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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野狐峪是个独家村,村中只住着亢二恨不动一家子。其家族成员包括:老祖母胡银花、父亲亢根柱、母亲刘拉弟、傻子大恨不动、二恨不动以及妹妹亢草莓。另外还有他们家的两头驴、五口猪、一群羊、一窝鸡、一只叫豹子的大花狗。这样一个大家庭即便隔绝了人世,也是足够热闹的。

在这寂寞的深山里,早晨的第一声响总是由老祖母口中发出:

“根柱的,天又阴了,哎哟,我这胳膊……”

那时,屋里还是一片墨黑。对面翠峰山上林子里的露珠沉重地滴答着,林窠里的野雉紧闭着眼皮,东面露晓峰上则有了一线灰白的天色。爹似乎也早醒了,便爬起身,“嚓、嚓……”火镰在马牙石上打出一串串葵黄色的星星,接着,烟锅里就一闪一闪亮出红光。爹滞重地咳嗽着吐出一口浓痰后,母亲坐起来窸窸窣窣摸索着穿衣服。

“咕咕咕……”

公鸡直到这时才高声锐叫起来。嘹亮的报晓声在野狐峪山谷里久久回荡。于是,驴子响应,“咴儿咴儿……”打着响鼻;花狗豹子不甘寂寞,对着暗沉沉的天空汪汪乱吠一通。

“大恨、二恨、草莓、起……”爹在炕沿上磕掉第三锅烟时,开始叫三兄妹起床。

“天又阴了,哎哟……”

呼的一声,已经下地的母亲晃亮了火折子,点上锅台上的麻油灯,屋里立时红乎乎的亮。接着是门的开合声,母亲抱柴声、柴扔地上声,风匣啪嗒声,锅里的水开声……

大恨不动找不着衣服,嘴里嘟嘟哝哝;小草莓光着身子爬起来圪逗装懒不起的二恨不动。“嘻嘻、嘻嘻嘻……”“起来!”二恨不动一挥手推开妹妹,揉着眼坐起来。

“草莓,快穿衣服,给你奶奶搓胳膊去!”

母亲下着命令,小草莓嘟起桃花骨朵一样的小嘴,慢慢腾腾穿着衣服。

院里响起桶担的声音,母鸡、公鸡咯咯咕咕,羊们咩咩叫着,爹咯吱咯吱将一担水担进窑门时,大恨不动的衣服终于找齐,第二道扣子扣到第三道扣眼里,前襟一块长一块短,裤带勒了半截衣服后襟。“嘻嘻、嘻嘻嘻……”小草莓一个劲儿地笑。“笑,嘻嘻!”大恨不动歪着嘴,流半拉涎水,挥拳吓唬妹妹,自己却被枕头绊了一跤。

“天又阴了……”

“奶奶,我给你搓胳膊。”小草莓躲着大哥,藏到奶奶身后。

“莓莓乖,乖,起开,傻子……”

傻子在奶奶叱骂下吸着鼻涕下了地,去完成他饮羊、饮驴的职责。

“吱啦、吱啦……”锅里冒上一团团白气,米下了锅,山药下了锅,黄的、绿的窝窝头摆了一荆篦。母亲又啪嗒啪嗒拉起风匣。

吃饭时,窗户上已露出灰白的曙色。透过模糊的玻璃已依稀可见对面的松林。外面,麻雀、喜鹊叽叽喳喳叫着。

“咱这光景,外面人他能常年四季吃咱这饭?”

爹鼓着腮帮子,三口五口便吃掉一个窝头,吸溜一口稠稠的山药和子饭,自得地说着。

爹经常说这样的话,鄙薄着外面的人,母亲便附和:“咱知足,咱万事不求人,自由自在……”

母亲、妹妹、大恨不动的窝头是掺了野菜的,但那菜窝头也很香甜,二恨不动倒常想吃一个菜窝头。

“吃黄的,你念书!”

爹见二恨不动手伸向绿的,用筷子拨拉一下他的手,母亲赶紧拿起一个黄的递上。

“吃黄的,俺娃念书……”

“念书!”老祖母翻一翻烂红眼圈里的白眼仁:“念书,念官还是念秀才?念官念秀才也要吃饭,吃饭就得下苦。念书,你爷爷的老爷爷,念书,满门犯剿,念书……”

老祖母是一向反对二恨不动念书的。从那不停唠叨的没牙扁嘴里二恨不动知道了许多事情,许多关于这个家族的事情。据说二恨不动爷爷的老爷爷曾做过当时朝中的大官。而这位老爷爷的祖祖辈辈却都是宰猪、杀羊的屠户。这屠户世家慢慢发了家,到当官的那位老爷爷父亲手里时已经是开着大屠宰铺的财主了。老爷爷便开始念书。爷爷的老爷爷念书非常聪明,一考考了秀才,二考考了举人,最后中了状元。喜报帖子送到家里后,状元的爷爷大笑三声,接着便号啕大哭,说:赶快准备逃命吧,大祸就要临头了。众人问他原因,他唏嘘说:几辈子屠羊、宰猪,杀生害命,造孽太重,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现在时辰到了。众人都以为他喜昏了脑袋,老糊涂了说鬼话,并不将他的言语放在心上。谁知道没过几年,状元公在答对皇上关于制定朝服的问话时,果然犯了满门犯剿的罪。他在回答皇上时,屁股上插了条驴尾巴,手里拿了两个驴蹄子,跪在地上说:“皇上,我朝朝服如此最好。”皇上一看一听,龙颜大怒说:“好哇!逆臣竟敢诬我朝为畜生,马上推出午门斩首,查抄其家,鸡犬不留。”可怜合族两百多口人丁被杀得尸横满街。状元家中一白头老仆用自己亲生儿子换了状元的小儿子,才保留了亢家一点血脉。后来直逃了两个月零三天才在这深山老林的野狐峪安下身来。状元的父亲在托付亢家唯一后代时流着泪对老仆说:“切诫子孙后代一定行善积德,万不可再读书……”

“几朝年没影的事。”父亲总是生气地打断祖母的故事:“二的,快吃,下地,走!”

二恨不动伸出舌头,三下两下舔净碗里的粥,揪起书包,由爹抱上驴背,让爹赶着毛驴去送他上学。

二恨不动这年已经十虚岁,住在这深山里很少有去外面的机会。春天,副县长王必昌到翠峰乡检查工作,专门到野狐峪来了一趟。对亢根柱说:“根柱同志,要让孩子上学呀!你怎么还把孩子留在家里呀!这么大的孩子了,你让他也像你一样当一辈子睁眼瞎吗?国家要建设要人才,年轻人要过好日子,建设社会主义,进入共产主义。大人都在扫盲,都在进夜校,你却不让孩子上学,造罪呀!以后怎么向孩子交代……”王必昌的意思是让大恨不动也上,亢根柱却没有答应,他只让二的上。

父子俩走下门坡时,山间已是一片明亮。苍郁的露晓峰上霞光透过薄薄的阴云,在黑云边上镶上厚厚的金红。翠峰山山腰的灌木丛中飞起一只只小鸟,峰顶的松杉翠绿晶莹,河沟里野草叶上闪着亮亮的露珠,草窠里不时惊起一群扑噜噜的石鸡。

爹赶着驴嘚儿嘚儿下土坡,一边拔着路边的芦芽草喂驴,一边给二恨不动讲着过去的事:“那年日本人进山,王区长受了伤,爬到塔底沟时昏死过去,山林里一头豹子闻见血腥气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你爷爷一铳子轰走豹子,招来了日本人。爹把王区长背到水沟山洞里藏起来,日本人便把你爷爷吊在这棵核桃树上打。要不是前山惊下的一群狼顺沟跑过来,日本人顾了撵狼,你爷爷那次就给打死了……”

五七里的山路上驴蹄嘚儿嘚儿,路旁小溪里流着汩汩清水,就是这股水养育着他们家。爹常说这样的风水宝地竟没人来住。不来也好,不来,这里就是咱们的,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当那轮红圆的朝日滚上露晓峰山头时,父子俩已来到岔口村村外了。岔口村有百十户人家,是山里一个较大的村庄。左右一里宽的缓坡上,高高低低的房屋掩映在白杨绿柳丛中,家家院里都有一树或几树白的杏花、红的桃花,村里村外最多的是枣树和核桃树。

学校在村外一座山神庙里,山神庙筑在半坡一个平台上,高高的石台阶,左右两根两丈多高的石旗杆,山门外一棵粗大的古槐,树荫笼罩了半个平台,木构的山门上挂着“岔口完小”的牌子。山门左右两个青石狮子,下部青苔斑斑,上部被孩子们爬上爬下磨得光洁溜滑。进了山门是一座牌坊式的二门,山门与二门之间一边是钟楼,一边是鼓楼,皆建得很有气势。院子里一座大殿和左右两大间配殿都做了教室。大殿左右各有一砖门洞,一边三间平房,过去住看庙的及住庙的和尚,现在做了办公室和教员室。学校五个教员,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剃一个亮晶晶的光头,口里缺两颗门牙,说话咝咝咝直漏气。两个教员戴眼镜,文质彬彬,衣服整洁。一个不戴眼镜的生得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梳一个山里很少见的小分头。还有一个年轻女教员,人生得白净俊俏,嗓子脆脆灵灵的,还会压风琴。岔口完小的教员配备在翠峰乡可说是阵容最为齐楚了。

在离学校二三十步远的柳树下,爹停住驴:“二的,下,自己去吧!”

亢根柱对那学校生有一种敬畏之情,除第一天上学送二恨不动到学校外,每次都只送到这里。二恨不动便爬出篓子滚下驴背,用袖头擦一下鼻涕,提提裤子,蹦跳着跨过河沟,爬上石台阶。爹目送着他进了校门,才赶着驴往回走。

“老根柱,送儿子上学?”

遇到人,总这样问,爹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娃小,山里狼豹多。”

下午放学时,爹早早赶着驴又在那棵大柳树下等着了。

爹便这样接送了两年多,无论风霜雨雪,天气好坏,爹都要接送。

可是有一天,二恨不动说什么也不用爹接送了。说爹再要接送他就不上学。爹发愁地连吸了三锅烟,终于答应了儿子的要求。二恨不动仿佛扔掉什么包袱似的,一个人蹦蹦跳跳走了。爹却一直悄悄跟着他,直到他上了高台阶,进了校门才返回。傍晚,二恨不动一出岔口村,也总在沟口遇到父亲。爹不是说割草就是说拾粪、砍柴。爹的这种暗暗跟踪,二恨不动早就发现了,也赌过气,但最后还是默许了。有次傍晚回家,一只灰狼跟着他走了半里路,若不是山上砍柴的爹发现撵走狼,二恨不动就怕真恨不动了。山里天气变化无常,一次下大雨,山洪暴发,爹沿着河沟赤脚赶来,将淋得落汤鸡似的二恨不动背上备用蓑衣苫着,父子俩跌跌滑滑回到家里时,都滚成了泥人。二恨不动其实也愿意让爹接送,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同学们老拿这取笑他,讥他是胆小鬼,永远长不大。二恨不动要做个男子汉,当然受不了别人的这些嘲弄。但那幽深的山谷,那出没无常的山虫野兽却又着实令小小年纪的他害怕。

他几次问爹,为什么不搬到岔口村去住?既然独门独户住在深山里不便,为什么不搬出去呢?爹总是岔开话题不做正面回答。

爹这种暧昧态度终于激怒了二恨不动。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从坡上耕地下来的爹,父子俩默默走了一段,忽然看到一只红毛狐狸正在溪边喝水,落日照进溪水,映出一片灿烂的天宇,将那狐狸照耀得更加娇媚。那狐狸听到声音,抬头看看他们父子,并不逃跑,低下头继续从容喝水。二恨不动忽然说:“爹,你当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搬出去吗?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奶奶是狐狸精……”

“你听谁说的?”爹立时变了脸色,一把抓住亢二恨不动的胳膊:“听谁说的?”

二恨不动从没见过爹对他如此发怒,当即哭了:“人家都这样说,同学们都这样说,岔口村的大人们也这样说……”

“孽障!”爹一把打在他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半天还晕晕乎乎。

“以后谁这样说,你就揍他。不揍,不是我的儿子!”

二恨不动哪里知道人生的艰难。野狐峪所以没人来,是因为这地方是只长树不长粮的石头山,亢家祖先避难到此,也正选中了这一点。隐居深山,刨荒种田,亢氏家族几代人为了生存,专挑旁人不要的石头山开荒,捡去石头,担来黄土,一块地最大的也不上一亩,最远的要跑七八里山路,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有了一些自己的田土,搬出去靠什么生活呢?亢根柱拙于言辞,给他讲不清楚这些,而他偏又触到了亢氏家族的大忌,这就不能不给他些教训了。

然而,奶奶实在是个谜,爹既然不让提,他对奶奶便更生一种恐惧。他不敢去接近奶奶,不敢看她,即使给奶奶搓胳膊,眼睛也看着别处。奶奶便骂他不孝,说他念书念成书呆子了,迟早要赶上傻子哥哥。每当他拿起书做作业,奶奶便翻着红眼圈里的白眼仁瞪他:“念、念、念官还是念秀才,非把两只眼念瞎不可……”二恨不动于是更怕奶奶,夜里睡觉不敢挨她。而且常常梦里惊醒,看到一只白毛老狐狸从窗里、门里钻出去。岔口人说哥哥小时并不傻,就是看到白毛老狐狸才吓傻的。二恨不动真怕自己有一天也变得和哥哥一样傻。想着这样的心事,就更加留心,倒要查出奶奶的根底来,于是关于奶奶的传说便塞满了耳朵。

当年的翠峰山附近远非如今这副模样。那时,这里方圆百里是一片林海,草木繁茂,遍野青葱苍翠拱卫着翠峰山,山林里鸟兽毕集,奇花异草满坑满谷,是有名的风景胜地。传说翠峰山日照岩半壁里有一石洞,洞内住了一窝得道狐狸,这些狐狸朝拜日,夕拜月,摄取日月精华,又四处缠着附近村中青壮男女,采补人的精气。在狐狸的骚扰下,附近村庄的人无不纷纷搬迁。有一年,这里逃难来了一老一少,不听人们劝阻,直往山林深处走,便在野狐峪住了下来。官府听说以后,几次进山搜捕,终因山深林密,不能得手,便放火烧山,可怜百里林海烧得只剩下翠峰山主峰方圆十几里的林木。追捕者看着光秃秃一无所剩的白地,以为逃犯已被烧成灰土,没承想那一老一少却被日照岩洞里的狐狸救了去。周围的林木被烧光,深深隐蔽的日照岩便豁然敞露,狐狸精们失去修炼的屏障,怕拖延得道成仙的时日,便纷纷迁徙,只有其中一只白毛老狐恋着那逃犯少年,不肯迁走。那时,它已可以随意变化为人,于是在老仆的主持下与少年结了夫妻。那些迁走的狐狸临走和它约定:如她贪恋人世姻缘,他们便弃它不顾,让它永远不得成仙,但它若能和丈夫在日照岩附近栽树种灌,栽满十万之数,再造狐狸们的修炼之所,他们便来超度它。她丈夫恋着花容月貌的妻子,怕栽够十万之数后它会离他而去,便将砍来的树头朝下插在土里或故意弄断树苗的主根。这样一年年过去了,十万之数怎么也栽不够。只有柳树不然,顺栽倒插都能活,倒栽的柳树长起来弯弯曲曲,且有长条垂落于地,于是日照岩下长满倒栽柳,于是世间才有了垂杨柳。丈夫的行为终于被妻子发现,十万之数不够,自己得不到超度,到了老死的那一天,临终发下誓愿,要让丈夫的后代世世娶狐狸精为妻。

既有了这样的传说,附近村庄便没有人家与野狐峪亢氏家族攀亲,也没人搬到野狐峪来住。多少年来,野狐峪便只住亢氏一家,但这并不影响亢氏家族的传宗接代。到了一定时候,亢氏家族的男人总会意外地得到一个女人。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当然便是白毛老狐誓言中所说的狐女了。亢家的人对此讳莫如深,于是更少了与外界的接触。

老祖母胡银花便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据说她是二恨不动的爷爷捡来的。爷爷四十五岁那年,一次采蘑菇归来,在塔底沟潭水边发现一个躺在那里昏死过去的女人,试了试鼻息,还活着,就把她背回家,对她百般救治照顾。女人醒来后,爷爷问她是哪里人氏,如何来到这里?她两眼茫然想了半天,说她什么也不知道。爷爷心里就有点害怕,但也没有办法。四十五岁的光棍,亢家还要传宗接代,总不能断了香火。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和他成亲,她点点头说愿意,爷爷便娶了她。那时的奶奶,柳叶眉、杏壳眼,唇红不用胭脂点,长腰细身瓜子脸,年纪比爷爷最少小了二十岁。爷爷得了这样一个妻子,自然心花怒放,然而在高兴之余,却也常常惴惴不安。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且娶人家为妻,若是狐女也罢,即使鬼魅也总算一辈子不枉为男人,但若不是呢?如果是人家逃出来的妻妾,迟早总有漏风的时候,那时让人找来,岂不糟糕?于是便千方百计启发她,希望她能回想起自己的出身家世,也好了解底细,再做定夺。她也常常痴痴坐想,但一想得时间长了便头痛,一痛就是半月二十天,木木呆呆,白痴一样。一天,她忽然说,她想起来了,她叫胡银花,是口外一家大户人家的闺女,一天起了大火,一群骑马的强盗冒烟突火冲进来,见人就杀,她就跑了出来……可仅此而已,如果再想,便又头痛。爷爷一听那个“胡”字,心下立时豁然,知道在劫不免,倒也怡然自得,从此不再追问。

奶奶人既生得俊俏,又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得好花,还略通医术,尤其于揣痞和治眼疾更见神效,这就愈增加了她的神秘味道。当爷爷一次领她到镇上赶集,卖她绣的那些枕头、兜肚、袖头、裤边时,整个市集都轰动了,人们都争着一睹这深山老林中少妇的风采,更加那“知情者”添油加醋一说,愈益引动了人们的兴趣,弄得观者如堵,道路壅塞。爷爷哪曾见过这种阵仗,早慌得没了主张。奶奶却表现得落落大方,神情自若。有那地方恶少、街头无赖,不知厉害,想趁乱摸摸揣揣,瞅点便宜者,不是马上头晕,就是腿疼胳膊疼,奶奶那狐仙的名分便愈发坐实了。于是在奶奶年轻时候常有人翻山越岭来找她看病,也有人来求她缝衣、绣花。奶奶擅长的是揣痞、治眼疾,若有孩子腹内结了痞块或人患了眼疾,经奶奶看过,十有八九会好。奇怪的是,有些人并非得了这两种病,经奶奶看过,也有痊愈者,尤其那些疑神疑鬼、精神分裂,所谓跟了鬼魅者,只要来过,经奶奶说上几句后,马上就见神效。

人们的附会传说不免有夸大的地方,但有几点神秘之处却是亢家大大小小包括胡银花本人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她既然将自己家世出身忘得干干净净,怎么就没忘了缝衣刺绣的手艺?她又是从哪里学到了看病的本领?特别是她那说阴就阴,说晴就晴,对天气的预报和她那热衷于栽树的癖好就更使人想起这个家族的那些古老传说。

爷爷带着这些疑问离开了人世。父亲显然也对奶奶疑问深深。父亲知道这些比二恨不动晚得多。十几岁前他从没单独出过山,偶然跟父母到岔口或镇上去,也因有大人相随,外人不敢向他说这些东西。即使有打猎、采蘑菇、挖药材的进山,也只在他家门前路过,大不了进来讨口热汤喝,同样没机会向他灌输这些。可那些看病的人对母亲的敬畏,见到她的人对她注视时的奇怪眼光,以及人们偶尔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还是在他心中种下了神秘的种子。到他长大后,经常出外办事,从好事者口中听到这些传说,他也不大相信。因为他的老婆也是捡来的。

那年,亢根柱三十三岁,年迈的父亲到处托人给他说媳妇,可就是没人愿到野狐峪来。一次,到镇上赶集,他在饭店吃饭,有个逃荒女人要饭要到他跟前,他忽然就怦然心动,感到要有异乎寻常的事发生。痴痴盯住那女人看,总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店主和吃饭人中一些熟人见他神情异样,便怂恿他领那女人回家,并代他问那女人愿意不愿意?居然一说就准。他想起自己家族那些神秘传说,怕这女人也是来历不明,一再问女人的根底,女人说得清清楚楚。说老家是河南信阳刘家汇,家乡遭了洪水,全家只剩了她和母亲,一路讨饭来到山西找亲戚,亲戚没找着,前不久母亲又死了。这些话他问过镇上许多人,都说确有其事。他和女人亲自去看了那坟土未干的墓堆,这才领女人回家。妻子常常讲起自己的老家,讲起自己的过去,一讲就流泪。她说她有个妹妹,比她小三岁,生得好聪明,好漂亮,可是让洪水冲走了。他爱听妻子讲这些,讲这些他就有种实在感,觉得亢氏家族总算在他手里离开了那些可怕可厌的传说。逢年过节不用妻子吩咐,他总要备了香烛供品去给岳母上坟,人们问起,他答得很痛快,很荣耀。久而久之,引得人们发笑,一见他面就打趣:“又给丈母娘上坟去呀!”

这本是无可非议的事,可人们仍然说他老婆也是狐女。要不,为什么那女人没跟了别人偏就跟了他呢?河南,河南有没有个信阳县呢?中国又有没有个河南省呢?河南信阳又有没有个刘家汇呢?即使有,就不是她的编造吗?狐狸精前知五百年,后知一千年,什么不知道呢?又谁知那死去的老太婆是不是她娘?渐渐地,弄得他也糊涂起来。夜间,妻子睡熟时,他便常常到她屁股后去摸,看是否会摸出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来。

他从妻子身上实在发现不出一点怪异之处,她和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吃的是人饭,做的是人事,怎么会是狐狸精呢?可母亲就不然,那诸多怪异之处,不同别人说,他自己就感到不可理解。他至今仍记得母亲年轻时的照人光彩,那么俊俏漂亮的一个女子,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有时讲出的一些话令本地一些受人尊敬的读书人都瞠目结舌,却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野狐峪来,嫁一个半老头子而且毫无去意?她一生不茹荤腥,并常常告诫子孙们多行善事,不可妄杀生灵。她对出身家世毫无记忆,可对亢氏家族的历史却了然于胸。他的爷爷、奶奶和父亲在世时倒也经常讲这些东西,但却都不如她讲得生动、连贯,好像祖辈那些事她都见过。可对于狐狸一说,她闭口不提。然而,每当十五前后,她经常站在院内,对着对面山顶松林梢上的圆月痴痴发呆,有时还要拜上几拜。

母亲这些怪异行为都使作为儿子的亢根柱大惑不解,但疑问又能向谁说去?母亲?妻子?儿女?他自己背上这样的包袱,他不能让这阴影一直笼罩着家庭,他想把这阴影除去,这才抱养了草莓,这才听上王副县长的话让二的上了学,谁知上学反使儿子更早知道了这秘密。外面人的嘴呀!

外面人嘴虽恶,会讲等等令人不安的故事出来,却改变不了二恨不动作为一个学生的好成绩。从上一年级以来,他就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每年都将一两张奖状拿回家,爹爹作为荣耀将那奖状贴在窑洞正面墙上,花花绿绿一年年扩大着地盘。奶奶看了却总是摇头,认为状元公祖宗的灵魂附了二的的身,这个家要遭劫了。

奶奶人既老聩,胡话越来越多,谁也不把这当回事。只有二恨不动却每当奶奶说这些话时,他便有一种被道破心中隐秘一样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家的厌恶在随着那一张张奖状的增加而逐渐强烈,他知道自己终将与这个家有一次决裂,他看不惯这个家中的许多,许多他都看不惯。

二恨不动开始对家族的反叛是从改名字开始的。他不能接受奶奶给他起的这个既长且俗又拗的名字。别人的名字或一个字或两个字,三个字的也少见,而他的名字却是四个字,叫起来一长串。谁也嫌麻烦,不将他的名字叫全。家里人叫他二的,同学们叫他二恨或不动,光头老校长则更简便,叫他亢二。“恨不动”这意思也难懂,这是句土话,意为搬不动、摇不动、挪不动。有个同音字“拫”才是本字,是排斥的意思。取这名字是防不测,为长命的意思。亢家人丁不旺,生男多有夭折,取名便都取这方面意思,比如爷爷狗栓,父亲根柱。大恨不动保了命却是个傻子,生了二的,便仍叫恨不动,兼有混淆冥听的含义。两个人同名,勾魂鬼判若勾走一个,生死簿上销了名,剩下的一个便永远“拫”不动了。二恨不动哪明白奶奶这份苦心,他只感到这与众不同的名字屈辱了他,如奶奶的种种行为一样怪异。当时的舆论正在大张旗鼓宣传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二恨不动心有灵犀,于是便偷偷改名为“一公”,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公之于众,以取代那个烙着野狐峪深深印痕的“二恨不动”。

人既有了这样取义高远的名字,自然容不得家族的卑琐。在动员入社的干部到来之前(亢家在初级社、高级社时都因地处边鄙而未入社,一直单干),二恨不动已在家中闹了几次“革命”。他先是劝父亲将家中的铜瓢、铜勺、铜脸盆、铜秤盘、铜火锅等铜器一应交出,支援国家工业建设,接着便动员父亲入社,继而又要求父亲让已经九岁的妹妹草莓也去上学。儿子这一连串要求要挟一齐攻来,弄得亢根柱着实难以招架。

亢根柱深居野狐峪,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只知道出力种地,交粮纳税,实实在在过他独家独户的生活,他哪里知道世事正在发生着重大的变化。由于他家仍是单干,儿子在学校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单干户,穿的烂棉裤,吃的滚水泡甜苣……”每当有同学侮二恨不动,便大声喊着这顺口溜来羞辱他,于是一呼百应,声如雷霆。二恨不动往往在这种喊叫下灰溜溜如丧家之犬。他感到这是比任何咒骂都要恶毒的羞辱。他要逃出这羞辱,他不能永做单干户的儿子。

亢根柱不清楚儿子所受的那些羞辱,老祖母胡银花就更不能容忍二孙子的这些言行。

“念书念成书呆子了。念书,这个家非让他搅败不可;念书,满门犯剿……”

奶奶藏起铜瓢、铜勺子,一见二恨不动就恶狠狠骂。母亲惊慌失措,被儿子那些威胁吓坏了。儿子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不入社要拉到镇上游街批斗,要关禁闭,要抄家。她便随了婆婆偷偷藏东西。草莓因父亲不答应上学,一个人偷偷哭泣,傻子大恨不动高兴了,嗷嗷叫着:“入社、入社、入社了……”赶得羊们四散跑。

“念书、满门犯剿、败家……”

“娘,你安静点吧!”

亢根柱动了火,烟袋敲得炕沿响。

每日的黄昏便在这乱哄哄中过去,大家就都有点怕二恨不动下晚学回家。他一回来便绷着脸,扔下书包就问:“爹,你想通了没有?你要不入,我一个人入去,我不能再当单干户的子女。我不能再和老落后、老顽固在一起……”或者,他又传回一些更加吓人的消息:国家要对单干户实行什么什么政策啦,要对单干户的家属进行怎样怎样的强制啦……

二恨不动新词一套又一套,亢根柱哪能斗过这小学三年级的学生。那些骂人的新词他从来没听过,那些政策什么的他从来不知道,不清楚这些东西究竟有多厉害,只是听着便觉心里发冷。为了证实儿子的话,他结结实实背了一百二十多斤一背干山柴专程跑到岔口村去问支书。支书看他将山柴放在院里,热情地将他接进家:

“老根柱,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根柱一听,满身热汗一时凝成冷霜,结结巴巴说:

“狗罕兄弟,支书,咱,咱可是正经良民百姓,公粮、余粮,咱,咱都交了的……”

“没说,没说。只是这次入社,我正要找你,上面精神,不能落一户。以前,你老哥离得远,我可以包庇你。而这次,“一大二公”,不能落一户。管理区批评我,怎么搞的?野狐峪至今单干户,你这支书怎么当?强制性,不入也得入,所以我不能再替你包庇。入社好啊!共产主义,有福同享,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想吃白面到年下。不对了,共产主义天天吃白面。你老根柱吃过几顿白面?所以入社就是好啊!入社你就是社员,人民公社,全县就咱这里落后了,别处都成立,鞭炮噼里啪啦,而且我都参观过。参观知道吗?就是大家一齐去看。当然,是各社支书、社长去,管饭吃,大肉烩菜,蒸馍枕头大。他娘的,那蒸馍共产主义。所以,工作组马上来,我说来欢迎。党的领导,能不欢迎吗?不过,我说了,亢根柱没问题,好百姓,肯定入。我们岔口农业社,没问题,亢根柱同志是立过功的,救过王区长,现在是王副县长了。对了,你看我差点忘了,王副县长还专门让我捎话给你,让你入社。野狐峪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亢根柱同志会觉悟,强制性,一户也不能留……”

狗罕支书毕竟是支书,会说话全管理区都有名。

从支书家出来,亢根柱不由对儿子产生一种敬畏感:到底念了书,了不起啊!儿子。

亢根柱虽已拿定入社的主意,工作组还是来做了一番思想动员工作。亢根柱受宠若惊,杀了一只羊、三只鸡招待工作组,并对工作组说了儿子对他的动员。

工作组批评他不该宰羊杀鸡招待他们,坚决和他们一起吃酸涝饭。对于二恨不动的行为他们大为惊异。工作组组长吴贺站在那贴了半墙的第一名奖状前不住称赞:“好,好,想不到,想不到!亢根柱同志你要好好培养孩子啊!”

二恨不动下午学回来时,工作组正要走,吴贺在窑门前拦住二恨不动:

“小同学,下学了?你做得好啊!动员家里支援国家建设,动员入社,都走到工作组前面了。哈哈哈,你这义务宣传员。”

二恨不动脸儿红红,两眼激动得大放光彩。

“我得记住,你叫什么?亢二恨……”

“不,我叫亢一公,一大二公的一公!”

二恨不动受到表扬,头脑一热,勇气倍增,便将未公开的自己改的名字报了出来。

“一公,一大二公,好啊!好!这名字改得好,谁给改的?老师?”

“不,不是老师,是我自己。”

“好啊!改得好!”

吴贺也激动了,摸着二恨不动硬茬茬的头发说:

“好,过几年要考不上学校,你来找我,我要带工作队员就带你这样的队员。”

奶奶坐在窑洞炕上的角落里,一直瞪着白多黑少的红肿老眼仇视着外面。工作组刚走出院门,她忽然锐声喊道:“恶啊!来了。”两串浑浊的老泪流进脸腮上纵横的皱纹里。

吴贺这次进野狐峪收获不小,不但那个叫亢一公亢二恨不动的小学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当他看到沟里乱石堆中满沟满坡由亢氏家族几代人栽种的杨树、桃树、杏树时,他更大大发了一番感慨:植树造林,绿化祖国,这是年轻的共和国成立后提出的第一个响亮号召。但在他所见所闻中这一号召还并未被人们广泛重视起来,想不到在这里他竟发现了这样一个典型,这个大学中文系毕业不久的年轻干部思维敏捷,对于政策,对于新生事物的把握要比那些工农干部准确得多,也迅速得多。当时,他对亢根柱着实嘉勉了几句,并决定向县里反映,树一面植树造林的红旗。

“老根柱,你们家为咱县绿化河山立了功啊!”他想到当这面红旗在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引起反响,亢根柱或许会成为一个李顺达式的农民模范时,他激动地握住亢根柱锉子一样的手直摇晃。亢根柱受宠若惊,讷讷着不知该说什么。然而,更让吴贺激动不已的是他在这里见到了一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如果不是他亲眼看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当吴贺由亢根柱领着在沟里转了一圈,看了亢家的一块块土地,看了亢家栽种的树木,沿着山溪水正要往外走时,只见傻子大恨不动扛着一只山羊正向他们走来,远远就喊:“爹,老黑羝死了,死了,老黑羝……”亢根柱看了眼吴贺紧跑几步走过去接下儿子肩上的山羊,翻翻眼皮说:“死了,这羊死了。”“爹,埋了吧!”大恨不动麻利地提着山羊的两条后腿,将羊搭上肩膀,请爹示下。亢根柱抬起眼皮看一眼跟上来的吴贺,点点头。吴贺忙问:“怎么死的?”“老死的。”亢根柱淡淡地说。“七岁了,老黑羝七岁。”傻子咧着嘴流出半拉涎水,卖弄地向吴贺说。“七岁?你羊群里有七岁的羊?”“有啊!还有八岁的呢,小耳朵八岁。”傻子吸溜一下涎水抢着回答。吴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问亢根柱:“你家有多少羊?”“五十二只,现在五十一只了。”大恨不动又抢着回答。亢根柱瞪一眼儿子沉声说:“你甚也知道,快埋羊去。”“为什么埋呢?又不是病死的,不能吃吗?”“哪能吃,肉老了,咬不动。大的,还不快埋羊去。”大恨不动扛着羊去了。吴贺动了好奇心,非跟去看不可。在一面坡地里,吴贺发现了七座羊坟。他亲手帮大恨不动埋了羊,热得衬衫都湿透了。亢根柱急得头上豆大汗珠直往下滚,让工作组同志帮他埋羊,他比自己受一天苦都累,但他又阻止不了吴贺。

以后的岁月里,吴贺多次回想起这次荒唐的事件,他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憨厚朴实的山民。说他愚昧落后吧,他一家几代人默默地绿化了一条山沟,栽下几万株树木;报他为劳动模范吧,这等行为哪能够得上劳动模范?“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吴贺对这句话理解得更深更透了。“走集体化道路,这就是结论。”在人民公社的成立大会上讲起这件事,吴贺仍然激动不已:“一个单干户,养了羊,自己吃不了,就让它老死,然后埋掉,而许多人家却在过年过节时也吃不上羊肉,如果走集体化道路会有这样的事情吗?同志们,只有社会主义可以救中国,只有人民公社才是农民过上幸福生活的金光大道。”吴贺的发言引起了轰雷般的掌声,他自己也为自己这临场发挥的精彩即兴演说十分得意。他当时的认识只能如此,二十多年后,当他又一次来到野狐峪,又一次见到埋羊的奇事仍在继续时,他想到的已不是这些,首先进入他脑中的是这样一个概念——“商品意识”,他也曾像当年那样情绪激动地讲演,而且所对的听众已是全县而不仅仅一个翠峰公社。那时,他的认识也只能是那样。

在人民公社成立大会上,吴贺还讲了那个三年级学生动员家长入社的动人事迹:“人民公社是深入人心的,我们的小学生都走到我们前面了,我们有了这样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我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情呢?”至于亢根柱一家几代人在深山里植树不止的话题,在那次大会上吴贺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感到不合时宜而只字未提。由于只字未提,倒使吴贺免除了不少尴尬。因为不久,野狐峪便成了另一番景象,他如果激动地表扬了亢根柱,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会很难堪,也会很难受。

无论如何,野狐峪这个鲜为人知的深山独家村一下子出了名,三年级学生亢一公的名字也在人们口头挂了很长一段时间。

两头驴入了社,圈进岔口村集体饲养棚。五十只羊入了社,赶进岔口村大羊群。大恨不动给社里放了羊,草莓也上了学。犁耧耱耙交了公,仓里粮食也全归了食堂。社员亢根柱和社员刘拉弟每天都要到岔口村去听队里的统一分配,统一劳动。一日三餐吃食堂,家里便只剩了老祖母胡银花,昔日生气勃勃的野狐峪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纪的胡银花耐不住这怕人的凄清寂寞,每天飘散着满头银发,拄一根榆树拐杖走下门坡,走进沟里,在野狐峪的沟沟岔岔转悠。她到这里至少有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来,她先是和婆婆公公,后是和儿子儿媳在这条沟里刨荒种地、养羊喂猪。每年春秋两季,清明、重阳前后都要栽树,种桃种杏,插杨插柳,栽松栽柏,凡是无主的空地都要栽种,一辈辈人就这样活下来。也遇过兵,也遭过匪,也让人砍过他们栽种的树,霸过他们开出的地。水灾、洪水、旱灾也经了几次,但这条当年荒凉的山沟毕竟被他们改变了样子。别人霸了他们的地,他们再开;别人砍了他们的树,他们再栽;别人抢了他们的粮,他们再种再收。抱着与世无争的态度,他们一次次往深山深处迁。他们从来没有大的奢望,一家人吃饱穿暖就行。至于地里的东西,人来拿就让他拿走,世上的东西都是世人的,他们从不把这沟里自己世代所创造的东西视为己有。有人来砍了树,抬不动,根柱的爹还帮他扶上肩,送他走出沟口。这里也曾有人搬来住过,但都因缺乏他们家那份吃苦、那份忍耐,住不上几年就走了。人到这世上就是吃苦来了,吃不得苦枉为人。

老人一棵棵摸着自家人栽种的树株,望着那郁郁葱葱的树冠,树叶间洒下的斑斑阳光刺灼着她的眼,不断地有泪水流出,她的心颤颤的,闪闪烁烁、恍恍惚惚。岁月在这里本来是沉寂了的,特别是近年来,兵荒马乱没有了,地主恶霸没有了,外头人到野狐峪的就更少。开多少荒地也没人管,种多少树也没人霸,粮一年比一年打得多,羊也一年比一年喂得多,日子过得正兴头。可是忽然就要入社,就要全拉走、全赶完,连人也拉走了。这都因为出了那忤逆的二东西。这二东西从小就鬼眉花眼的,根柱的偏还送他上学。老祖宗有言,不让后代再念书,违了老祖宗,报应可不就来了。报应,那状元公老祖宗的魂灵又回来了,几世修行积德还是还不了老祖宗宰猪杀羊造的那些孽。回来了,又回来了,报应。一个人活得年纪太大了什么也要经见,老了,太老了。要再小十年,就不会让他,不会让。她用拐棍狠狠戳着地皮说:“不会让!”

去年多刨了二亩地,今年收成空前好,可是粮食都被岔口村的车拉走了,都让岔口村的驴骡驮走了。收又不好好收,谷茬留得半尺高,玉茭秆也不割,这叫什么收割?

走出沟里的树林,老人累了,一屁股坐在一块半亩大小的玉茭地地堰上。忽然看到地里金黄金黄一穗玉茭棒子。老人爬过去,接着又发现了一穗。老人忽然兴奋起来:收,这也叫收割?她或站,或爬,一株株玉茭摸索着,一垄垄地过着,工夫不大就捡了二三十穗。枯黄的玉茭叶刮着她的脸,刮着她干枯的手臂,她全不顾,脑后的发髻散了,白发披在肩上,和汗水、泪水混在一起。

老人每天的饭都是根柱两口子从食堂打回来在家里热了给她吃的。根柱每天中午都要来回往返十几里给老人送饭。老人心疼儿子,坚决阻止儿子中午回来。于是只好头天中午打第二天中午的饭,让老人自己热着吃。当初交粮时,老人硬霸着偷偷藏了几瓮,不知怎么就叫鬼精的二恨不动发现了,硬逼着爹把剩下的粮都交了,说不交就报告管委会。老人虽还有存粮,也再不敢往出拿,便只好等着每天的嗟来之食。如今老人发现了这意外的收获,焉能不高兴。年年防灾,夜夜防盗,家无三年粮,必定受凄惶。食堂初办,白面、肉菜、炸糕、大米,变着法儿吃,家里人都高兴,认为没必要藏粮,唯有老祖母不信食堂会永远办下去。一村人吃一锅饭,没有不散的筵席,亲兄弟还要分家呢。紧紧巴巴过日子,一遭荒年都饿得眼发蓝,这样大吃二喝,众人的老子没人亲,不吃出窟窿那才怪。老人一看见那空了的粮仓就心里发慌,别人再有也是别人的,自家没有自家愁。等到米山面山吃倒的那一天,怕你们哭皇天也没泪了。还是这深山老林好,你们荒天荒地收了没事了,我捡了这粮至少也能吃半月十天。造孽呀!金黄金黄的粮食呢!就这样抛撒,就这样抛撒,米山面山也非吃倒不可。存粮吧,存粮吧,不存你们都要受害呢。

老人越捡越兴奋,越捡越想捡,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劳,忘记了时间。日头缓缓地从深秋五彩斑斓的翠峰山顶划了个半圆落下去,钻进地底,她也没发觉。

这天,亢根柱在场上加班打粮,吃过晚饭便又到了场上,刘拉弟带着一儿一女从食堂给老祖母带了晚饭和早饭回来。自从入社后,刘拉弟仿佛变了个人,这集体生活又新鲜又刺激,男男女女一块劳动,有说有笑,自己不用操任何心,不用做饭,食堂的伙食又好,她明显胖了,脸上红润润的,露着笑容,私下里她常和丈夫说:“日子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倒比一家一户在沟里好得多。”根柱虽然常常迷惘,感到飘飘忽忽的,不像一家一户那样踏实,但也觉不出集体有什么不好,便含含糊糊应道:“走着瞧吧,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他常常担心着他的驴,他的入了社的犁耧农具,但慢慢地,他这份心也淡了。反正你也不能时时看着它们,庄户人讲实际,大势所趋,扭不回来的你强阻也没用,走着瞧吧!

母子三人说说笑笑走回家里时,太阳已经落山,西山顶上一片火红的晚霞将房屋染得一片光明。傍晚的山中静静的,静得寂寞,树上不时无声地飘落一片两片红的黄的树叶,鸡们懒了啄食,咯咕着围在窝边,圈里的猪懒懒地躺着,一切的安谧静寂中只不见了老祖母,往常此时,她正一个人坐在窑洞前看西边的落日,望着家人的归来。

不见老人家的面,刘拉弟心中一紧,几步冲进院门,只见窑门紧闭,黑铁的大锁暗然垂落在门环上。

“你奶奶呢?”

她说着抖颤着双手打开门锁,窑里一片黑暗,定了定神才看清灶上冷冷清清,中午的饭原封不动摆在锅盖上,老人连午饭也没吃。

“二的,你奶奶哪去了?”

二恨不动和草莓这时也已进了窑。

“二的,快,找你奶奶去。”

二恨不动也看清了那冷冷寂寂的锅灶和上面的冷饭,心里也有点发慌。这时,草莓却已在院里“奶奶”“奶奶”叫喊起来,声音在静静的山谷中回响,却听不到一点人的回声。母子三人脸色都变了。奶奶会到哪里去呢?二恨不动的眼光不由扫向高高的日照岩上那个石洞。洞旁一棵酸枣树,上面似有一只金花鼠正捧食上面红珊瑚般的酸枣。草莓仍在叫,那声音仿佛一缕缕全被吸进酸枣树后面的那黑洞内。二恨不动身子一激灵,打个寒战,回头望母亲,她也正朝那黑洞望,母子俩眼光一碰,脸上都极惶惑地露出惧色。

“二的,到,到沟里去找,你奶奶可能在地里。”

刘拉弟躲开儿子的目光,说着话就往沟里跑。

老祖母听到孙女的喊声,忽然才发现天已暗了下来,她想回答,可喉咙里又干又黏,嘶哑着喊不出声,这时才感到浑身酸疼,没了一点力气,使劲咽口唾沫,润润嗓子,好容易才勉强应出一声。

母子三人循声走进玉茭地时,首先进入他们眼中的是那几堆黄灿灿的玉茭棒子。忽然,一只火红的狐狸一窜,玉茭地里便出现了老祖母披散着白发的头。二恨不动和母亲同时惊叫一声,不由后退一步靠在了一起。小草莓诧异地望他们一眼,嘴里喊着“奶奶”,向奶奶那里扑了过去。

当小草莓扶着颤巍巍的老祖母走出玉茭地时,刘拉弟才醒过神来,她上前一步扶婆母走下地埂,嘴里抱怨地说:“娘,你这是干什么?让人担惊受怕的。”

“玉茭,你看我捡了多少玉茭!”老祖母忽然又兴奋起来,两眼灼灼回头望着那几堆金灿灿的劳动成果,面上漾着得意的笑容:“造孽呀,有这样收割的吗?造孽,好几块玉茭地,我都捡了,造孽……”

“你也不说吃饭,娘,晌午饭你也没吃,谁用你……”刘拉弟此时也被那一堆堆收获点燃了兴奋,回头对二恨不动说:“二的,回去取箩头,咱们捎上点。”

“往哪捎?”

二恨不动冷冷地说。他也盯着那一堆堆玉茭。

“往家里呀,你奶奶捡的,快去。”

刘拉弟并未思考儿子问话的含义,依然命令着儿子。

“不,这玉茭不能往家里拿。”

四年级学生亢二恨不动决然地说:“这是公社的玉茭,应该往场里拿。”

“不能往家里,往场里?”刘拉弟一时没转过弯来,茫然望着儿子:“咱家地里长的,你奶奶捡的,往场里?”

“往场里拿?我辛辛苦苦一天,往场里拿?”老祖母忽然来了力气,推开儿媳和孙女,两只混浊的老眼喷着愤怒的火星瞪着孙子,声音斩钉截铁:“往场里,你再说一遍?我家的地,他们糟蹋,不好好收割,扔在地里,我辛辛苦苦,一天,往场里?造孽……”

二恨不动被奶奶的愤怒逼得退了一步,避开奶奶愤怒的目光,但仍很坚决地说:

“不论谁捡的,这是公社的粮食,就应该交到场里。”

“场里,公社的,你这小没头鬼,反了你,我辛辛苦苦一天,你不让往家里拿。根柱媳妇,你给我取口袋去,我看谁敢把我捡的玉茭拿到场里?真是有天没世界了,造孽。根柱媳妇,听见没有?拿口袋去。”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瞪着孙子:“你个小没头鬼,养大你了,你翅膀硬了,公社的,场里,你过来,你个小没头鬼……”

二恨不动看着披头散发的奶奶愤怒的样子,一步步后退着。

作为家庭主妇的刘拉弟此时左右为难,地是自家种的,入了社成了社里的,社里收割了庄稼,丢了的粮食该是谁的呢?小时候在河南老家,每逢夏秋收割,她和妹妹都要出去捡粮食,财主家地里也去,旁人家地里也去,本村人地里也去,外村人地里也去,捡了都是自己的,没人说过长短,可是现在她弄不清了。儿子说老祖母捡的粮食是社里的,这或许也对。大家连人都是社里的,都在公共食堂吃饭,捡了粮似乎也应该交社里,可是如果不捡呢?岔口村路上金黄的玉茭,谷穗被车轮碾,被人踩,地里遗弃的粮食没人理,羊吃、鸟吃、老鼠吃,变土、变粪,那该算谁的?这个理她实在参不透。她看看儿子,望望婆婆,叹口气对婆婆说:

“娘,天马上黑了,你一天没吃饭,咱们先回家,往年,多少粮食十天半月地里堆,慢慢往回拿吧,咱这沟里,又丢不了……”

老祖母听儿媳这么说,心想也对,丢又一下丢不了,老的老,小的小,要往回拿那些粮食也够费事。回家拿来家具天也黑了,身上又累,肚里又饿,便瞪了孙子一眼,让儿媳扶她站起来,一家人踩着暮色回家去。

二恨不动一个人落在后面,姗姗走着,心里在拿主意。奶奶捡粮食的事,他一定要报告社里,让社里将这些玉茭拉回去。工作队的夸奖、广播喇叭的宣传和老师的表扬鼓励激发着勃勃向上的少年。至于奶奶会怎样,他管不了那许多。毕竟,他还是个少年。

就在老祖母独自一人在自家归了集体的地里捡粮的第三天下午,野狐峪来了四个穿着打扮都极讲究的人,老祖母胡银花躲在庄稼地里看得清楚。这四人中一个是在他家吃过饭,夸奖过他二孙子的那个工作人。他是四个人中最年轻的,另三个都在中年以上,其中一个白胡白鬓的老者架一副金丝眼镜,头戴鸭舌帽,穿一件银灰风衣,手里拄着根黑漆发亮的文明棍。另外两个身上背一些棍棍叉叉,手里拿着小小的锤子。老祖母第一眼看到他们,立即吓得噤了声,浑身哆嗦着尿了一裤子,她心里呜咽一声:“日本人。”她拖着湿淋淋的裤子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了:怎么日本人还没走?根柱的不是说日本人早就打走了吗?看来他们都在哄我。我一看那姓吴的就不是个正经东西,原来他是汉奸,是日本人的翻译官。我说那天他叽里咕噜夸奖二孙子,这些人可是狼心狗肺什么也能做出来。他莫不是让二孙子也去当小汉奸吧?这不行,他爷爷怎么死的?若不是让日本人打了那一次,打坏了腿,他会死吗?国仇家恨,国仇家恨呀!他要敢当汉奸,我就掐死他、掐死他……念书,都是念书念坏了。不念书,能招灾惹祸吗?把我的“刮金板”收了不说,还要让我的孙子去当汉奸,恶啊,报应来了……

老人混混沌沌的思绪里清晰地映出当年的画面:人,扶老携幼,拖儿带女的人;背着行李衣物、金银细软的人;认识不认识、有影没影的人都拥进了野狐峪。窑洞里住满了,院子里住满了,日照岩下凡能遮点风避点雨的地方都住满了,寂寞的山沟一下子成了热闹的街市。逃反的人们在山里支起锅灶,儿啼女哭,仓皇度日,时时准备拔腿再跑。亢家的两口大锅每日三餐都是一大锅粥或和子饭,做完一次又一次。逃反的人有的带点粮,有的没粮便给钱,给衣物。胡银花和丈夫变眉变脸不要人们的东西。家里的存粮,囤里的存粮没多久就吃完了。吃完就煮野菜,煮树叶,胆大的男人便偷偷回去背粮。整整乱乎了一个多月,人们才逐渐离去。好心的人们并没忘记在危难时搭救他们、救济他们的亢家人。许多人回去后又送来粮食,但更多的人却一去不回头了。那年冬天和第二年春天是野狐峪亢家最艰难的时候,那一年也是亢家人最担惊受怕的一年。来送粮的人不断送来消息,说日本人在山外是何等凶残。县城里一次就用机枪扫了两千多人,炸弹炸死的还不说,有的村子被屠了村,女人们老的、小的一个个被强奸,强奸后用刺刀捅进阴户,挑开肚皮,有的孕妇肚里还怀着孩子,剖开肚皮后,日本人将孩子挑在刀尖上……那一年的冬天和第二年春天,胡银花和婆婆脸上一直涂着锅底黑,穿着男人的衣服,戴着男人的帽子,时时心惊胆战准备逃反。

几年太太平平没见过日本人,只以为没事了,想不到日本人走了四五年后的一个春天,一队日本人进了野狐峪。那一次就是一个戴鸭舌帽的家伙和几个穿绸缎的家伙引来的。说是搜什么八路游击队,横眉霸眼进了沟,一枪打死了院里护院的大黄狗,进家又打盆子又打缸,后来便将根柱爹吊在核桃树上用麻绳、皮鞭、棍棒往死里打。幸亏胡银花婆媳预先藏在日照岩上的狐狸洞里,要不,那次还能活命吗?她还能活到今天吗?

都说日本人走了,怎么还没走?又来了?这次来了,看来更没好事,得赶快回去带儿媳和孙女上日照岩,日本人可是连老太婆也不放过的,听说会用东西将老太婆的下部打肿了强奸,妈呀!快死的人了,早知道有此一劫,还不如早死了好……

老人想到即将会受到的凌辱,身子抖成了一摊泥,但一想到要救儿媳和孙女出火坑,身上立即神奇地来了力气,她看到那四个人走远后,立即爬起来拖着湿漉漉的裤子扭动着小脚很快地跑回她家院子。

媳妇没有回来,孙女也没有回来,时间还是半前晌,老人心急如焚,从这个窑洞出去,从那个窑洞进去,收拾着可收拾的东西,掩藏着可掩藏的器物,猛然想起应该到岔口村去找儿媳和孙女,接应他们逃反,顺便向岔口村的人报个信儿。刚走出院子,忽然想,说不定岔口村已被日本人占了。那么儿媳和孙女……想到此,老人眼前一黑,在街门外的土坡上软软地倒下了。

老人是被进山的那四个人救醒的,当他们扶她回到窑里时,儿媳也收工回来了,孙女也下了学。老人睁开昏蒙的双眼看着安然无恙的儿媳和孙女,看着围在炕边的一个认识的和三个陌生人关切的目光,喉咙里咕噜了几句什么扭开了头。

在儿媳扶着她喂水喝时,她让儿媳低下头,扒着儿媳妇耳朵悄悄问:“他们没糟踏你?”

刘拉弟瞟一眼站在地上的四个人,脸立时烧得发烫,说:“娘,你老糊涂了,说些甚话,是他们把你救回来的,你在门口昏倒了。”吴贺探出身来对老人说:“大娘,你没事吧?”老人白了他一眼,没回答他,却问儿媳:“日本人没来?”“什么日本人?”刘拉弟吃惊地问。“他们不是日本人的汉奸?”老人看着地下四个人问儿媳。儿媳又一次脸红了:“娘,你这是怎么了?日本人早被打走了,哪来的日本人?”

一直在地上观察着老人的白发长者这时似乎悟到了什么,忍俊不禁,不由哈哈笑起来,其余人经他一笑也立刻明白了,不由都笑起来。

吴贺擦着笑出的眼泪,心中一动,对老人说:“大娘,你看你住在这深山沟里,连日本人被打走也不知道。日本人被打走十几年了,现在咱们中国是人民的天下,一个日本人也没有了。大娘,住在这里多不方便,你们家还是搬到岔口村去吧!”

“搬?”老人立刻坐了起来!“为什么搬?我们住得好好的,为甚搬?我不搬,要搬,除非等我死了。”

吴贺脸红了红,还想劝说老人,戴鸭舌帽的银发老者拉了拉吴贺衣袖说:“小吴,让老人家休息休息,我们也该走了。”

一行人走出院子,一下坡便憋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吴贺不免又向他们介绍一番关于亢家几辈人种树和羊坟的故事,以及最近听说有关这个家族与狐狸的姻缘之事,引得三个外乡人慨叹不已。

十多天后,一队队采矿炼铁的农民拉着、扛着各种工具开进了野狐峪。野狐峪又一次热闹起来。

这次热闹比“七七事变”日本人打进来那次持续的时间还长。野狐峪遭到了空前的劫难。成千的人开进山沟,凿山开石,架炉炼铁,一车车炸药拉进来,将山坡炸得土石横飞,树折草散,禽兽远遁。山上东一个坑西一个洞,一片狼藉。乱飞乱倒的山石土块堵塞了溪流,乱行乱走的人踩踏得亢家一块块田地成了荒滩。一座座土高炉在沟里建起来,烟焰冲天,一棵棵大树被放倒,枝叶凌乱。炼铁没有焦炭,便用木炭,翠峰山国有林场的树没人敢动,于是沟里的树遭了殃,可惜亢家几代人栽种了多少年的树遇上了灭顶之灾。最初还只砍杨柳树,后来竟连桃杏、核桃树也难逃厄运。白天人来车往,尘嚣冲天;晚上烟火处处,红光映亮了整个山谷。

等到二恨不动又拿回一张奖状戴回一朵大红花后,亢家的人才知道野狐峪这次劫难又是这二东西给带来的。二恨不动的奖状上写着“发现矿苗小英雄”,是公社发的。公社领导赏罚分明,并不以二恨不动年幼便埋没了他的功劳。

当时全国都在炼钢铁,“钢铁元帅升账”。翠峰公社自然不甘落后,先是收回各家各户的废钢烂铁,多余的农具、灶具等一应与钢铁沾边的东西重新进行冶炼。由于数量有限,放不了“卫星”,公社领导受了几次批评后,便派人在自己地域里找铁矿,并在群众中进行了广泛宣传。岔口小学的老师也向小学生进行了找矿和大炼钢铁的教育。一天,亢二恨不动交给老师一块黑石头,说他听奶奶讲,野狐峪山上有铁石头,不知这铁石头是不是铁矿石。老师听到这消息,大喜过望,立刻将矿石送到公社,公社领导又送到县里,县里有认得铁矿石的,断定那黑石头就是铁矿石。于是才请来省里的专家进行勘探。那到过野狐峪穿风衣戴金丝边眼镜的老者便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地质专家。吴贺带他们勘探后,专家的结论是有矿石,但储量很少,品位不高且很分散,没有多大的开采价值,倒是意外地发现了这里是铝矾土的富矿。当时,公社领导也不知道铝矾土为何物,反正上面让炼钢铁,就炼钢铁,只要有矿就行,不管他贫矿还是富矿,品位高低又有甚关系,只要能炼出铁来,放一个“大卫星”就行了。于是马上风行雷动,组织人马开进野狐峪。在开进野狐峪大炼钢铁那天,公社召开誓师会,会上表彰了亢二恨不动和他的老师。

老祖母胡银花虽认不出奖状上的字,但一听说人们进山炼钢铁又是孙子招来的,口里咕噜了一句什么,马上就昏迷不醒了。

翠峰公社钢铁元帅升账升也升得快,下马也下得快,折腾了半年多,没炼出几块成型的铁锭,到第二年春天农忙季节到来后,上面的风声似乎也小了,各地的小高炉纷纷停火,县委书记亲自来野狐峪视察过一回后,野狐峪热热闹闹的采矿炼铁没几天便偃旗息鼓,人马纷纷撤退,就像当年逃反来住的人们一样,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了。只留下满沟满坡的狼藉,只留下遍地一片劫后的疮痍。

腊八前后,一场少见的冬雪悄悄地来到野狐峪。山里的雪下得分外寂寞,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飘落,山、树、沟壑、坡墚都隐没了,全罩在一片混混沌沌的灰白之中。没有人声,没有鸟声,连狼的嗥叫也听不到了,只有那承受不了积雪重压的树枝时而传来一声声闷闷的咔嚓断裂声。

炭盆里的木炭发出虚弱的红光,亢根柱披一件破皮袄默默坐在火盆前的小凳子上吸烟,烟锅里一明一灭映出他脸上的憔悴与消瘦。刘拉弟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缝补大儿的棉裤,不时呵一呵受冻的手。老祖母窝在炕头上静静地躺着,她已经两个多月不省人事了,每天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连胳膊痛也不说了。大恨不动拉着长长的鼾声睡得正香,小草莓在奶奶身边不时咂巴着嘴在梦中很香甜地吃着什么。二恨不动显然仍未睡着,轻轻地翻着身,窸窸窣窣掖着被子。

“你睡吧,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又不用喂牲灵了,老坐个啥!”刘拉弟补完一条裤腿,咬断针脚,在头发上篦一篦针,对丈夫说。

“哎!”亢根柱长长叹息一声,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忧心忡忡地说:“咱娘这病!”边说边站起身拉开屋门去了院里。

刘拉弟望着丈夫出去,回头看看若一堆破棉絮般堆在炕头的婆婆,也长长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棉裤将女儿一条露在被外的胳膊放回被窝。灯光映着她消瘦菜色的脸,映出她内心的茫然和疲惫来。刚入社时她脸上那红润和焕发的容光,如今已找不出一丝痕迹,生活的变化实在太快了。

丈夫开门进来,带进一股清冷的寒气,他跺跺脚,搓搓手,掸去身上披挂的雪花,一边脱鞋上炕一边说:

“狗日的,好大的雪。”

刘拉弟补完最后一针,将棉裤搭在大儿子被窝上,“唿”一口吹灭油灯,摸索着脱了衣服,钻进被子。

“咱娘这病,怕是不好!”她悄悄地在丈夫耳边说,发出的是一声发自丹田的沉重叹息。

这时,炕头上那堆灰蒙蒙的棉被轻轻动了起来,刚刚蒙蒙眬眬睡着的二恨不动忽然看到一只白毛狐狸向自己扑来。他十分清醒地感觉到那绵软的爪子先蹭上自己的头顶,然后顺着面庞向下走去,那爪子抓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便麻木,他使劲呐喊,使劲挣扎,可嘴里喊不出,身子也动不了。

“二的睡魇住了,你推推他。”

借助父亲的力量,二恨不动从睡魇中挣扎出来,身上一片冷湿,他不敢睁眼,拉起被头蒙住头,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二的,梦见什么了?”

“唔、唔!”

“睡吧,小孩子能梦见什么。”

炕头那堆灰蒙蒙的棉被又动了一下。

老祖母胡银花忽然感到胳膊又针刺般地痛了起来,一直混混沌沌的大脑此时朗若白昼般清醒过来,胳膊的疼痛使她轻轻哼出了声。

“娘,你醒了?”

根柱激动地爬起身,声音里掩抑不住的惊喜。

“柱的,下雪了吧!”

声音竟是朗朗的。

“下雪了,娘,好大的雪,下了一天了,怕今黑夜不会停。你饿不?让莓她娘给你做点饭,你,快点灯。”

“罢了,我不饿,睡吧,睡吧,哎!我这胳膊……”

“娘,我还是起来给你……”

“不用,不用,睡吧!下雪了,我这胳膊……”

母亲又喊开胳膊疼,这说明她的病好起来了。根柱夫妇放了心,不一会儿便先后响起鼾声。

老祖母却不能入睡,她睡的时间太长了。两个多月来,她一直这么昏昏沉沉睡着。儿子媳妇每天喂她饭,她有时清醒一阵,有时迷迷糊糊,不辨白天黑夜。她想她是不行了,该到阎王爷那里去找她的死鬼老汉去了。她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确实也见到了她的死鬼老汉,还有她的公公、婆婆、婆婆的婆婆,和他们相聚过。他们都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没变,而她见他们时却远不是如今这样的老迈,她也恢复到当年她年轻时的样子,一个给这寂寞的深山孤村带来欢乐、带来生气、讨人喜欢的“傻媳妇”。这真是奇怪,难不成到了那面人都要变回年轻时的样子吗?要真那样,死了倒比活着强,要真那样,她便不用这么强挣着又活过来,又回到这病病痛痛的阳世来。唉!看起来这罪还没受够,还得继续受下去。她实在放心不下这面,世事变得这样出人意料,灾祸要来了。灾祸来了根柱两口子是扛不住的,她不放心他们,不放心这个家。她不能让这家族在她手里断了烟火,她还得活下去,还得活几年帮他们度过灾祸。儿子和媳妇太老实了,他们不知道灾祸就在眼前,他们不知道怎样应付灾祸,他们不知道这家里就有一颗灾星在!这唯一能续亢家烟火的二孙子她实在不放心,她得调教他,她不能让亢家败在他手里。

想到二孙子,老人的胳膊更加刺痛了,脑子里又出现了一刹那昏茫,她不由轻轻呻吟起来。

老祖母清清楚楚记得那梦,她和死鬼老汉在日照岩下栽树,忽然在草棵里发现了一只小狗崽,老汉抱起那狗崽看了看,扔在地上说:尖嘴乍耳是只狐崽,那狐崽被摔痛了,吱吱叫着哀乞地望着她。她动了恻隐之心,弯腰抱起它来,它却对她龇着尖利的碎牙:“哪里是狐崽,是只狼崽。”她叫死鬼老汉过来看,老汉刚说了句:“狼崽,摔死它!”那狼崽忽然就无缘无故不见了。就在那天夜里,根柱家生下了二的。老祖母活得年岁大,怪梦做过不少,那些怪梦在脑子里贮存久了,总使她误认为那就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有一次她向根柱两口子说起来,坚持说她和他爹确实捡过一只狼崽,那狼崽忽然就不见了。媳妇反驳说:“娘,你老糊涂了,二的生下来他爷都死了好几年了。”老祖母细细一想,可不。但有时,她却仍记得确实有过那么一回事。

无论有没有过那回事,真也好,梦也好,二的是狼崽托生这一点却是确切无疑的。狼崽子,这狼崽子无疑是来败这个家的。所以,老祖母从小就不喜欢二孙子。

傻的为什么不是二的,而是大的呢?

老祖母常盯着二的这么想。

二的太精明了,从小就会看人的眼色行事,伶牙俐齿,哄得你团团转。每天傍晚,奶奶一哼,他就凑过来给奶奶搓胳膊,小手绵绵的,搓得你心里舒服。小小年纪就懂得为大人分忧,抱柴、取鸡蛋、打扫院子、喂羊……五六岁就数得清家里的羊、鸡,是个勤快孩子,是个聪明孩子,是个孝顺孩子。根柱夫妇对二儿子偏爱有加,老祖母一段时期也忘了他是狼崽子托生,有了好吃的,自己省下总想偷偷多给他些。

坏就坏在根柱要送他上学。上学?上学干什么?念官还是念秀才?山里人有一身好苦能把光景过好就行了,上学干什么?识了字还不是和他那状元老祖宗一样,满门犯剿。就使不说得那么严重,人念书也不会有多少好处,念了书心就野了,手就懒了。岔口村张思悟念了一辈子书,耕地还揣着本书抽空看,老婆娃娃跟上他吃豆渣、吃野菜,腰里勒着根烂草绳,夏天穿着破夹袄,念书有什么用?

这不,念书念出怪来了,回家对奶奶横眉霸眼,先是要往岔口搬,后是逼着家里入社。自家的粮食被人收割走,扔在地里的粮食老奶奶爬天扑地捡回来,他报告了社里,全拉走了。儿子说社里给她记了十分工,工分是什么?画几个道道,能顶吃还是能顶穿?不是说食堂好吗?怎么办着办着停了?怎么白面肉菜吃了几顿不吃了?亲兄弟还要分家,全村人硬往一块凑,不挨饿那才叫日了怪。好呀!这些天你们再不说食堂好了吧!饿得你们眼蓝了,每天醋糟粗糠,醋糟粗糠有多少?吃完了看你们吃什么?你二的不是日能吗?你怎么也喊饿呀?你怎么屙不出来也哭呢?我只说我老了,没用了,都入了社,一家人欢天喜地给岔口村受去,让我这老不死的孤鬼似的看门。我没用了,我也不累你们,我死了算了。不能啊!我这罪还没受够呢,你们还得靠我,这灾祸没我,你们度不过去。

老祖母想着渐渐兴奋起来,两只老眼放着光,洞穿着雪夜的昏蒙,一遍遍盘算着领导这家族走出灾祸的计划。她知道儿子儿媳这些天为缺粮的事正一筹莫展,她知道这家族已到了危难的关头,她知道他们现在需要她。这些给她那老衰病弱的体内注入了强大的活力,在两个多月的昏睡之后她奇迹般地复活了。而且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仍然活得那样硬朗,果然以她老衰的肢体支撑了这个家,使一家人安全地度过了那些灾荒的年头。

在人这种独一无二的生物身上,维系着人生命的很大成分是人的精神,人的生、老、病、死莫不与人的精神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只要精神不倒,精气神不散,人就可以战胜疾病,战胜死亡。老祖母胡银花的病是在入社后的寂寞中得的。在一种感到自己老朽无用的悲哀中,她的精气神渐渐从身体中散去。当她捡的粮食被拉走后,她一下子垮了。就在她弥留于生死之际的那些日子,也正是食堂景况一日不如一日的时候,那一线关心家族生死存亡的游丝一直牵系着她的灵魂。她虽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但她的第六感却隐隐地对家族所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能感触到: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行动,甚至他们的心理都振动着她那根游丝,输入了她的大脑,输入了她的记忆。她在昏蒙中密切关注着这一切,当那迟到的冬雪的一朵朵雪花飘满山野之际,她听到了二孙子因吃了醋糟拉不下去的哭声;听到了儿子儿媳因雪封山门,家中断粮而相对叹息恐慌的时候,她那本已飘散的灵魂又随着雪花的轻轻飘落聚了回来。她要重现她的价值,她还不能离去。

第二天一早,她坐了起来,喝了一碗玉米糁子稀饭,吃了一个糠菜团子,在根柱踏着尺把厚的雪送两个孩子上学去后,她下了地,拉着儿媳在空了的驴圈里,挖开驴槽下的土刨出一瓮子发了霉的玉茭来。儿媳看傻了眼,她不知道婆婆什么时候埋了这一瓮子粮食。而后婆婆又引她到柴房的一口破柜里拿出一袋谷子来。她问婆婆什么时候藏的这些东西?婆婆瞪了她一眼说:“年年防灾,夜夜防盗,你连这也不懂?”

刘拉弟高兴得有点糊涂,一个劲点头,一整天念叨着那句话:“年年防灾,夜夜防盗。年年防灾,夜夜防盗……”

掀起柴房里散乱的谷草,下面堆着一大堆散着清香味的榆树叶和晒干的甜苣菜,刘拉弟又是一惊一喜。婆婆每年都要让家里人捋榆叶、挖苦菜,除当时吃了新鲜的,她都晒干了,刘拉弟虽知道这些东西被婆婆收拾起来了,但平时并不在意,所以真正遇到了灾荒时,她反没想起找这些东西来。

“年年防灾,夜夜防盗……”

“家无三年粮,饿得哭断肠,你以为我会让他们全拿去?日照岩还有,连遭三年灾,饿不死咱们。”老人面放红光,眼射异彩,得意之色形于颜表,将个儿媳刘拉弟愧得更矮小了。

“不要对根柱和二的说。”老祖母忽然变了脸色,正言疾色吩咐儿媳:“男人是扒子,女人是匣子,该藏的要藏,要学会藏。”

这天的语文课上,闪着亮晶晶脑门缺门牙的老校长讲了一个故事。说很古的时候,人一到六十岁就要被活埋。有一个孝子不忍活埋自己的母亲,于是预先挖了个墓,石头砌了墓顶,从外看是一个荒墓,里边却能住人。他将他的老母安置在里边对人说已经活埋,他却每天夜里都去送饭,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年外国进贡来一个庞大的动物,让皇帝认是个什么东西。皇帝认不出来,贴了招贤榜让全国人去认,谁也认不出来,眼看国家就要蒙受奇耻大辱,儿子在送饭时顺便与老母亲说起这件事来。老母亲听了儿子对那动物的描述,说你去认吧,预先在袖子里装一只猫,到时在那东西前把猫放出来,如果那东西害怕,就一定是只大老鼠。儿子听了母亲的话,揭了招贤榜,果然认出那是只大老鼠。皇帝赏他金银财宝,他不要;皇帝封他当官,他不当。皇帝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跪着求皇帝赦了他的欺君之罪后,要求皇帝以后不要再活埋老人。接着他讲了原因,皇帝听后,认为老人还是有用的,于是下令废除了活埋老人的法律。

二恨不动听了后不但没如其他同学一样受感动,却感到这法律废除得太可惜了。老人有什么用呢?不能劳动吃闲饭,还不如活埋了好。从奶奶得病后,家里的好吃的全让她吃了,无论他兄妹们怎样眼馋,爹和娘都不让他们吃一口。他哪里知道,如果没有奶奶,他们一家怕是连这个冬天都活不出去呢。

有了那种忤逆的想法,二恨不动感到他更加害怕奶奶了。回家后吃着半个多月来没吃过的玉茭面掺菜窝头,竟连霉味都没吃出来。吃饭时,爹和娘一个劲为奶奶的康复念叨,高兴得眉飞色舞,他连头也不敢抬,更不敢看奶奶的眼睛,心里忐忐忑忑,总认为奶奶已猜透了他的鬼心计。

“狼崽子呀!”

老奶奶心里沉重地叹息着。

秋天的翠峰山是一片五彩斑斓的世界,山顶的红松依然苍翠,鲜嫩的绿色让秋风吹得更显深沉、凝重;落叶松的针叶染上了灰色;山野的桦树、橡树叶子金黄、火红。山脚下灌木林的树叶逐渐稀疏,露出一树树橘黄的沙棘,珊瑚般的酸枣。沙棘一簇簇黄珍株般攒聚在一起,让人望着便觉齿酸。酸枣生长在黄土厚的地方,阳光下闪出点点红光。秋假里,小草莓每天都要去打酸枣,她听奶奶的话,在这饥饿的年头,什么吃的东西都是能救人活命的,大恨不动仍为社里放羊,他已是十七岁的小伙子了,虽然傻,饭量却比家里任何人都大。每天母亲给他带干粮时,他总嫌少,瞅空就往干粮袋里多塞一个。母亲刘拉弟看着日渐瘦下去的大儿子,叹着气实在不忍心夺下儿子偷去的干粮,只好自己吃饭时少吃点。二恨不动从一放假就每天参加队里的劳动,收割庄稼特别卖力,岔口村人都夸二恨不动是个好孩子。只有老祖母仍然对二孙子成见甚深,她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别住了哪根筋。春天,在她的策划下,亢根柱和妻子每天天不亮就到野狐峪深沟里去刨荒,吃过饭再出工参加岔口村队里安排的营生。赶早摸黑,顶风冒雨刨了两三亩荒地,种了粮,种了菜,收割时却犯了大难,唯恐让这吃里爬外的二东西发现,只好在地里收割地里打,往家里收拾时,还得千方百计瞒过这鬼精似的二东西。这种偷偷摸摸的活动无疑加重了根柱两口子的负担,老祖母看着日渐消瘦、劳碌不堪的儿子儿媳,心里着实难受,她真不知该怎样对付这难缠的二孙子了。

秋假就要结束时,一天傍晚,二恨不动满脸红光在全家人面前亮出了一张硬纸片。

“爹、娘、奶奶,我考上县城的初中了,咱们岔口学校就考了我一个,咱们公社共三个,分数数我高……”

几年来,他第一次这样亲切地喊奶奶,老祖母身子抖了一下,心里忽然不知是股什么滋味。初中,初中是什么呢?是秀才吗?秀才离状元不远了,罪孽呀!她心里这样想,却没说出口,二孙子一声“奶奶”叫得她心里暖暖的。在孙子这样高兴的笑脸下,她不能给孙子泼冷水。

经过那场大病后,老祖母胡银花的身体愈发好了,那双糊着的两只老眼不时闪出炯炯的年轻光芒。她对家里人宣布,她已开始忆起了她的出身,她要把它完全想清楚。那场大病终于打通了那道隔断她通向从前的厚厚壁障,如阳光穿透山岩,在深而黑暗的记忆隧道里,光明越来越多,她再也不用摸索前进,她之所以还踽踽而行,因为她想看清楚那里的所有角落。她在这种探察中感到战栗的惊喜。在这种时候,她是能容忍一切的。

瘦骨嶙峋的亢根柱拿过儿子那张神圣的硬纸片,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摩娑着,咧开大嘴笑出两粒晶莹的泪珠。儿子,争气的儿子呀,野狐峪也出初中生了。

刘拉弟高兴地取过两个掺菜黄窝头递到二儿子手里:“二的,你好好吃,考那学校可受大苦了。”二恨不动第一次没有接受娘的优待,把滚烫的有着母亲指印的窝头还一个给娘,懂事地说:“娘,我吃一个已经够多了,你比我们谁都受得苦多,可你总是吃得最少。娘,我今天一定要让你吃一个。”

“对,二的说得对,你今天一定吃一个。”

亢根柱望着满脸菜色的妻子劝着。

小草莓小脸笑成一朵花,手托着脸望着二哥望出了神。在这家里,她年纪最小,但大概最数她能理解二哥此刻的心情,小草莓也是二年级学生了。

花狗豹子汪汪叫着,激动地在地上转着圈子来凑热闹。在这个家里,它是吃得最肥的一个。人们在受饿,但野狐峪的山林里要吃肥一条狗,那还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没过两天,这个家族短暂的高兴气氛就被悲凄愁苦所代替了。随着开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这种无可奈何的悲凄愁苦就愈益浓重。

二恨不动阴沉着脸用镰刀一下一下狠狠地砍着院子里的泥土。花狗豹子想讨好这性格暴戾的小主人,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去舔他的衣服,被他一镰把打得吱吱叫着瘸了一条腿。

根柱的抱着旱烟袋一锅一锅吸烟,使窑洞里满是小兰花辛辣的烟气。

老祖母的胳膊又疼了,小草莓嘟着嘴为老祖母搓胳膊。老祖母不时地说一句:“罪孽呀!罪孽!”给这浓重的悲愁更添了几分森然的阴郁。

暮色笼罩了野狐峪,凄凄的山风吹落着一片又一片早枯的树叶。

“愁,也总不能不吃饭吧!二的,快回来吃饭,吃饱了肚皮好想办法。”

母亲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出窑洞去拉儿子,儿子一甩胳膊,把母亲摔个趔趄,这担负着六口人吃饭的刘拉弟委实是太瘦弱了。

亢根柱打听得扎实,儿子去上县城的中学,一开学最少得三四十元钱。学费、书费、伙食费、买笔、买纸、买抄本这都要钱,脸盆、手巾、胰子、牙刷、牙膏这也是一个中学生所必备的。除此之外,儿子去县城上中学,总不能穿那身千补万纳的山里人衣裳吧!铺盖、被褥、床单,家里哪有啊!全家人盖的那几床被子哪里能拿出去。要一起算下来,少说也得六七十元。六七十元,我的老天爷,亢根柱活这么大年纪也没一次花过这么多钱。山里人有了吃喝就一切都有了,谁去攒钱?谁去存钱?而且钱又从哪里来呢?羊入了社,猪被食堂吃了,剩下一头猪吃不上食骨头都快露出来了,野草野菜能让它活到年底就不错了。以前收割完庄禾闲下来还可上山打些野物去换几个钱,自从入了社,就是冬天也日日得到岔口去出勤。农业社的营生咋就这样多?自家种地时,种那么多,一个月左右也就打完了,农业社的粮食分不下几颗,收打却总要到下雪以后才能完,早知道儿子上中学要这样多钱,哪如……

亢根柱第一次为儿子的上学感到后悔了。但事已至此,儿子好容易考上中学,又是那样要死要活想念,总不能阻孩子的前程啊!可不阻又该如何?哪里来那么多钱呢?

“罪孽呀!罪孽,报应……”

老祖母不再说念官还是念秀才了,二孙子已经考上初中,就该是秀才了,已经念成秀才,离状元就不远了。她感到这是天意,天意是不可阻挡的。报应、报应,老祖宗状元公的灵魂袭了孙子的体,多少年行善积德,与世无争的功德都阻挡不住天意。罪孽呀,报应。

在对儿子上学的支持上,母亲刘拉弟的态度最为坚决。这来自河南省信阳县的女人毕竟见过更多的世面。入社以后,她那被封闭萎缩了的思想大有放开的趋势,若不是这一年多饥饿的折磨,她还真有投入农业社去当妇女队长、妇联主任的可能呢。能生一个好儿子,这是母亲的骄傲,她就是割上肉去卖也愿意供儿子上学。她还有个隐隐的心愿,当儿子走出野狐峪这山沟时,或许有机会去河南老家走一遭,说不定还会有死里逃生残存的娘家人存在呢。这心愿她已抱了很久了。可是这钱,这钱,到哪里去给儿子弄呢?

当夜的黑色遮严了野狐峪,孩子们和老祖母都睡下后,夫妻俩仍在愁眉苦脸想办法。

“要不你去找社里,咱们挣了工分,还有大的放羊补助……”

“嗨!你咋不早说,真是。”根柱的拍一下大腿,磕掉烟灰,立马就要去找支书:“不是说依靠集体吗?二的是全校第一……”

“不行,明天吧,你看都甚时候了,人家也睡觉,明天吧!”

第二日天没亮,根柱的就背了一背干山柴来到支书家。支书还在搂着老婆睡觉,看门狗汪汪汪叫得好凶。

“你看你,又背柴,快进,快进。”

支书老婆披散着头发,衣服扣子没扣上,耷拉着衣襟来开门,身上一股被窝里的气味。

支书披件衣裳坐在炕头上,抠着脚趾头,两只精明的小眼打量着这大早起的客人。

“根柱,快来,快来,有什么事吗?”

“支书,狗罕兄弟。”

根柱不知该怎样开口,为了钱,他从没求过人,住在野狐峪,他还能为什么事求人呢。他脸憋得通红,装了锅烟蹲在地上,手抖着怎么也打不着火镰。支书老婆赶忙划了根火柴给他点着烟。他感激地望了望支书老婆,慌忙又低下头。

“根柱、根柱同志,有什么事就提,这谁和谁,你说吧!”

“支书、狗罕兄弟,二的、我家那二的,考上了县中学。”

根柱咧嘴憨憨地一笑。

“好,好,我这知道,清楚知道,岔口村光荣,公社第一名,争光为你,为全社。二的好材料,好材料。”

“他要去上学。”

“上学,当然要上,能不上?全社光荣,要上。”

“要钱,七八十块钱,哪里给他找钱去。”

根柱痛苦地低下了头,支书眨眨眼,长长叹口气。

“钱,是要钱,这钱,你说这钱,嗨,社里。昨夜老栓娃饿死了,饿死了,还有些人浮肿。这集体财产雄厚不够,根柱同志,想想办法,我想想办法,你也想,要上……”

根柱讨了实信,感激地站起来,给支书挑了三担水,才返回野狐峪去吃早饭。

太阳还没出山,潮湿的山间空气给根柱兴奋的脸上罩了一层水雾。

下午收工后,他揣着支书给借来的八块钱感激涕零告别了支书,垂头丧气回了家,晚上忽然牙疼起来,抱着肿胀的脸咝咝了半夜。第二天又因为头晕在场上碾场时被牲口缰绳拉倒,几乎让碌碡从身上滚过去。

“这学不上了吧!”

回来的路上,他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身上软沓沓好不容易挣扎着回了家,一进门躺在炕上就再也不想动了。

“报应,报应……”

老祖母唠叨着,忽然擦着身下了炕,颤巍巍走了出去。

这里,一家人忙成了一团。母亲刘拉弟不知该给丈夫熬点什么草药喝,小草莓坐在爹身边抹眼泪。二恨不动默默看着爹,半天决然说:

“爹,我不去上学了。”

“你,不去上了?”

亢根柱猛然感到身上一松,便想坐起来,然而,身子是那样沉重。

“你,你要上。”

他感到自己这声音那样有气无力。

二恨不动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向窑门外跑去,几乎撞在正进门的奶奶身上。

“二的,你回来。”

奶奶喊了一声,二恨不动没听见,爬到院里碾盘上,抽抽咽咽哭个不停。

“根柱家的,把二的叫回来,天不会塌,报应呀!”

老祖母坐在炕上,枯瘦的手里攥着个布包。

“根柱的,坐起来,你是男人,这点事,坐起来。”

草莓扶爹靠被垛坐了,刘拉弟也把哭哭啼啼的儿子拉回来了。

“二的,你真就那样想上学?”

二恨不动望着奶奶忽然精神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用袖头揩去滚出来的眼泪鼻涕。

“根柱的,你两口想让二的上学?”

“娘,你拿主意吧,我们听你的。”

刘拉弟望着婆婆的神态,心里像吃了定心丸,眼盯着婆婆手中的布包,知道那就是让这家庭走出绝望之谷的希望。她代丈夫回答了婆婆的问话。

二恨不动心里也倏然升起希望之光,他不敢直视奶奶,眼皮下的目光却紧盯着奶奶手中的布包。

“我拿主意就不上。我当初就不让上,到如今不上也得上,天意,这是天意,我早说过,天意。报应啊!拿去吧,够上了。报应。”

老祖母说着话,一抖手中的布包,叮叮叮,十几枚银圆和一些零散的花花绿绿的钞票散在炕席上。

到公社信用社兑钱的路上,亢根柱喜气洋洋,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心情愉悦,浑身轻松,一改往日木讷、不喜言谈的脾性,见人就笑眯眯点头打招呼。

“……我娘不是狐,不是,她家是姓胡。她想起来了,她老家是内蒙古阿拉善,阿拉善海力营,还是大户人家呢……”每逢遇到熟络点的,他总要向人这样讲述一番:“过几天,送二的上了中学,我就到内蒙古去,她家说不定还有人,几十口人的大家,一定还有人……”

听他讲述的人最初只是“嗯嗯”“啊啊”应付他,后来看他认真着急的样子,便有意逗他:

“好啊,好啊!老根柱,这可是喜事呀!你是说你娘想起来了,她家不姓胡,是狐,噢,对,对,不是狐,是姓胡,是姓胡,那么她就还有狐哥哥、狐妹妹,狐侄儿、狐侄女,狐姨姨、狐姑姑,狐表亲、狐本家,你是准备到内蒙古去找这些狐亲戚呀!那好,那好……”

老根柱好一阵才弄清对方是在戏弄他,脸立时赭红,急赤白脸分辩道:“你看你,说些甚话。我对天发誓,我娘真想起来了,她病了一场,想起老家的事来了,在内蒙古阿拉善旗海力营胡家是大户人家,有名有誉,我老爷叫……”

“好了,好了,老根柱,你娘是不是又做了场怪梦?”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娘病了两个多月,她梦见……”

对方立刻哈哈大笑,说:

“怎么样?我说是做梦吧!你娘做梦,你也做梦……”

“不是,不是,是真的。”

无论老根柱怎样着急,对方已不愿再听了。

也有那善意的,听了老根柱的叙述后,笑着对他说:“老根柱,好事呀!那你就赶快去找吧,说不定你那舅舅、姨姨、表兄、表弟找了你们多少年了呢。”话是这样说,眼中却分明透着疑惑,老根柱能看出来。

最后一个听老根柱讲这故事的是公社信用社的老李,当时在老李屋里的还有个公社的年轻干事叫田月吉。老李戴着老花眼镜仔细鉴定着银圆,将那堆花花绿绿的票子推回给亢根柱:“老根柱,你怎么还保存这些东西?这东西是一堆废纸了,哪能兑钱。你呀,拿回去就赶紧把它处理了,保留这东西可要犯法呢。你没听说吗?有的地方在地主富农家里搜出这东西,就要开他的斗争会,说这是想变天的证据呢。”

田月吉一听这话,立即眼中放光,凑了过去,拿起那一张张各不相同的钞票问老李。老李便告诉他哪张是伪满纸币,哪张是金圆券,哪张是边区票子。这些都是当年胡银花为人看病,人们给她的医药费。野狐峪没有多少用钱处,胡银花便把它攒了起来。

田月吉手里拿着那些票子,一张张仔细看,对那票子上的头像看得尤其仔细。当他似乎看出些门道后,忽然抬头问亢根柱:

“你家什么成分?”

“中农。”

亢根柱身子一颤,感到有股寒流从脚底直蹿脑门。

“小田,你好警惕呀!他家可是功臣人家,老根柱父子救过王县长的命,咱公社谁不知道?”

老李斜瞟了田月吉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田月吉脸红了,讪讪地放下那些票子,退到刚才的地方去了。

“老李,我娘忆起她的老家来了,在内蒙古,阿拉善旗海力营,我姥爷家是那地方的大户人家……”

老李一边做事一边静静听着亢根柱的讲述,不时斜眼瞟一下对面坐着的田月吉。

“老根柱,我劝你还是不要去那阿拉善了。”他听完亢根柱的叙述后,平静地对他说:“你娘已经九十多岁的人,你那舅舅姨姨们也七十多了吧,七十多的人活着的有几个,再说,你找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田月吉一直注意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这时,听到院里有人喊小田,怏怏然应了一句,异样地看了亢根柱一眼走了出去。

老李将兑好的人民币送给亢根柱,站起身附在亢根柱耳边低低说:

“老根柱,听你说的,你姥娘家八成是地主,还是个大地主呢。这年头,攀个地主亲戚,可有你好受的,别人躲还躲不及呢,你倒要去找。再说,你也得为娃们着想,二的要上初中,入个团呀、党呀,这可是大讲究。”

老李一席话将亢根柱那喜气洋洋的心情泼冷了一半。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是双喜临门,可偏又搅缠到了一起。此时的亢根柱心情极其矛盾,多少年来,关于狐狸的传说梦魇般沉重地压在他心头,僻居野狐峪连个亲戚都没有来往,这种孤凄寂寞是需要何等的耐力去熬啊。所以,当母亲清晰地讲着外祖母家的一切时,他真恨不得立刻就赶到内蒙古阿拉善去,去认那里的亲戚,去将那里的亲戚领回来。他是深信母亲讲得那一切的,即使别人如何以怀疑的目光看他,都动摇不了他对母亲所讲的丝毫。倒使他更急切地想去内蒙古,立刻将外祖父家的人领回来。然而,这怎么就会和儿子的前途扯上呢?要说儿子的前途,首先是栽根立后,儿子上了学,就能改变门风,娶个好媳妇,什么比娶媳妇还更重要呢?

亢根柱想得昏头昏脑,当他到镇上买了儿子上学应准备的一切物件,回到家将这些向母亲说时,胡银花立刻生了气:

“怎么?地主?是呀!你姥姥家是有很多地,是财主人家,财主人家怎么了?你不想去认?你不去认我去。我也能回了阿拉善。”

老人说着果真就要走,亢根柱着了急,夫妻俩好说歹说劝住了老人。亢根柱答应送儿子到县城上了学,顺便去内蒙古探访阿拉善。

胡银花老人这几天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她庆幸自己在有生之年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出身,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她感谢那场几乎要了她老命的大病,正是那场大病打通了被堵塞已久的回忆。在那缠绵的病中,她的梦一个连着一个,而那些不断演进的梦中,总是有一团火光在脑际出现。于是她看到那火光中一个个奔走的人影、倒塌的房屋、闪闪的刀光。可那火烧过后却是一片黑暗,于是别的梦又从黑暗中出现,而这些梦又总是被那场大火烧成一片黑暗。当那梦中的火光反反复复出现过多次后,她终于越来越清晰地能辨清那火光中的人影了。那众多人影中出现最多的是两个俊俏的少女,她听到人们叫那两个少女金花和银花。奇怪的是那金花和银花也姓胡。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也叫胡银花呢?于是她看到自己成了那个胡银花。她不清楚自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时她就成了那个胡银花,那个胡银花也成了她。在火光中她到处奔跑,后面是一群拿着明晃晃马刀的强盗,他们一边追一边叫:别跑,我们大哥要你做他的压寨夫人,别跑……眼看那些人就要追上来了,忽然有一匹马从她身边奔过,她被提起来放上马背,救她的是个面目英俊的青年。她已吓破了胆、浑身打摆子似的抖。那青年一边安慰她一边狠命打马。可后面的喊声还是越来越近,她听到那青年呼呼的喘气声。忽然一声凄厉的叫声,那青年猛打了马一鞭便掉下了马背,这时她仿佛看到身后刀光一闪……梦在这时醒了,她脑中一片黑暗。

后来这梦又回来了,但每每到那地方脑子里便是一团黑暗。

以后的梦又回到那火光以前,在一所大宅院里,那叫金花和银花的少女年纪更小了,还有几个面目不清的小男孩,两个女孩带着几个小男孩在园子里荡秋千,忽然从墙上跳进几个蒙面大汉,不由分说抱了两个男孩就走,正在秋千上的胡银花大叫一声,手一松……梦在这时又醒了,黑暗重新封闭了一切。

以后,她又梦到的银花就更小了,大概十来岁吧,一个留着漂亮胡子的男人把她放到马背上,让她抓好缰绳,然后猛抽那马一鞭,她只感到耳边呼呼生风,那马先在草地上跑,后来就腾空飞起,越飞越高,她一低头看到下面的云彩,手中缰绳一松,梦又醒了。

当火光再次回来时,那梦跳过救她的青年被刀砍坠马的那一段。她看到一条大河,浊浪翻滚,在一个羊皮筏子上,她呆呆地望着那赤裸着上身的划船汉子,惊惧地抓着船帮,一个浪头打来,羊皮筏子在河心滴溜溜转着,那汉子两眼闪光盯着她,狞笑着向她逼来,她惊叫一声,梦又醒了……

那些断续的梦境是在她病愈后用了半年多时间才逐渐连接起来的,病愈后她仍然做着那些梦,醒来后她便努力回忆、分析、连缀。她要搞清楚那梦中的一切,而那梦中的一切终于让她搞清了。在二孙子接到入学通知书那天,一切在她心中已经朗若白昼。那时胡银花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在胡家发生灭门之灾的前一年,她的弟弟出走了。出走的原因是他要去京城上洋学堂,奶奶坚决反对,奶奶那时说的那些话正与她反对二孙子上学的话相仿,她正在想到底是她在重复她奶奶的话,还是她将自己的话硬安到她奶奶身上时,根柱的垂头丧气回来了,一回来说了句“这学不上了吧”。这一句话忽然就如一把钥匙一样将那最后的一扇门一下子打开了,于是前后的一切都豁然贯通。她的记忆就在那里定格,将她九十多岁的人生串成了一线,记事以来的一切纷至沓来,一张张面孔逐渐清晰。在那众多面孔中最清晰的是一张白发皱面的老人的脸。那是她的奶奶,老奶奶是个吃斋念佛的农家女子,她总在诉说着她的爷爷造了孽,在当地包揽词讼,逼得好多人家家破人亡,他爷爷本人被仇家所杀,仇家仍不放过他们家的后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为了赎回丈夫的罪愆,她劝儿孙积德行善,然而,土匪并不因她的积德行善放过他们家。“他逼得老子一门家破人亡,老子也非让你们家家破人亡不行。”她记起在黄河上那滴溜转的羊皮筏子上不堪回首的一幕,那等着她的强盗头子狞恶的面孔。他粗暴地撕碎她的衣服,赤裸着向她扑来……就从那一刻她失去了记忆。她怎么也想不起她是怎样掉进黄河又怎样被人救起的。她只记得那个强盗头子如影随形一样一直追她,她只是跑,朝荒僻小路、朝深山密林一直跑。

海力营确曾有过一家姓胡的大财主,高墙大院,良田千顷,骡马牛羊成群,光护院的就有十多个人。当地的古稀老人至今仍记得胡家当年的威势。然而,令亢根柱失望的是在海力营他没找到胡家的一个后人。对他所说的那场劫难,老人们也所知甚少,只是说一场大火后胡家大院就不复存在了。

从内蒙古返回的路上,亢根柱神情沮丧,心烦意乱,对于母亲的出身又一次怀疑起来。得道的狐狸前知一千年,后知五百年,焉知这段故事不是母亲的杜撰?他彻底认了命,从此对母亲的出身讳莫如深。

内蒙古之行对亢根柱来说是一次失败、是浪费、是后悔,是对母亲出身的更大困惑和更深怀疑。然而,不管他抱了怎样的心思,他首先感到的是对母亲难以交账。当他极其谨慎地向母亲讲述他的寻访结果时,母亲表现得非常平静,她没有抱怨他办事不力,也没有为没找到一个亲人感到失望。她静静地听完儿子的述说,似乎如释重负,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也好,这也好,一了百了,冤冤相报,何时是了。”此后,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再没提有关娘家的事。

此时的老祖母胡银花一门心思全放到对野狐峪的振兴上面。二恨不动上学走后,全家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再不必偷偷摸摸收打粮食,该割的割,该打的打,该晒的晒,一切都从容自如,祥和的气氛又回到了野狐峪。

不久,上面的政策也开始有了缓解,说是要“调整、巩固、充实、提高”“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于是大社变成了小社,小社又改成了大队,大队下面又分了小队,小队下面又分了小组。开始允许开小块荒地,允许留自留地,允许包产到户。岔口村山高皇帝远,狗罕支书自己是个农民,有着切身的利害关系,对于这一新政策贯彻得就更为彻底。由于野狐峪土地分散偏远,集体耕种极不方便。狗罕支书从实际出发,特准野狐峪搞包产到户的独家经营。将亢根柱入社时的两头驴及其农具又退还了亢家,这实际上等于又让亢家搞开了单干。亢根柱对此感激涕零,虽然他一定要交相当于全大队十分之一的包产粮,所打粮食大部分都交了队里,但余下的毕竟比集体时要多得多。包产后的第一年,他全家除一年用度外,尚节余了十余石粮食。老祖母胡银花看着往日被刮空的仓房又堆上了大堆粮食,高兴得几天守在仓房的窑洞里不愿离开,新粮喷发出来的香味令她陶醉。

粮食有了富余,便不愁饲料,猪又养起来,羊也有了增加,鸡们又成了群,亢家的日子重新滋润起来,野狐峪又恢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宁平静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局面并没能维持多长时间,那早已为亢根柱忘却的内蒙古之行,正悄悄在暗地里发酵、膨胀为不断袭向野狐峪的灾难。正所谓“家贼难防”,这灾难的导火索又由野狐峪的骄子亢一公亢二恨不动点燃了。

事情是由二恨不动的入团引起的。二恨不动此时已正式更名为亢一公。亢一公同学在县中学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他学习成绩优秀,积极要求进步,一入学便被班主任任命为副班长,由于他在平时严以律己,举凡学校的各种活动都积极参加,肯做别人所不愿干或看不起的诸如打扫宿舍、倒尿桶、倒垃圾、擦黑板之类的事情,为人又带着山里人的质朴,在正式选举班干部时便以绝对多数票当选了班长。初一的后半学期他便递了入团申请书,那时的共青团在年青人心中是神圣的,尤其在中学校,对团员的要求极其严格,一个学生能在初中时入团确实是一份难得的殊荣。

学校团委对团员入团的审查是很细致的,团委委员分别包班,配合班主任做入团积极分子的工作,内查外调,对家庭成分、直系亲属和社会关系的要求一丝不苟。如发现写了申请的积极分子所讲情况和调查材料不符,一般是不批团员的。亢二恨不动亢一公同学那个班那年共准备发展三个团员,亢一公在这三个中是排在第一位的。内查外调的结果是那两个同学顺利通过了,当时就发了志愿书,亢一公却不明不白被搁置起来。这是在对他进行考验,考验他对团的忠诚程度。

在极度的惶恐中,亢一公度日如年,绞尽脑汁思索自己言行中不符合团组织要求的地方,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他找了介绍人三次,认真检讨了自己所想起来的错误缺点,介绍人每次都很认真地听取他的汇报,每次都给他讲一番道理,启发他想一想自己以外的地方,比如他的家庭、他的亲属、他的社会关系。家庭情况他详细交代了,甚至连人们说他奶奶是狐狸精以及他对奶奶的恐惧和他做的那些白毛老狐的梦也交代了。社会关系他却实在无从交代,奶奶和母亲的家世都是个谜,从来没有来往,这使他实在交代不出什么。星期天,他郁闷地到黄河边去散步,一眼看到对面的内蒙古,他忽然想起父亲送他上学时说过,他要去内蒙古走一遭,去寻访奶奶娘家人的下落,到底寻访得怎样,却从来没有听父亲和家里人说过。是不是这里面有问题呢?想到此,他再无心散步,拦了一辆到翠峰公社的车立即返回野狐峪。在地里找到父亲后,他详细地打听了父亲的寻访结果,家也没回便向学校赶,赶到公路时,已是黄昏时分,过往车辆很少,他只好沿着公路徒步返城。走出四五十里地后终于拦住一辆夜行车,赶到学校已是子夜两点多钟,第二天早上,他仍按时起床,一瘸一拐跑完早操。

亢一公亢二恨不动同学不仅向介绍人和班主任细致入微地汇报了父亲的内蒙古寻亲之行以及奶奶所说的梦境中所有细节,而且还就野狐峪名为包产实为单干的现象谈了自己的认识,他为自己的父亲热衷于走回头路感到十分痛心,他说他决心说服父母重新回到集体的怀抱,请团组织和班主任考验他。

学校团委书记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自愿支援山区的大城市人,政治嗅觉特别灵敏,亢一公入团介绍人汇报的关于野狐峪“包产单干”的问题引起了她的高度重视。她亲自找亢一公谈话,详细了解野狐峪的情况,认为这个发现太重要了。于是她鼓励亢一公写信向岔口“四清”工作队反映这个问题。

岔口村“四清”工作队中有一个成员就是公社干事田月吉,田月吉一到岔口就曾提出过野狐峪的问题,他谈的主要是那些金圆券等伪币问题,由于了解到亢根柱一家的具体情况,这问题未被引起重视。几个月过去了,岔口的“四清”还处于发动阶段,未找到突破口,工作队也很着急。田月吉接到亢一公的反映信后,大喜过望,马上拿着信向队长汇报,认为应该狠挖一下野狐峪的问题。工作队长是个老干部,处事稳重,说野狐峪的问题可以作为一个问题来抓,但包产到户是上面的精神,亢根柱一家交款纳粮皆按规定,似乎谈不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倒是胡银花的出身应该好好查一查,看事情应该联系起来,全面分析。如果胡银花娘家确是大地主,那么在野狐峪的问题上下点辛苦也是值得的。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田月吉,自己并不抱多大希望。他掌握着分寸,认为“四清”的问题关键是在干部,是“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是党内外矛盾的交叉,重点应该解决好干部和群众的关系。

队长有队长的想法,田月吉却有田月吉的认识,他凭自己的政治嗅觉直接感到队长在抓阶级斗争问题上表现了右倾,不抓阶级斗争怎么能揭开“四清”的盖子呢?所以对野狐峪的问题他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接受任务后,马上就动身到内蒙古去外调。

亢根柱的内蒙古之行失败了,他没找着一个亲人,田月吉的内蒙古之行却胜利了,他取回了完全有利于抓阶级斗争的证明材料:第一,胡家是海力营乃至阿拉善都少有的大地主;第二,胡银花的祖父和父亲逼得许多贫下中农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贫下中农被迫组成农民武装,对胡家进行暴力反抗;第三,胡银花那个出走的弟弟后来上了军校,当了国民党军官,曾于抗战胜利后带队伍回阿拉善“剿匪”,对贫下中农的反抗进行血腥镇压,这人后来下落不明,据许多人说是去了台湾;第四,胡银花的出逃是阶级斗争的继续,她在野狐峪装神弄鬼,利用迷信活动拉拢地主阶级力量。她保留金圆券及伪币与在台湾的弟弟遥相呼应,企图恢复地主阶级失去的天堂。合作化运动中她反对入社,入社后她又私捡公家的粮食,鼓励儿子私开小块荒地,顽固地对抗社会主义集体经济。这些都证明阶级斗争是何等激烈与复杂。由此,田月吉建议:一、给胡银花戴地主分子帽子;二、复议野狐峪亢家的成分,至少应划为富农;三、取消野狐峪的包产协议,将野狐峪的一切土地树木收归集体,让亢根柱一家回生产队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开胡银花的斗争大会,造成阶级斗争的声势,斗垮野狐峪的地主资产阶级势力,揭开野狐峪和岔口村阶级斗争的盖子。顺藤摸瓜,挖出岔口大队支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四不清”干部。

对于田月吉的分析和建议,队长没有立即采纳,他一贯主张实事求是,严格按政策办事,他认为给胡银花戴地主分子帽子是不合适的,出嫁从夫,她的成分不应该跟娘家,此其一;第二,亢家的成分是否要复议,也大可斟酌,因为亢家并无雇工,也无轻微剥削。至于包产协议取不取消那应该是运动后期的事。胡银花应不应该斗争呢?这问题他拿不定了,按说联系起来看问题,胡银花收藏伪币,装神弄鬼,又有弟弟在台湾,似乎斗争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思前想后,仔细斟酌后,决定对野狐峪问题继续调查落实,作为一个问题来抓,不宜一起进行,马上定性。但胡银花的斗争会却一定要开,在阶级斗争问题上他不敢马虎,反右倾时,他就是在这上面几乎栽了跟斗。当自己的主意决定后,还是“左”一点好,“左”比右要保险得多。

这里已经紧锣密鼓准备开斗争会了,野狐峪那面还毫无所知。正是春夏之交,一家人晚睡早起,中午也不回家,忙着地里的营生。最近一个月来,老祖母胡银花的胳膊忽然不疼了,只是感到浑身乏力,精神恍惚,大白天坐在炕上也做梦,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死鬼老汉和死去多年的婆婆公公。他们似乎一直就在她身边,他们如她一样关心着野狐峪的命运,他们和她讨论该种多少亩谷子,多少亩糜子,他们和她估计着粮食收成的好坏。他们也讨论到她的二孙子,在对二孙子的看法上,他们与她意见相左,他们认为亢氏家族要振兴,还就得二孙子这样的人,不怕坏只怕赖,不怕歪只怕孬,不管他对野狐峪怎样,他终归是野狐峪亢家的子孙后代,走到哪里,他也丢不开这个“亢”字。他们告诉她,二孙子虽有几次劫难,二孙子也会给野狐峪带来几次劫难,但二孙子最终还是要回到野狐峪的。“你可以归位了,你不必老担着心思,放心不下,一切都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这你应该清楚……”

斗争胡银花的大会定在“五一”节那天召开,标语写好了,会标准备妥当了,口号也已拟就,参会的左右村庄也通知到了,一切皆已准备就绪,工作队长感到应该预先向本人及其家属打声招呼,田月吉虽大不以为然,还是和民兵连长去了野狐峪,到现在,他还没有见过这个斗争对象的面,他倒要看一看这个大地主的“千金”是副什么模样。

这天早饭时,胡银花喝了一小碗豆面糊糊吃了一个荷包鸡蛋,精神异常的好。儿子们下地走后,她靠着被垛眯缝着双眼养神,准备在太阳出来后到院里去坐一会,晒晒阳光。就在这时,鼻子里忽然嗅到一股异样的香味,接着就见七八个穿着轻若烟罗般衣服的美丽女子飘然落在堂屋,她们轻轻地不履尘泥围着她左绕三匝右绕三匝后,微笑着肃然靠壁站成两行,眼睛都望着她。“你们是来叫我走的?”胡银花平静地问?她们点点头。“我知道,这几天我就知道我该走了,是时候了。”她精神焕发,下炕洗濯一番,梳好头上稀疏的白发,换好簇新的衣服鞋袜,盘腿坐在炕上,闭起了双眼。

田月吉和民兵连长走进静寂的野狐峪,只见石岩高耸,清溪蜿流,阳光洒在沟里的杨柳树叶上,使那树叶更鲜嫩得可人。山坡上不时响起一阵扑扑噜噜石鸡惊飞的声音,沟里时而窜过一只野兔或狐狸。半坡上亢家的院子被阳光涂得一片光亮,宛若画中之物。没有人声,没有人影,那份宁谧让人心颤。田月吉有一阵时间忘记了自己所来的使命,想在这地方安安静静生活倒也蛮有趣味的。正这样想时,一阵狂怒的狗吠从篱笆墙的院中传出,抬头只见窑洞的土崖顶上一只红毛狐狸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院中,姗姗地向后走去,倏然消失了影踪。田月吉想起人们传说的狐狸精故事,心中一凛,头皮便有些发乍。亢家的柴门虚掩着,花狗豹子狂怒地叫着把住柴门,民兵连长连连吆喝,那狗只是不理,瞪着眼,身子后蹲,那样子只要门外人前进一步,它就会扑将上来。“狗拴奶奶,狗拴奶奶……”民兵连长挥手挡着狗的进攻高声呐喊,窑洞内毫无声息。

等到在附近放羊的大恨不动闻声赶来,引他们走进窑洞时,老祖母胡银花口中已经没了气息。

“她已经预先知道了!”

民兵连长看着田月吉说完这句话,脸色变得灰白,腿微微抖着,张皇地四处张望。“白毛老狐。”他叫了一声,赶紧夺门而出,也不管身后的田月吉,跌跌撞撞跑出柴门,跑下门坡,跑出好远,才喘着气立定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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