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头
一个靠海的村庄
原来的名字叫“盐廒”
廒,就是仓房的意思
故乡人在这里晒盐、储盐
流下比海水还咸的汗滴
但没有一粒盐是属于他们的
后来的名字,才叫“海头”
在我祖父小时候
这里还是一片海
几十年填海填出的一个村庄
起了一个口气好大的名字
其实,最多也就是大海头上的几缕头发
我倒是蛮欣赏隔壁村庄的名字:海下
本来,就在海的下头
台风每年都来光顾
看着一片汪洋
你就知道这个名字有多贴切
现在,只经过三年围垦
一个四万平方米的城市就从海面升起了
一把,把故乡挤成了一幢楼
任凭掂起双脚
也吹不到一缕海风
只有那幢农民公寓
可笑地保留着“海头”的名字
旗杆底
另一个村庄原来的名字叫“旗杆底”
缪家的祠堂就建在那里
祠堂的门前有四杆旗
每一杆旗下写着一位读书人的名字
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搞明白
那里记着哪四位先贤
却一直被祖先们崇尚耕读的精神感动
因为我写过几本书,编了几年报纸
族长打算把其中的一杆旗留给我
原来,在每杆旗下
每个年代都有不同的名字
记着“归去来兮”的子孙
后来,不知道谁改的名字,叫“合理”
除了几个老辈人
所有的乡亲都叫那个村庄“合理”
叫那个村庄的人“合理人”
考上大学时为我放映露天电影的村支书
被抓进去那一年
缪姓八个村庄的人们都在传:
“合理书记被抓起来啦”
其实,合理真正的名字叫“旗杆底”
路角
离“海头”最远的那个村庄
我知道名字的时候已经叫“民主”
母亲在世时信奉基督教
每个星期天做礼拜,她就说:
“我要到民主去了”
那里的村口有一座不起眼的教堂
我在城市待了二十年后
有一天,经过多方打听
终于知道这个扭扭歪歪的村庄
原来的名字叫“路角”
多么令人叫绝的名字啊
过了路角,就是一大片平原
族里第一个读了博士的兄长告诉我
他原来就住在民主
“民主在哪儿你知道吗
过了合理,就是民主”
两个村庄毗邻而居
河尾
我专门去看过一条河的断流处
知道河流原来是有尽头的
河流尽头的地方
有个村庄的名字叫“河尾”
我知道另外两条小河也在故乡断流
两个村庄各自抱着其中一条
一个叫“前岸”,一个叫“后岸”
唯一不傍河的村庄
也有一个霸气的名字:大角头
唯有抱着第三条小河的村庄
叫“尾”,“河尾”
这么多年了,没有人动过它的名字
后来,我终于搞明白原因
这里住着的几乎都是外姓人
靠与缪姓联姻,繁衍自己的家族
这里离海的距离最远
人们需要起得更早,晒得更黑
才在海中讨得一份生活
奇怪的是,所有的捕海能手
几乎都出自河尾
他们捕的蟹更大,鱼虾更多
腰包也就更鼓
河尾,也许更合适的名字叫“海头”
2012年5月9日至14日 普吉岛
年轮
稻叶笛总在故园脆脆地响
只听得那夕阳沉没明月升起
飞鸟衔尽最后的谷穗
母亲从荒凉的屋后走到啼血的山头
那一夜,小河奔流入海不复返
少年人沉默着早生华发
青壮年单臂划浆偷偷拭泪
老年人手拄拐杖走到清明
稻叶笛总在异乡呜呜地响
河流凝固成街道已不止一条
倾盆流星雨化作满城之灯火
高架路飞驰簌簌子弹载我
这一夜,涛声依旧不问离愁
少年人走着走着驼了背
青壮年眼已昏花需走近了细瞧
老年人在清明接受另一茬祭拜
背
父亲俯卧在我的小床
他厚实的身材使小床显得平稳、扎实
裸露着的背部黝黑,像一块船板
而我用一双小手给他撞伤的背部抹上红花油
——记忆中这是我与父亲唯一的一次亲密
他的背粗糙、坚硬弄疼了我的小手
是这堵背 为我们负起了一个家
为风雨中漂泊的小船遮风挡雨
父亲的背这般伟岸 却为何让我感觉遥远?
——他更多地迎向风雨
却忘了伏身当一回我的坐骑
这一刻 他回到了我的眼前
把伤痛真实地留给床
他终于从模糊的背景中凸现出来
让我的小手受宠若惊
我努力让它们停止颤抖并加上力气细细涂抹
我的双眼被灼伤 双手被灼伤
抹在父亲背部的红花油侵入我的伤口
灼热、麻木的感觉从手上递向全身
而父亲纹丝不动像已入睡
或者正沉湎于我细小的按摩
这一次亲密 几乎用尽我一生的力气
但未能阻挡父亲的背飞速地贴向土地
——父亲的背再也不会摆动了
他变得与大地一样平实
但我们生活的天平已经倾斜
不倦的渔火
涛声从海堤漫上来的时候
她正在箩里收藏一缕月光
然后轻盈地走向小木屋
没有人知道 儿孙满堂
她为何选择在海边独居
只有远去的孤帆
对照她无言的心事
十年前,我去看她
她已经像现在这样老
现在,她更加沉默寡言了
但不忘再送我一盏渔火
每一个在夜晚归来的渔民
都从她那里得到了一盏渔火
但只有一盏灯在她心中常开不败
这个人,是我的母亲
她十年前就去世了
但依然点亮一盏又一盏渔火
等待父亲从海上归来
怀念
一片落叶砸碎湖面的月亮
那轻风带也带不走的苍白
正成为夜色越来越重的负担
村庄中的青蛙齐声祷告
那一夜 为一个人送别
城市中的青草在我的眼前绿了
此时正是十年后的春天
在夜上海的某个新村
一声蛙鸣凌厉地划过我的脑际
屋前的一池湖水被月色骤然点亮
陡地把我的上下眼皮撑开
我看到——
月亮积攒了自己的力量
把揉碎的皱纹抚平了
幽幽的脸庞正是我母亲的模样
幻象之中 我与母亲就此一望
十年前的时光
滴滴答答漏了一晚
手足
他的躯体摆放在老屋
哭声一阵一阵将他抬起
我见到他时,他的脸已破碎
但摸上去温润犹存,富有弹性
胸膛内的心脏已停止跳动
隆隆的声音依然在响起
我的堂弟,28岁,身穿制服
与千里迢迢赶回的我作最后告别
整整四年,我们在同一座城市读书
而后,他重归故里,我他乡为客
相见时难别亦难
现在,永久的告别为相见圈上句号
在去火葬场的路上
死者比沉默的青山更平静
而生者比飞扬的尘土还要喧嚣
车轮滚滚,驶向过早来临的死亡约会
熊熊的炉火让人无限向往马革
将军征战死——雷点般的鼓声虚幻地响起
而不锈钢阀门很快隔开了阴与阳
更平静的沉默,来到汉白玉骨灰盒——
凌晨三时,一辆超载的货车迎面驰来
没有更多的言语,堂弟的小车被揿住推后了五米
在黑暗的夜里,高速的孤独如幻灯般闪现
而堂弟的生命如水银般流泻……
原因
此刻,喋喋不休的争论已经停止了
酗酒、暴怒和离家出走
都已与这个平静的年轻人无关
是生活出了乱子
把一个人的秩序打乱了
在混乱的乡镇
习武的堂弟死于——
父母用金钱为他铺就的前程
乱哄哄的声名
令莽撞的他难以把持
而颠来倒去的婚姻
把他彻底推进了浮华生活的深渊
每天他都从醉醺醺的夜晚
走进摇摇晃晃的工作中
没有匹配的手艺
弟弟一身的力气显得空空荡荡
最终,迎面扑来的超载货车
把他的力气全部取走了
枫叶飘零的国度(组诗)
橡树湾
当着林荫道上纷飞的落叶
一种孤独披着清冷的寒衣飘荡
盛大的秋日走向不远处的海
一路敲响私家游艇上铃铛的声响
我曾经梦想着远离尘嚣的土地
身轻如燕、通体透明而又情怀富足
如今短暂的时光拽我之足落向梦境
反弹之力却高速将我撕成内伤
我爱我生命中的宁静时光
因而恨那时针走动的脚步声
我怕我平庸的生活如风吹过书页
因而恋我生活中的奔忙昼夜
爱和怕一路追赶我翻江过海
相告着传说是如此久远
恋和恨交织在此地和故乡
灵魂永远徘徊在内心的单人房
异国
夜空描述荒凉
大海走向蔚蓝
伐木者归来
带来了甲壳虫的潮寒
午夜的狂欢
在异国的脖颈上舞蹈
温暖的汉语里
住着打盹的卷舌音
孤寂如同江河
一路赶来
风景
红狮宾馆的清晨
空气如水洗过一般
海鸥和乌鸦
相继停在屋檐和枫树上
街道上奔忙着汽车
偶尔也让道于一只悠然走过的兔子
看不见一个又一个人
他们依然屈从于个体的独立
孤寂正从海上赶来
在城市的天空里漏下
红狮宾馆
爱和恨,遁于物外
生活教会我们逻辑
在现实锋利的边缘
有着深不可测的苍凉
海鸥和乌鸦拥有相同的夜晚
只有大海是不平静的
尽管系着钢铁般的绳索
依然带来了缠绵悱恻的春雨
在看不见风景的房间里
内心有着纤细如丝的震撼
那教会我们的最终放弃我们
我们最终放弃一个又一个自身
圣劳伦斯湖
冬日的圣劳伦斯湖
多么坚固地悲伤着
她敞开着,也有着饱满的热情
但内心里有着彻骨的冷
陶醉的长途旅人
感激着冰雪的馈赠
滑翔,再一次滑翔
冰刀划开如玉的容颜
当双手和左脚
展成一个平面
我蓦然见到孤独的雪山
从千里之外迎面撞来
布查特花园
两棵乔木兀立在同一个地方
郁金香依然沉睡在勿忘我丛中
豌豆树和玫瑰苗
在热忱和坚毅的驱使下
一路迎向隆巴第白杨
不凡的决心和幻想
在废墟上开辟出一个花园
车泊邓肯
大海对天空说
到蓝的尽头相见
那一种蓝
不会有尽头
魁北克
魁北克正在闹独立
坚硬的名字
似乎是立在寒风中的顽石
刚毅的性格中
有着隐忍和沧桑
魁北克,意为“河流变窄的地方”
雪一路飞扬
水面已被冰雪覆盖
大河失声,万木萧索
只是雪、雪,还是雪
2005年10月至12月
布拉格之秋(组诗)
布拉格之秋
晚霞即将在城堡塔尖消失
光线洒在伏尔塔瓦河的粼粼微波上
一只白天鹅悠闲游向一艘
注定会出现的游艇
镜头将这一切拉近
一对男女在甲板上热烈拥吻
在我走完查理大桥的最后一个雕塑
一场小雨带来秋天的凉意
前总统先生
一个温州人在另一个温州人开的餐管里吃饭
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短暂的旅人,来自遥远的东方
而他,在布拉格逗留已经二十年
在异国,家乡的口味很难得
吃到第三次,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哈韦尔,一个剧作家,一个卸任的总统
在这家餐馆的一个角落出现
他的司机,开着奥迪A8在门外
一个保镖离他二十米远,拿着一张报纸乱翻
而他,一个人,一杯饮料,一盆宫保鸡丁
手机放在桌上,旁边似乎还有一叠打印的文件
出身贵族家庭、因反对政府数度入狱
而后又荣登总统宝座并成为捷克最大富豪之一
这些传奇都卸任了。与前妻的结合才是伟大的情史
他在狱中写下一部最动人的作品《致奥尔嘉》
君生日日说恩爱,君死又随人去了
——总统和凡人都难以免去俗套
当妻子去世,而他也因癌症切除了半叶右肺
出院8天,他与一个44岁的演员成婚了
我们与老态的前总统先生握手,交谈,合影
想起了米兰·昆德拉对他的评价:一个老实人
是的,他和餐馆里其他的顾客没什么两样
照片也没被挂上墙壁,吃完后同样打包回家
人骨教堂
布拉格以西70公里
一座普通的哥特式教堂内
陈列着一万具分散的人骨
他们,来自三万个坟墓
那些主人,或是名门望族
(只为仰慕朝圣者从耶路撒冷带回的一捧泥土)
或是无名小卒
(14世纪黑死病的罹难者、15世纪战争中的阵亡者)
统统混为一堆堆干脆利落的人骨
串成灯具,堆成蜡台,叠成金字塔状的祭坛
垒在地上,贴在墙壁,挂在天花板
尸身献给上帝,象征无上的赞美?
令人难忘的是
16世纪,最初是一个半盲的隐士
(为什么是半盲,而不是全盲和全明?)
将这些骨头收进教堂内
到了19世纪
有说是一个捷克樵夫,有说是一个木雕艺人
清洗、消毒,并归类了人骨成为这些艺术
几个世纪过去了
当一个东方诗人偶然撞入
陌生的审美
早已超越了生与死,爱与恨
甚至超越了对生与死、爱与恨的思考
没有恐怖和狰狞
作为一种物质
被装饰和雕琢的万千物质中的一种
一万个人的人骨拼成图案
只有,一种奇异的华丽
2010年10月4日至8日
把一个英雄的梦想解下绳索(组诗)
今夜梦见海
今夜梦见海
把草原小母亲覆盖
一万只鱼儿口发涛声
围着篝火舞蹈
把睡神的梦乡
安置在博格达峰的顶端
草原小母亲
在风声中把自己展开
她的羞涩点燃了篝火
乳房像两只温柔的小绵羊
她的笑容具有月亮的形色
她的酷齿
是星星排成的列队
草原小母亲
要做新娘
今夜海梦见海
我梦见我自己
那拉提草原
在那拉提草原的早晨
醒来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我把隔夜的衣领解开
发现自己的心跳就是草原上的风声
和风声中轻轻响起的马蹄
我把一个英雄的梦想解下绳索
我把细小的野白花开上山坡
我把卑微的手掌撑在前额
我看到了雪山 我双目失明
城市中的恋人 乡下故去的双亲:
此时河汉无声 马翼稀薄
在我失明的双目中
一切都只是轻烟
在托克逊下马
在托克逊下马
征尘还未洗去
黄沙更加弥散
我踱进一家面馆
捧着一大碗茶
大口大口喝
托克逊的天空很低
我仿佛看到了寂寥的星辰
要是在夜晚
托克逊就是一颗寂寥的星辰
用黄沙把我覆盖
我是一千年来最为匆忙的过客
我是一千年来最为脆弱的旅人
如若托克逊把一千年来所有的沧桑告诉我
让我再转述给你
我也只能说
我在托克逊弥散的风沙中
吃下一碗绝美的拉面
我怀中一串酷似恋人乳头的葡萄
曾接受过托克逊阳光的照耀
草原之夜
月亮让大地腾出草原
现在 草原上只留下马头琴的歌声
我不能期望
有美丽的姑娘来到我的身旁
月亮显得更加明亮
天山显得更加苍茫
我不能坐在风中
把内心的舒畅化作迷茫
我不能老是想着一位姑娘
至今不知她在何方
我不敢说我已爱上这里
我不敢说我已爱上这里
爱上这里的雪山、草原、戈壁还有河流
要说爱 我也只敢说:
我爱上了雪山上的一支清流
草原上的开上山坡的小白花
戈壁滩上的一泓沙泉
沙漠里的一株骆驼刺
或者河流中激起的一朵小浪花
因为她们何其阔大
而我何其渺小
我不能因为灵魂受到了一次洗涤
我的正直、谦逊、慈爱、博大
比罪恶、妒忌、残忍、卑琐更清醒一点
而大言不惭地说:
我爱啊 我爱你们
只有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
清流、小白花、沙泉、骆驼刺和小浪花
我的胆子才壮大一点
脚步才不至于颤抖
而我最终才能取得进步
进而获得母亲的胸怀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