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
小时候,家乡处处是水。老天给的,山上泻的,和河里送的。翻开老书才知道,这地方原来真的是北乡南国。
乾隆四十二年前,汾河水恣意地在晋中平原上流淌着。有时候在太谷过境,有时候在文水徜徉;有时候在平遥咆哮,有时候在汾阳作诗。时间的粉尘太多了,就遮盖了原本的真实——河流漂走的时间太久了,人们已经没有了记忆,只剩下了大地的回味。只记得,家乡的田地名,大都是与水与河有关的,什么麻河地,什么河槽地,什么八人坑等等,不一而足。这种牢固,其实是先人们对故去的事物的一种怀念。
在汾阳东乡,村庄大多比较破落,房子大多比较破旧,即使是所谓的高房大厦,其墙基部位也大都被碱蚀掉了。但庄外的生态往往出奇得好,作物疯长——当然,有时候,碱地出现的时候,什么也不长的。
村庄大多在护村埝的包围之下,从乡间小路向村庄望过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道长长的横堤,即所谓的护村埝是也。埝平线之上,是村子里的屋顶和树梢,十分像是一幅剪贴画。村往往有几个门,建在大道入村的地方。这些所谓的门,全开在护村埝上。这里的埝当然要低一些,可能古代真的是有一种“门”的建筑存在的。进村的第一步,实际上是下护村埝,下坡。后来我才想明白。村子低的主要原因,原本不是因为选址选低了,而是因为村外受洪水冲击的影响,几乎每年都增高,而村子由于护村埝的存在,基本能够保持原状、保持原来的海拔线。所以,落差就越来越大。下了坡,大多会遇到一个或大或小的水塘,是村中累年积水而形成。它是村童们夏天的游泳池,也是村童们冬天的滑冰场,还是村中公共的养鱼塘。真的,三十年前,东乡村中的男生是没有旱鸭子的。而所谓滑冰,主要因了经济的原因,没有冰鞋,打滑只是布鞋作业,高级起来,也无非是冰车一类,简单得很。
真的,看到江南,便想起童年。
东乡里河渠遍地,水利书上说,这里是大河灌区。无论从乾隆四十二年前,还是后,大体上,这里有三条重要的河四季流过。一是磁窑河,发端于交城,最小也最短;二是文峪河,发端于方山与交城的交界处,横贯交文汾孝介五县;三是汾河,发端于宁武,是所谓山西的母亲河,汇山西中部太原、平阳及运城诸盆地之水而入大河。春天开始,这里的河渠便开始充溢着水了。“二青”在整个夏天都是很繁忙的——我是指青蛙与蜻蜓。蚊子不提,但它们的孑孓是很活跃的。记得当时最有水地代表的植物是三棱子草、水稗子草。后来识字以后很有感情的两个字就有一个是“稗”字。另一个是良莠不齐的“莠”字,都是从小就认识的植物,且熟识不过的。稗是一种长相极类似水稻的野草,在水地里可以用疯长来形容,农民的好锄头大都磨坏在了它的身上。而且,稗草最可恨的特点是斩草必须除根,而锄起的根如果见了水,马上就又活了。莠草,长相极像谷,但籽极小,又常常混长在谷子地里。这两种草也是极好的羊草,是我们打羊草的首选,至今都可想象出它们甜丝丝的香味。到现在,这一切似乎都远离我们了,但我感觉,它们总有一天还会回到我们身边。
不说水族。其实印象中,当时东乡人家,是几乎家家都有渔具的。撒网——那种极似渔民船上撒的渔网,不是每家都有,但在村中找那么几架,一点事都不必费的。而“戳子”——一种用竹条编就的口小底大的捕鱼器物,在农户中是十分普遍的。还有“圈圈”“篮子”,则是在浅水中捉小鲫鱼和捞虾米用的工具,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再说水族。河里渠里塘里,曾经做了半个童年的梦。几乎是看到一片水,就会送给我们一个惊喜。退水过后,河里可以摸到河蚌,好多好多;村中坑塘,可以捞到河虾,一篮一篮。水永远是最鲜活的物质,养育了不知多少鲫鱼、鲤鱼、鲇鱼,让我们的童年注入了千万种不同的色彩。较为稀罕的是黄颡,虽然长不大,但它会咕咕作声,肉质也极鲜美。还有鳖,虽不常见,但它的样子颇能锻炼人的胆量。在食物短缺的时代,这些野生的天然至味,大大满足了我们的舌尖。炖鲫鱼、煎虾米,现在想起来都让人不禁“口水”直下。
久涝的泥底,有一种植物,学名我说不来,只知它的籽实叫地栗儿,清脆甘甜可口。样子不太好看,直径一厘米许,黑皮白瓤,大约与藕的生活情态相类似。也许就是荸荠吧,只是个头要小,颜色比起来要深。这东西好多年不见了,但它绝对是晋中平原湿地的最佳见证者。
在地图上,这个地方,我们仍然可以见到河渠纵横,蓝蓝的,像天空的颜色。只可惜在地上,它们的表现是季节性的。近些年,退耕还林让水土得以很好地保持,我感觉好像东乡的水又多了起来,也许,儿时的记忆能够复原?
反正今天禹门河水和峪道河水都四季不息地流淌着。于是,总是想起江南。
瓜田李下
脑海里的童年是鸡鸣喔喔、炊烟袅袅、蛙鼓声声。青砖瓦房与绿树相依相拥,恋成一片水墨。在这幅画中,世界是大人的,田野是我们的。
虽然家家几乎都是赤贫的,但我们的内心仍然会被各种微小而原始的幸福充胀。割草、拾柴的时间不仅占据了我们的假期,甚至也是我们课余的主要作业——只这作业是家长布置的而已。所以,我们熟悉村里的土地,甚至熟悉路边的每一棵树。
有些东西确实真的逝去了。比方老鹰,小时候常在我们头顶盘旋;比方麦地里的那种叫“各拉儿”的鸟,常常用它的蛋或者幼鸟送我们惊喜。几乎家家院子里都有过禾编的鸟笼,那里曾经凝结着两代人对鸟类的共同情怀。燕子被看作是一种祥鸟,常常在檐下结巢,它们夫妻的恩爱和对幼子的关爱,常常会成为屋主人的话题,也成为人们对生活态度的一种引申。再比方庄稼。现在的庄稼地几乎可以唤作玉米地了。那时候的田野是五颜六色的,没有人能说准确究竟种着多少个种类,有各色粮食,有各种蔬菜,还有被称为经济作物的棉花、药材等等,“远近高低各不同”。特别是秋天,庄稼的色彩让田野也让生活变得异常斑斓起来。
这里,是当年农村孩子的乐园。
夏天的时候,路过高粱地,发现了一株甜瓜、西瓜或者葵花——总之是一种比较少见又可速食的植物吧,便会暗暗记在小小的心里。隔三岔五,总会偷偷地去看看,像是关照小孩一般。眼见着发现物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成熟,等挨至秋天去收获的时候,大概的结果是,目标不翼而飞了。原因其实很简单,发现者并不是一个人。
瓜桃李果,是人们对瓜果的一个统称。“六月没钱,白活一年”,是以前的人们对瓜果的一种渴望。小时候没见过苹果,最大的印象是在罐头上印着的那两个苹果。八九岁的一年秋天,怀揣两块钱进城,花了几毛钱买了二斤,亲手摸到了苹果凉凉的感觉,回到家后全家分而食之,从此知道了苹果的滋味。
我家有个前花园。夯土墙圈了,植物和野草把墙遮掩得密不透风。园子里种着诸如洋姜、葱、韭菜之类的时蔬和枣一类的果树,整个夏天,园子里都被绿色包围着,里面的动物除了我,大约最多的是蜜蜂之流,所以它很静也很香。记得一次在园里玩耍,居然从上而下掉下了一颗桃子,差点砸到我,熟透的,至今那味道还在舌尖。不仅是孙悟空,人类大约都受不了瓜果香的诱惑吧。
那时农村的孩子习惯了没钱和不用钱过日子。“谷雨前后,点瓜种豆”,甜瓜西瓜刚点种的时候,从地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慢慢地,幼苗长出来了,黄色的小花开了,小小的瓜胚子结下了,再大些的时候,田里早搭起了草庵子,有专人专门照看了。细心的看瓜人按照花开的时间,在瓜旁插了树枝,用以标示成熟的迟早。我们的幸福日子就开始了。无穷的鸟鸣,无尽的绿色,走来走去,其实我们真正觊觎的是瓜田。那时的甜瓜大致分两种,一种号七月黄,金黄色,其实是六月份成熟;一种叫肆瓜,绿色,晚一月可上市。西瓜要远远小于现在的瓜,三五斤一个。和一切小偷一样,我们不仅看瓜田,更看瓜田左右的环境。方法两种。其一是偷。傍晚,是作案的好时光。我们能看到看瓜人,看瓜人看不清四周。从高粱地摸进瓜田,悄悄地,圆圆的凉凉的瓜都是你的了。其二是抢。大白天,我们一丝不挂,远远地踅进瓜田,见瓜就摘,然后堂而皇之地一走了之。见有看瓜人来追,不慌不忙一溜烟跑到河边,“嗵”跳进去,游过去,气得看瓜人哇哇大叫。后来村支书找到学校,要求学校不再开设体育长跑课,呵呵。我们异口同声说:那是外村的孩子干的。
想起来那些瓜基本全部被糟蹋了。不熟,不甜,不能吃。被我们用镰刀剜作花样,扔了。
还有西红柿。那是当年的便饭。顺便路过进去,沿柿架钻过去,摘满一背心出来,吃个不亦乐乎。满嘴红,如不会洗脸的猪。
那时的瓜与李,都好吃。
真的好吃。
游戏
哥哥把那枚写着“康熙通宝”的铜钱在砖上磨了又磨,明显地砖面被磨出好多灰色粉末凹出一个痕迹,说:“好了。”这枚钱被他称作“母儿”,边缘已被磨成一个斜面。于是他的伙伴用食指与中指把一枚铜钱掂了,若有其事地上下晃晃,让铜钱来一个自由落体运动,两钱相碰,一声响,那“康熙”一动未动,只见哥哥便把这枚钱纳入囊中。这是小时候常常见到的一幕,是一种唤作“掂钱”的赌博游戏。
那时的那些游戏也许它们流传过一百年或者一千年,但现在真的都看不到了。
一个没有玩具的时代,游戏也许可分为文玩和武玩两种。文玩工心。如藏猫逮鼠、填方跳茅坑。武玩工身。如玩火柴枪、咣蛋儿开仗。
藏猫逮鼠就是人们常说的捉迷藏。不过当年这个游戏的魅力在于生产队和家户里都有很多的干柴干草。特别是谷草,用来冬天喂牲口的那种。我们悄悄地把草掏开,直至掏出一个通道乃至几个通道,人藏进去之后,找到的几率几乎为零。谷草垛暖暖的、喷喷香,有时候藏着藏着就睡着了。而所谓填方跳茅坑什么的,其实是乡村中多少年传下来的石子棋的名称,还有诸如老虎吃鸡什么的,极类似于围棋,是一种益智游戏。以土地为棋盘,以砖石为棋子,随手拈来尽可成弈。虽然不若棋类高雅,但输赢也照旧会让人悻悻然、陶陶然。
开仗又被称作攻仗,大意是两拨儿童队伍之间形成各自的阵营,以砖、石、土块作武器,互相攻击。这种游戏往往由南街北街、东头西头的孩子王约定,然后在一个开阔地的两边排兵布阵,与冷兵器时代的两军对垒颇有几分相像,与现代的阵地战也很仿佛。因为能体现攻与退、埋伏等战术,又有击中和被击中的可能,颇为刺激,所以往往参与者众。回头来看,那些不参与的男孩,不是懦弱便是自私之辈,绝无团队精神。攻战开始后,呐喊声声、砖瓦纷飞,那场面端的蔚为壮观。尔后的结果往往产生些伤员,在“战友”的安慰下,悄悄回家睡觉了事。而这种攻仗,也往往让小朋友之间结成一种牢固的友谊。
“打瓦儿”是一种心身皆动的游戏,不知不觉已在乡间坊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是一种孩童竞技运动。目标是被立起来的一块破瓦,然后前面一定距离下画一条线,是人的位置。活动被规定出十种左右的动作,比赛规定动作下谁先依次击中立瓦。人员可分组,也可单练,人数不受限制,所以这种游戏开展得相当普及。这种活动的收益,不仅锻炼了体魄体能,更让人习就了沉稳的心态。
“咣蛋儿赢背”,应该是一种更古老的游戏。所谓“蛋儿”可以是铁球,也可以是砖块。在初始线上各自踢出去之后,互相瞄准,以踢中对方者为赢。赢的收益是由被踢中者将踢中者背至踢中处。被人背虽然实际上并不舒服,但心理上会获得征服者的快感,所以孩子们总是乐此不疲。
还有“打枣核”“拍元宝”“滚铁环”种种,虽然让孩子们浑身是土,但那风里雨里的滚爬,让人早早地学会了适应、学会了征服、学会了苦中做乐。
今年夏天,在太原的一条僻街上,又看到了那种手摇的爆米花机。一个老人坐在机旁,孤零零的,在等待前来爆米花的人,炉里的火似乎也已经熄了。于是想起小时候村街上的爆米花机来。那时这东西真的是一种稀罕,不知多少天才能见到一个。每逢此时,家家大人打发了孩子出来,手里端了一个大搪瓷茶缸或者老碗,里面是玉米或者黄豆,有的里面加了糖,有的加了糖精,在街口排队。好像是二分钱一份吧,那个被熏黑了的带布篷的筐子套在米花机的出口上,“嘭”的一声,喷出来的是爆开的米花,更是孩子们一天的欢乐。
和这台孤独的爆米花机一样,那个时代的游戏已经远逝。细思量,竟想不出是游戏远逝了,还是时代远逝了。但隐隐觉得,那个灰头土脸的童年,总比电脑给人的回忆更多和更鲜活些吧!因为我们脚踩大地的时候,还是感觉更真实些、更踏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