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试着说出
潞潞
二十年前,诗人多米(王春平)出版第一本诗集《树叶之上》,我给他写了一篇名为“泥的嘴唇”的序。大家都说这个题目好,其实“泥的嘴唇”是希腊诗人埃里蒂斯说的,年轻时我和春平一起读过埃里蒂斯的《创世颂》,里面就有这个诗句。这个希腊诗人真的了不起,他说得太形象了,诗人的嘴唇是泥做的,当然寓意着诗歌是从泥土中诞生的。中国人有女娲抟土造人的古老传说,虽说言必称希腊,但希腊人也没“洋”到哪儿去,他们的诗人照样唱着“土歌”,而且还挺骄傲的。
记得小时候,一次,妈妈让识字不全的我写一个寄给姥姥家的信封。当我好不容易写下“上细堙”这个村名时,心里非常不情愿,因为我不相信有这么一个古怪名字的地方。我十二岁的时候回过姥姥家,印象中有这么一个小表弟,还在地上爬着玩儿。舅舅说我们“伙”着一个老姥爷,是很亲近的关系。他小时候在姥姥家长大。这个成天在土里滚的小男孩,后来居然喜欢上了看似高雅的诗歌,而且一心要成为诗人。
1979年,是新诗潮起云涌之际,这一年,十六岁的表弟考上了山西大学历史系。应该说,这一年我才真正认识了他。他抽了一个星期日到我所在的地区报社来看我,因为刚下过雨,他挟着一件军用雨衣,一只裤腿挽着,大大咧咧的收拾不利索的样子和我颇为相近。相认之后,可能他略微失望,觉得诗人表哥怎么如此不像。记得我当时对他的印象里,这个小表弟时而口出狂言,一副不驯的样子,很让我有几分恼火。直到我去山西大学上学,整日与他厮混在一起,才发现彼此都有点“谦虚过了头”,他甚至有些讷讷而言,谦虚至极。这时候,他已是学校中少有的几个能在“省级刊物”发诗的学生之一,只是不善推销自己,名声不大。我虽年长,但并不跟他摆架子,完全是“哥们儿加诗友”,对他写出的好诗赞不绝口,由衷钦佩。当时那种写诗的氛围,如摇篮和乳汁,使我们陶醉其中并日渐强壮。表弟上了四年学,对功课似乎并不刻苦,晚自习时多半是在写诗,那个年龄,自然对“美”格外敏感,一个梳“马尾松”发辫的女学生,让他写了那么多诗并度过了那么多不眠之夜。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求知、求爱、任意、任性,怀抱着诗的梦想。前一段,他来我家,我说:哎,你还记得1980年我从北京江河那里抄回希腊诗人埃里蒂斯的诗吗?我们第一次朗诵《创世颂》——
在开始的时候,光明和第一个时辰,
那时嘴唇还是泥的,
试着说出世界的事情。
转瞬之间,时光已逝,我们都不再年轻。诗坛上风云变幻,流行了各种主义,各种派别,旗帜纷呈,令人缭乱。春平似乎局外人一般,虽然多年来一直从事新闻工作,而且做了总编,但一直默默写着他的诗。他几乎没有自己的“宣言”,更与所谓先锋无缘,但却留住了诗的精灵。
秘诀何在?对于那些掌握着秘诀的人而言,他们可能会说根本没有秘诀。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一篇文章中说:“艺术中充满世人皆知的事情和通常的真理。虽然大家都可以公正地运用它们,然而世人皆知的方法却久久闲置着没人来运用。”的确,认真而耐心地生活,等待生活的启示,对于今天这个过于匆忙的时代,对于那些急于获取到诗的人们来说,显得太缓慢和持久了。正因为如此,这个从童年起就蹲伏在玉米地的诗人,自然而然地收获了他的果实。他的秘诀就是他全部的生活和思考。读着春平的诗,我常常感慨,有农村童年生活的人,才有真正童年的回忆。像我这样从小关在幼儿园里的人,童年的记忆极为苍白和贫乏。有意思的是,春平每次到太原来,总要到院子里一位作家朋友家,他说,我们都有过农村生活,所以彼此有一种共同的气味和语言。后来,我留意从农村长大的诗人和作家,他们的作品总有一种相通相近的东西,也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吧。于是,我再次想起埃里蒂斯的诗:“那时嘴唇还是泥的……”
1980年代一度兴起“寻根热”,我拼命写“黄土地”的诗,但怎么看都有点儿假,春平就不一样了,他的“根儿”本身就没断,读他写的那些描写乡村的诗,还有我们姥姥家“上细堙”村的诗,现在想起来都很感人。我的诗观经常是变的,但有一点永远不变,那就是诗歌必须来自心灵,诗歌是最做不了假的。他的诗里有爱,有真挚而朴素的感情,尤其可贵的是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他早年在《飞天》杂志发表的一首诗《致我的雕塑者》。他的雕塑者就是身边的亲人,是太行山的沟沟坎坎,是“上细堙”的谷子玉米,用诗意的话说他有“泥的嘴唇”。只是由于种种缘由,三十年中间他写得并不多。当然我坚信他一天也没离开过诗歌,因为我们每次见面的话题就是诗,他对诗歌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挚爱,如同心上人始终不离不弃。这些年我自己写诗也时断时续,在这个时代做一个诗人太不容易,里尔克说“挺住就是一切”,对此春平应该说是深有体会,因为他三十年未改初衷,一直不懈地钻研和创作。与当年初出茅庐的他相比,他的诗歌已经达到相当纯粹的境界,虽说数量不大,但几乎每一首都可圈可点。
一个人没有几个三十年,当年被称作青年诗人的春平已步入中年,这是一个重要的跨度,意味着人生成长期和成熟期的更迭。我还记得三十年前阅读春平诗篇的感觉,青涩的果实一口咬下去,阳光与黑暗是那样分明,苦和甜都是那样纯粹。如今汁液饱满的这些诗,有了生活历练后的阔达和洞察世事的智慧,味道变得有些复杂,甚至有些暧昧。但是对于诗歌或诗人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艾略特说,如果一个人三十岁之后还写诗,他应该有些历史感。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小男孩。这些诗越来越像他本人了,胡子拉碴,双鬓斑白,内心五味杂陈,充满了人生的感慨和失意。他像每一个越过青春期的成年人那样,告别了浪漫和激情。他的诗不再流连于抒情的层面,他开始处理存在的大问题,这使他的诗歌写作呈现出明显变化,其显著特征是充满了不确定性,这是诗歌进入高级阶段的标志之一,为此诗人必须具备精湛的技艺。通过阅读这些诗篇,我们能够感觉到到他执着于形式的各种探索和实验,他的诗歌变得开阔和大气,迥异的风格和语感互相包容,形而上或形而下概不拒斥。作为一个成熟的诗人,他贡献给读者的已经不是青涩之果而是一枚能够滋养心灵的“金苹果”了。
二十年前我在《树叶之上》的序言里写到我们共同的老家“上细堙”,那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小山村,之前我没有去过农村,对我父母的来处毫无概念。然而此时,当我写下“上细堙”这个村庄的名字时,它已经移民并村,搬迁到邻村了。一个在太行山深处存在了至少几百年的人类聚居地,就这么在我们眼睁睁的注视里化为乌有。据说还有几个老者至死不愿迁离故土,但他们和依傍着的枯朽老槐一样风烛残年,即使寂寞的时光也不会维系多久。“上细堙”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我猜测是先人看到山村上空的袅袅炊烟命名的,这古老而美丽的灵感即将烟消云散。悲哀吗?倒也不必。一切都是过客,不可战胜的时间冷漠地看着我们。
只是,人类有史以来一直没有向时间屈服,一代又一代生命的延续,还有《诗经》以来诗人的吟唱,它们似乎比时间开始得更早,希望也能比时间结束得更晚。因此我更愿意把这些诗看作是一个人对时间的记忆(这种神秘的记忆几乎是所有诗歌的来源)。三十年,一个村庄消失了,但那片泥土还在,姥姥姥爷父亲母亲们的脚印还在。原来,我们的嘴唇都曾是泥的。这一点,就像我们的前辈所蒙受的苦难一样,实在是不应忘记。当然,我们还是诗人,我们要背叛许多许多,但是,不能背叛的就有这个。
我知道,这是一篇多余的文字。这些诗,并没必要一定有一篇序。这些诗本身就是自然和呼吸,是肌腱和鼻音,是苦涩和温馨……我要说的,实际上只有一句话:诗人,愿你的嘴唇依然是泥的,永远不要洗掉,永远试——着——说——出——
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