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刺史府。
刺史东瀛公司马腾,手捧一纸书信,白皙的面部堆满了愁云。书信是他的胞兄东海王司马越专门派遣心腹家人送来的。这司马越原本是曹魏朝廷太傅司马懿的侄子。司马炎篡魏为晋后,追尊其祖司马懿为宣皇帝,让司马越承袭其亡父高密王司马泰爵位,改封东海。这司马越未进入朝廷之时,名声倒也不错,看上去安守本分,不羡富贵。自从参与政事后,便开始野心膨胀。他见司马氏子侄辈一个个贪权恋位,一旦染指朝政,便颐指气使,为所欲为,于是也开始产生了有朝一日能在朝中独揽大权的幻想。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不但在朝廷中培植亲信,广树党羽,还想在地方上拥有一支自己的军队。所以,他给胞弟司马腾写信,让司马腾在并州大量扩充军队,以备随时调用。
东瀛公司马腾接到胞兄书信后,却犯了难。虽说眼下并州大地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遍地饥民,招募兵员并不困难。难的是,扩充军队需要大量的军费开支。可是,现在旱灾肆虐,地无物产,境内人口大量流失,官府赋税都无从征收,这笔军费开支如何解决?
就在司马腾踌躇无计之时,正好自己的心腹部下建威将军闫粹走了进来。司马腾把胞兄书信拿给他看,向他问计。闫粹略加思索,说:“我看军费问题可以这样解决。现在太行山以东平原地带十分富庶。据了解,目前那里的财主们正在大量购买奴隶为他们干活,身价十分可观。而我们并州境内居住着大批胡人,这些胡人都是从边远之地迁徙进来的。胡人们本来非我族类,与我们心性不同,加之他们桀骜难驯,是我大晋王朝的心腹之患。如果把他们之中的青壮男丁抓获,卖往冀州,不仅可以解决我们的军费开支,也省得他们一旦时机成熟聚众为乱,岂不是一举两得!”
听了闫粹的妙计,司马腾心中大喜。他知道,从汉代以来,并州地区就不断有胡人迁入。特别是东汉末期,大丞相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实际操控朝廷大权后,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曾将南匈奴单于呼厨泉的部众分为五部,迁入并州安置。其他种族的胡人也趁机迁入。从那时起到现在,经过百年来的繁衍生息,各族胡人已是人口大增。这些人在晋室官僚眼中,也就是一群两条腿的畜生罢了。如果把他们中的青壮年抓获,卖充军实,倒也确实是一条不错的妙计。
司马腾立即召集帐下将军,给他们分派任务,让他们四出抓捕胡人。
巧的是,这时候本来在四处分散逃荒的胡人们,听说旱情解除,正在陆续返回家乡。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天灾将歇,人祸又兴,一场更大的浩劫正在等待着他们。
话说石勒离开雁门,一路晓行夜宿,向着家乡而来。眼看的北原山已经遥遥在望,估计再有半日路程,即可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俗话说“故土难离”,回顾自己这一生,已经先后三次被迫离家出走。现在终于又回来了,他的心中自然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
忽然,前面路上尘土飞扬。一队官兵押着一群用绳索拴绑的老百姓迎面走来。队伍中高高举着的旗幡上,写着斗大的“刘”字。石勒心中诧异:官兵捉拿老百姓干什么?却忽然看出,这些被抓的老百姓全是胡人装束。就在这时,他听到被抓的人群中有人高喊:“勒子哥,快跑,官兵要抓人了!”
石勒循声望去,只见在这些被抓的胡人中,有不少是他的族人。葵安、桃豹、支屈六、逯明等一班兄弟也在其中。
见自己人被抓,石勒不觉勃然大怒,就要上前解救。然而,还没等他动手,他已经被官兵发现。只见一位骑马的将军抽出腰间长剑,向他一指,喝令手下兵丁:“快把那羯胡小子抓住,别让他跑了!”
随着一声命令,一群官兵挺着长枪、大刀,像恶狼一般扑了过来,将石勒团团包围。石勒手脚并用,在圈中左冲右突,然而,包围他的官兵越来越多。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尽管石勒武功高强,但面对这群训练有素、凶猛异常的官兵,他又手无寸铁,渐渐感到难以取胜。眼见得族人们解救不了,他又担心自己的父母情况不明,不知是否也已落难,不得已,只好退求自保。于是他施展平生所学,在刀丛枪林中闪展腾挪,一连打倒几十名官兵,得空跳出包围圈,向着北原山一路狂奔。那将军见这羯胡小子居然杀出重围跑了,不觉恼羞成怒。他命令手下步兵继续押着被抓的胡人往前赶路,自己亲自指挥军队中的骑兵去追赶石勒。
前面的一名骑兵马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石勒。只见他挺起手中长枪,向着石勒的后背狠命刺来。然而,奔跑中的石勒仿佛脑后长有眼睛,就在枪尖堪堪触及后背的一瞬间,身子往旁边一闪,让过枪尖,顺手抓住枪杆,随着骑兵马往前冲,他纵身一跳,跃上马背,正好落在那名骑兵身后。他用枪杆勒住骑兵的脖子,将他控制住,一面用脚踢马快跑,一面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们这些胡人?”
“好汉饶命,”骑兵惊恐万状,“这不关我事,我们都是北泽都尉刘监将军的部下。后面指挥我们的那个人就是刘监将军。听说捉拿你们是要往冀州贩卖。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石勒本想再问他们一共抓了多少胡人?眼下要押往哪里?可是,后面的追兵已经追了上来,没时间了。他们两人一骑,马力有限,显然跑不快。于是他松开骑兵,喝一声:“下去吧。”将骑兵推落马下,独自骑马狂奔。
石勒骑术高超,所乘马快,很快就和后面的追兵拉开了一段距离。但是,后面的追兵并不放弃,仍然在穷追不舍。
转过一处弯道,就到了北原山脚。行进间,前面出现了一道高墙。石勒知道,高墙里面就是宁驱家的庄园。他听听后面,激速的马蹄声不断。眼见得追兵无法摆脱,于是他心生一计,起身站立马背,打马顺着高墙一直向前冲。然后他瞅准机会,纵身一跃,跳过墙头,进了宁驱庄园,只剩得那匹空马一直向前奔去。
入庄后,石勒立马来到宁驱卧室。
宁驱正好在家,他见石勒突然来访,既惊又喜,急忙起身相迎。石勒顾不得寒暄,他告诉宁驱,外面的官兵正在捉拿自己,叫宁驱赶快找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宁驱一听,也不再说什么,走过去挪开靠墙的衣柜,后面出现一道暗门。进入暗门,走下一串台阶,便是一处地下暗室。宁驱让石勒进入后,重新摆正衣柜,端坐家中等待。
再说石勒骑的那匹马,在跑了一段路后,因无人驾驭,便渐渐停了下来。等到后面的追兵转过弯道赶上来时,却发现他们追到的只是一匹空马。都尉刘监气急败坏,于是返回来沿路寻找。当他发现宁驱的庄园后,怀疑这羯胡小子许是进入了庄园。便命令手下骑兵将庄园团团包围,自己带着随从兵丁,找到大门,叫手下上前叩门。
听到庄丁禀报,宁驱整顿衣冠出门迎接。他把将军请入客厅就座后,命家人奉上茶来,小心询问:“不知将军光临弊舍,有何见教?”
将军说:“我们刚才追捕一名逃跑的胡人,追到这里后,那人就不见了。我想,他一定是跑进了你的庄园。所以想进来看看。”
宁驱做出一副诧异的样子,摇摇头说:“这不大可能。我这庄园四面围墙很高,大门一向紧闭,又有人看守,一般人不经允许是进不来的。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将军说:“不不不,这家伙武功了得,翻越你这点墙头根本就不在话下。我想让手下在你的庄园中搜查一下,还请庄主见谅。”
宁驱说:“既然是这样,那就请将军费心仔细搜查。这些胡人十分可恶,千万别让他藏在我的庄园里。”
将军立即指派手下,将庄园的各个角落都仔细搜查了一遍,结果什么也没搜到,只好告辞走了。
送走官兵,宁驱关好大门,请出石勒,欲作久别后的长谈。石勒却急切地向宁驱询问父母的消息。宁驱告诉他,这段时间里,外出逃荒的羯人确实回来不少,但他的父母却并未回来。而且,回来的人大多被官兵抓走了。现在的东河沟羯室中,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宁驱说,他每天都要到东河沟转一转,看一看。他让石勒放心,一旦石勒的父母回来,他会好好照看的。
听了宁驱的这番话,石勒的心略微放下了一些。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尽的话题。当说到这次官兵捉拿胡人之事时,石勒说,他原本想打听被抓的胡人关押何处,好去设法营救。可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说,就算能把他们解救回来,可眼下已是秋天,庄稼不能下种,粮食无从收获,他们回来吃什么?与其让他们每天依靠树皮草根,在饥饿中艰难度日,还不如让官兵把他们卖到冀州为奴。在那里或许还能混口饭吃。所以经过再三考虑,他放弃了营救他们的打算。只是,现在自己该做些什么呢?
话说到这里,宁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有一身绝世武功,我觉得你应该前去投军。只有到了军队中,你这一身功夫才有用武之地。凭你的身手上阵杀敌,建立功勋、封妻荫子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不知你想过没有?”
宁驱的提议,让石勒不觉眼睛一亮。老实说,对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经宁驱这一点拨,他开始动心了。是啊,师傅传自己一身武学,我为什么不到军前效命呢?这样碌碌无为,这一身功夫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吗?宁驱说得很对。只是,他该到哪里去投军呢?
宁驱说:“如果你真的决定前去投军,我倒有点门路。我有个故人,名叫李川,现在并州做纳降都尉,也是一名将军。我写封信,将你举荐给他。我想,他会给你安排一份差使。”
石勒一听自然满口答应。于是,宁驱找出一方绢帕,研墨润笔,写了书信一封交予石勒,让他收好。
当天,石勒就住在宁驱庄上。晚上,二人抵足而寝,长谈一宵,不觉得天光已亮。石勒起身告别宁驱,就要上路。宁驱拿出一个包袱让他带上,说:“从咱这里到并州,大约是三天的路程。你把这些干粮盘缠带上,路上好用。到并州找到李川,你一定会得到重用。”说完,二人依依惜别。
石勒离开宁驱庄园向着并州行进。为了避开到处疯狂抓捕胡人的官兵,他不走大路,专拣山中偏僻小道一路潜行。由于他从来没有到过并州,不认得道,在山沟中转来转去迷失了方向。本来是三天的路程,可他已经走了五六天了,却连并州的影子也没见到。宁驱给他带的干粮早已食尽。山中人烟本就稀少,加之这场大旱造成的影响尚未消除,他即便偶尔遇到人家,也绝对讨不出饭来。他只能依靠嫩草充饥。还好一点的是,口渴时,山沟里能找到水,他不用再寻深井汲取。饿得两眼发黑的石勒,向偶然遇到的山里人打听去往并州的路,可是,这些山民自出娘胎就住在山里,哪里知道什么并州?万般无奈,石勒只好摸索着走出山沟,重新回到大路上来。而这时,他已经是一身虚汗,举步维艰。
也许真的如圣人所言,天将降大任于石勒,他命不该绝。就在他拖着疲惫已极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挪上大路时,前面正好来了一支商队。石勒本想上去向他们讨点食物,再顺便打听一下去往并州的路。然而,一阵天旋地转,他便跌倒在地,昏过去了。
行进中的商队,见有人倒地,就有人走过去查看。查看的人撩开石勒披在脸上的凌乱头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高喊:“郭爷,你快过来,是石勒兄弟。”
原来,来得正是郭敬的商队。郭敬自从因灾荒离开北原山后,就带着他的商队一直在冀鲁大地上行贩。近来,他听说并州一带旱情已除,便带着他这支由十来个人、七八匹马组成的商队,带了一批物资,想重返老屋看看。
听到伙计呼唤,走在商队后面的郭敬急忙打马跑了过来。他跳下马,上前一看,果然是石勒。于是他顾不得地上肮脏,蹲坐在地,将石勒轻轻抱在腿上,叫伙计取过水壶,给石勒的口中喂了一点水。
石勒悠悠醒来,睁开眼睛,认出了郭敬。他挣扎着坐起,喃喃地说:“我这是做梦吗?”
郭敬忍不住鼻子发酸,流下泪来。他用手扶住石勒,仔细端详着。见石勒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由唏嘘道:“兄弟,你这是咋了,如何落到这步田地?”
石勒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在山里被荆芥拉扯的丝丝缕缕,脚上的鞋子也已开裂。他知现在的自己形同乞丐,长叹一声,禁不住热泪长流说道:“说来话长。只是我现在饿得要死,你们有啥吃的,快给我一点。”
郭敬吩咐伙计取过干粮和一只铜碗,他亲自把干粮揉碎放入铜碗,又取过水壶倒了一点水,把干粮泡软,拿一只汤匙,喂石勒吃了几小口后,便停了下来。郭敬知道,饥饿到了极点的人,却不可让他饱食,那会坏了他的性命。石勒当然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也不再坚持讨要食物,只是多喝了两口水。
在伙计们的帮助下,郭敬把石勒扶上马。他吩咐伙计们:“就近找一家客栈住下,今天不走了。”
在附近的一个镇子上,郭敬把石勒安顿在客栈里,他出去置办了全套衣服行装,回来后让石勒换了。又给石勒吃了一点食物,然后让石勒好好睡了一觉。当石勒睡醒后,郭敬才开始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石勒向郭敬讲述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些情况,他告诉郭敬:“宁驱介绍我到并州找纳降都尉李川,在军前谋个差使。我觉得这主意不错,这样一来,我的这身功夫就有了用武之地。”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入怀,从贴身处掏取宁驱写给李川的信,想让郭敬看看。然而,当他把那方绢帕掏出展开后,却一下子傻眼了。
或许上天降生石勒,就注定了他是西晋王朝的掘墓人,天意不允许他为朝廷效力?那方本来写满文字的绢帕,已被他身上的汗水浸润成黑乎乎的一片,根本辨认不出字迹来。这使石勒感到非常沮丧,情绪一下跌入谷底。他一路上经历了千辛万苦,到头来没了书信,他又不认识李川,这可如何是好!
郭敬见状,也替他发愁。他说:“从这里到并州城,虽说路途已经不远。可是,没有了这书信,事就有点难办了。看来,你还得再回老家一趟,让宁驱重写一封。”
石勒摇摇头说:“现在老家一带,官兵正在抓捕胡人,往冀州贩卖。回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说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一个新的想法跳了出来。
那么石勒到底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