都有那才是最幸福的。
“我羡慕你有个百里挑一的好爸好妈,真可做为爸爸妈妈们的榜样,你记得吗?我小时常往你家跑,说是去看姑姑,实际上就是喜欢坐在姑父跟前让他看我写作业,给我改作业。我接过姑父给我削的苹果,我看着姑父在厨房帮姑姑做饭,那时候我常想,如果我出生在这个家该有多好,常伤心我没有爸爸。
“哥,你说说,我需要爸爸时没爸爸,现在我二十几啦,不需要爸爸啦,爸爸却来啦,喊一声就让我去见他,还有这个必要吗?他不膝下也有孩子了吗?快让他领着他的女儿走吧,别烦我,我不愿见他!”说完文斌又继续拨弄电脑,不再抬头……
“哥,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不要勉强我,对不起!我姐她是什么态度我不管,要没别的事我就忙我的啦,请原谅小弟的不恭!”几分钟后文斌又说。
福敏被文斌的一席话说得愣在那里,唉声叹气的好半天才又冒出了一句,尽管文斌已下了逐客令,但他还是想把话说完。
“文斌,你能不能听哥一句劝,你看舅也老了,身体也不如以前啦,以前他也是年轻气盛瞎折腾,他有负这个家,大家也都公认。就念他年老气衰有回头之意,他提出了想见你们,你就委屈一下自己吧,他总是你的亲生父亲么。文斌,哥替三位姑姑求你啦!”
“哥,再次谢谢!不见,就是不见,昨天不是已经见过了么?他已经知道没有爸爸我也能长这么大,还想见我,让他做梦去吧。”
文斌站起身,伸手抓起哥哥的手紧紧握着,接着说:“哥!请转告一句话,他有小老婆有小女儿,又有钱,我祝他晚年幸福!”文斌说罢抬起左手拍拍哥哥的肩,眼睛死死盯着哥哥。
福敏知道自己劝说无效,便说:“斌斌,你多保重,不见就不见吧,也别生那么大的气,发那么大的火,伤那么多的心。哥走啦,再见!”
福敏从文斌屋里出来,正与舅妈文兰打招呼,客厅的座机铃声响了。桂香接过座机,听到了展旺大哥的声音:
“桂香,我是哥哥。”
“噢!哥,有啥事你说,是找文兰吧?”
“不,找你。桂香,哥有话想与你商量一下。”
“哥,不必客气,有啥话你说。”
“嗯——”电话那头展旺嗯了一声,顿了一会儿说:
“哥有个想法……你看展祺十多年啦总算回来啦,我想,或者说是他想与两个孩子见见。上午展祺给文兰去了电话,文兰说要与你与文斌商议一下,不知文兰给你商议过了没有?这也算是大哥求你的一件事,你看你能不能成全一下,明天展祺要走,今晚让他父子见个面。”
“哥,别这么客气,这事用不着你作难,我已经给文兰讲啦,让她去见她爸,人家是亲父子么,我有什么不同意的。福敏也为这事过来说文斌,文兰也在这儿,你就安排吧,让他们父子见个面。”
“那好!那我就与展祺一起过去啦。”
“到我家里来?那可不行,我不想见他。让两个孩子过去,文兰在这儿,你给她讲。”桂香说着将话筒递给文兰,然后冲屋里喊:“斌斌!你大爸的电话,快出来接一下!”
文斌慢吞吞走出房间,听见姐姐对着电话讲:
“噢!行,马上过去,是,是,是。”
“行什么?要去你去!我很忙,刚才我们经理来电话催我,让我去加班。”
“这孩子,听妈的话,给你爸见个面去。”
“不,我不想见他。有什么好见的,这么多年没见他,咱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么,让他回南方过自己的好日子去吧,别给别人添麻烦!福敏哥,对不起,我去加班啦。”文斌一边说着一边穿好外衣出了门。
“哎!这孩子。”桂香叹一口气,对文兰说,“那就你去吧,福敏,你陪文兰去一趟。”
“好。”文兰简单收拾一下,与福敏一起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