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泰始十年(274年)。
夏天。
太行山脉中段的武乡县北原山麓,一个高鼻深目的年轻男子,正在田地里挥汗耕耘。
时近正午,突然一阵沉闷的雷声传来。男子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只见西边天空浓云滚滚,正向着头顶蔓延过来,眼看着一场涤荡乾坤的暴雨就要来临。男子似乎想起什么,扔掉手中农具,急忙向山下跑去。
北原山下,一道南北走向的深沟。一条清澈的小河从北面沟中流来,汇入前面那条汹涌东去的漳河。当地人称这条河沟为“东河沟”。此时,在东河沟的河畔上,一块被人唤作“三亩则”的地块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子,正在采挖野菜。高高隆起的肚子,使她动作起来显得异常艰难而笨拙。
天气的骤然变化,显然引起了这名孕妇的注意。只见她拎起地上的荆条篮子,略显慌乱地收拾地上散放的野菜,准备回去。就在这时,从山上下来的男子跑到她的身边,接过篮子,说:“天快下雨了,赶快回去吧。”说着,用手搀扶着她,向家中走去。可以看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一声炸雷响过,铜钱大的雨滴连续砸向地面,两人开始奔跑。忽然,女人“哎呀”一声,停下脚步,脸上显现出异常痛苦的表情。
“咋了?”男子关切地问。
“肚子痛得厉害!”女人喘着气回答。
“哎哟,是不是要生了?”
女人点点头。
男子显然慌了手脚。他抬头望望前面,不远处是一个缺门少窗的土窑洞。窑洞前面是一排由树枝扎成篱笆圈就的小小院落,这就是他们的家。虽然离家不远,但此时女人的状况却非常不妙,背不能背,抱不能抱,而女人自己又不能行走。怎么办?情急之下,男子已顾不得其他,只见他丢掉手中的篮子,往下一蹲,将头钻过女人的两腿,让女人抓住自己的头发,把女人扛在肩上,使劲站起,冒雨跑进了窑洞。
大雨哗哗地降了下来。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响雷声,窑洞中传出女人痛苦的呻吟。忽然,男人冲出窑洞,向着附近的农舍跑去,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窑洞内,女人的声音由呻吟逐渐变成凄惨的哭喊和尖叫。
男人重新出现在雨幕中。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手提包袱的中年妇女。两人一路小跑进了窑洞。
窑洞中,女人的哭喊声一阵紧似一阵。
“周曷朱,快去烧盆水来。”窑洞中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显然,这是刚刚进入窑洞的中年妇女的声音。而她呼唤的“周曷朱”,正是带她前来的那个男子的名字。
“嗯!”周曷朱答应一声。不一会儿,从窑洞口的上方冒出缕缕青烟。
一声声炸雷在头顶上轰鸣。
“水烧好了。”
“快端过来!”停了一会儿,中年妇女又命令道,“周曷朱,这里没你事了,你快出去吧!”
周曷朱从窑洞中钻了出来。
雷声继续在响,雨依然在下,窑洞中,年轻女子的叫喊声变得声嘶力竭。窑洞口,周曷朱手足无措,来回走动,不时向窑洞内探头探脑。
窑洞前的地面上,一丛大红色的牡丹花正在怒放。数十朵碗大的花朵经过雨水的冲刷,更显得娇艳欲滴。然而,此时心乱如麻的周曷朱却无心欣赏,他在一心关注妻子的安危。他请来的中年妇女正在给妻子接产,而根据当地风俗,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是不能在身边的。所以,他有力使不上,只能干着急。
突然,一束强烈的太阳光透出云洞,从天空中直射下来,穿过浓浓的雨幕,形成一条笔直的白气,不偏不倚,正好照在门前的那丛牡丹花上。从红花上反射的阳光,映照得窑洞内一片通红。就在此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传出,使得周曷朱的心狂跳不已。
“李婶,生了吗?”因为这时妻子已不再呻吟,使周曷朱放心不下,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声。
“生了,是个小?子。”
周曷朱是羯胡族人。羯胡人称头生男孩为“?”或“匐勒”。所以李婶告诉他,是个“小?子”。
“哪,她呢?”周曷朱仍不放心。
“好着呢,放心吧。”李婶说。过了一会儿,李婶叫他:“进来吧,来看看你的宝贝儿子。”
周曷朱急忙走了进去。这时,李婶已将婴儿用破布包好,端在手上。周曷朱凑过去,看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心中欣喜不已。他回头看看妻子,妻子疲惫的脸上挂着微笑,正在深情地望着他。
“这孩子只怕是个贵人呢。他出生时满屋红光,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只见一道白气从天上下来,直扑门口。我接了好多的产,这种现象还是第一次遇到呢。”李婶一面逗着婴儿,一面向周曷朱夫妻喃喃地讲述。
“啥白气?”周曷朱说,“我在外面看得很清楚,那是透过雨雾射下来的太阳光。这在雷雨天并不稀罕,你们女人家就爱大惊小怪。什么贵人?就咱这穷苦人家,能够有口饭吃,把他养长大成人就不错了,还贵人呢!”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觉得这小家伙很可爱,长大了一定比你强!”李婶瞪了周曷朱一眼。
周曷朱憨憨地笑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这一天,孩子满月。听说他们的酋长家添了孙子,整个部落的人们都来探视,表示慰问。一时间,周曷朱那小小的院落人满为患。周曷朱忙里忙外,应接不暇。
父亲耶奕于带着兄弟?邪也过来看望。耶奕于人高马大,高鼻深目,满脸的络腮胡须,看上去十分威武。他现在是整个北原山羯胡部落的酋长。虽然是酋长,但由于整个部落的极度贫穷,他不得不亲自参加劳动,想尽一切办法去谋生。在他的部落里,他只是一个“头人”。所以,在他的身上并不存在任何的“官气”。同时,部落里的人民,也没有哪个人把他作为“官”来看待。在这个部落里,“官”与“民”是平等的。酋长的职责,只是组织和带领大家共同寻找活路,抵御其他部落的欺负与侵凌罢了。
刚刚走进庭院的柴门,耶奕于就粗声大气地冲着前来道喜的人们说:“添人进口,这是人生的大喜事。我的小孙孙在哪里?快让我瞧瞧。”说着,他走进窑洞,把手中提着的一些胡饼放在炕上,笑眯眯地凑过去看自己的小孙子,并把另一只手中提着的一个用草茎编织的,里面装有一只大蝈蝈的小笼子挂在了婴儿头前的墙壁上。
?邪走过来,把带来的一个小麻布包交给坐在炕上看护婴儿的嫂子,说:“我从园子里挖了几棵党参,让嫂子熬汤喝,补补身子。”
手勤脚快的李婶走过来,麻利地打开布包一看,不由脱口说道:“唷,这党参真好!你们看,一个个长得都像小人儿。你看看,你看看,还有小鸡鸡呢。哈!”
屋子里的人们都笑了。
李婶转身对耶奕于说:“你这当爷爷的来了,该给小孙子取个名字了吧?”
“是啊,取个啥名呢?”耶奕于拍拍脑袋,“他是我家的长孙,小名就叫‘?子’吧。”说着,他回头看看在一旁傻笑着的儿子周曷朱,又说,“等他将来长大了,大名就叫‘石勒’。‘石勒’‘示罗’,在咱们的羯族话里,就是平安、吉祥、幸福、安康,能够带给人们和顺、和平的意思。你说呢?”
没等周曷朱答应,炕上他的妻子就连忙表示赞成:“就叫石勒,这名字好。”
屋子里的人们也都说“石勒”这名字取得好。
周曷朱见妻子和大家都赞成,自己当然也很满意。于是,这婴儿从此便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石勒”。这名字饱含着整个羯人部落的美好愿望:希望他将来能够成为部落领袖,成为“和平的使者”“战乱的终结者”,带领整个部落走向平安、吉祥、幸福和安康。
不过,“石勒”名号的正式叫响,还得在三十年之后,这是后话。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小?子在无忧无虑中成长,不经意间几年过去了。
这一天,在东河沟的一处土丘旁,一位须发如雪的长者蹲在地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一群小孩玩耍。那群孩子最大的十来岁,最小的五六岁。但不管大小,似乎都听一个六七岁孩子的指挥。孩子们的前面是一堵破败的土坯墙,高约四五尺。在墙的根部,被硝渍得坍出一连串坑凹,显然已经年代久远,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这时,那个六七岁的小孩指挥那十几个孩子找来了许多长短不一的木杆棍棒,顶住土墙的一面,然后再用一些长木杆搭在墙的上部,让孩子们一齐抓住木杆用力顶推墙体。
这时,有一个小孩可能感觉用木杆顶推用力不很方便,便丢开木杆,跑到墙根用手直接去推。
那六七岁小孩看见后,狠狠骂道:“谁让你去的?还不快回来,找死吗?”
那小孩只好乖乖回来再次抓住木杆。
终于,在孩子们的齐心合力顶推下,那堵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土墙“轰然”一声倒了下去,荡起了一片尘土。
“好——”孩子们一齐拍手欢呼。
土墙的倒塌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吸引了附近的许多大人来看个究竟。就在这时,耶奕于手提一碗角粽来找孙子。当他走过来时,正好看见那白发长者叫住他的孙子问话。只听那长者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
“你为什么要推倒这面土墙?”
“不推倒,它自己倒下来会砸死人的。”
“那你为什么又要用许多木棒把墙撑住?”
“不撑住,它要是倒回这边来,会把我们砸死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那个小孩直接用手去推?”
“要是墙撑不住,倒回来会把他砸死的。”
“好!”那长者拍了一下手,说,“孺子可教!”
这时,小?子忽然看见了走过来的耶奕于,便喊了一声:“爷爷!”向着耶奕于跑了过来。
耶奕于一手把他抱起,责怪道:“今天是端阳节,你不在家中过生日,跑到这里疯什么?”说着,把另一只手中拿着的角粽递给了孙子,“快吃吧。”说罢,复又把孙子放在地上。
白发长者走过来,对耶奕于说:“这是你的孙子吗?今年几岁了?”
耶奕于说:“是啊,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好七岁了。”
“哦。”长者说:“人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这孙子小小年纪就见识不凡,思虑缜密,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其前程不可量也。”
不等耶奕于答话,随同人们一起来看热闹的李婶就挤过来说:“是啊,是啊,你说得很对。这孩子出生时红光满屋,白气从天而降,说不定还是个贵人呢!”可能因为小?子是她亲手接引到人间的,她对小?子有点过分喜爱,这时她把早已被周曷朱批驳了的论调重又提起,说着还冲过去,在小?子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引得围观的人们都笑了。
这时,也有人表示赞同。他们说:“有没有前程咱不知道。不过,这孩子平时淘气的出奇,是与一般的孩子不同。”
“所以,你们一定要善待此儿。”长者说。
“如果是这样,那敢情好。”耶奕于问白发长者,“老丈是何方人氏?到俺这里有何贵干?”
长者说:“我不是贵方人氏,只是从此路过而已。好了,我还有事,叨扰了,就此别过。”说着,双手抱拳,向大家作了一揖,转过身扬长而去。
白发长者走了,但他的话却在李婶的心目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本来就是一个快嘴,于是她从此逢人便加油添醋,绘声绘色地说小?子出生时的种种“异相”,甚至把那“带鸡鸡”的党参都说成是“天降祥瑞”,使得这种传言到处流行。以至于多少年以后石勒称帝,人们便把这种附会出来的传言作为“天授神权”的瑞兆而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