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生老师要出新书了,我自告奋勇说要做校对工作(我曾有过多年的编辑经历)。那是元宵节后的一天,我们几个文友小聚。谈到春节期间的感受,杨老师说:“春节前后我干了两件大事,一是响应习总书记‘一带一路’号召,再是研究法显……”
我们都一愣,停住筷子,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杨老师接着说:“我收集了很多东晋高僧法显的材料,准备写一本《法显评传》,法显当之无愧的是当前‘一带一路’伟大战略的文化先行者和实践拓荒者,比唐僧玄奘西天取经早两百多年……”
我们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点了点头。
“二是响应李克强总理‘互联网+’战略,写了一本《互联网+成人教育实践》,12万字……”
我们忍不住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哦,杨老师,真有你的,能自觉地把自己的行动与国家最高战略结合起来!加之他嗓门浑厚清亮,喉咙里仿佛贴着一层“笛膜”,说什么都觉得好听之极,让人愿意亲近。我们一下子便被吸引住了。
那天,杨老师兴致很高,说了很多话,有些话是很动人的。
比如:“做文学,那是99%的勤奋+1%的灵性,而那1%的灵性却是最关键的。”
他称赞好友秦国平写作“一般不动手,动手不一般。”
他解释自己的名字是“木秀于林,摧而后生”。
……
一
杨老师祖籍河南,他的父亲八岁失母,十岁从河南讨饭来到山西,清贫一世,倔强一生。耳濡目染,杨老师其实是有一种聪明而纯朴的农民性格的。勤劳是他的天性,勤奋成为习惯,不搞投机取巧,知道好处是流汗得来的。
父亲倾其所有,供他上了大学,毕业后走上讲台,当了教师,搞了十年基础教育,当语文老师,当班主任,工作兢兢业业,付出过超常的汗水。因为“教师是个良心活儿,面对孩子渴望的眼神,家长殷切的目光,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之后他调入潞安职院,搞了十年职业教育,当过宣传部长、校办主任、招生就业办主任、校长助理,工作同样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本来认为仕途上再上一个台阶应该是情理中的事情,然而没有如愿,心中产生了波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是这意思吧?杨秀生老师却说:“木秀于林,摧而后生。”于是告别了二十年四平八稳的体制内工作,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未来——走,自个儿办学,毅然决然搞起了成人教育。
没有员工、校舍,没有办学资质、办学资金、办学思路、办学设施,一个脑袋扛两个肩膀,做了一块培训学校的牌子,就这样下海了。
如今,十年过去,有了南北两个校区;业务范围涵盖本科58个专业,专科66个专业,中专6个专业,培训11个工种;每年招生、培训几千人;从事必躬亲到规章制度健全完善,学校运作有序,事业蒸蒸日上……
钱钟书先生谈起沈从文先生时说过这样一段话:“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典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套用一下这句话:“秀生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典雅。骨子里很硬。想干的事,说干这不就干成了!”
其中甘苦,杨老师从不轻易谈起。其实我很想听听他的故事,作为对一个后学者有益的教诲。然而我不敢多问,我怕是一块新愈的伤疤,揭开那块紫色的痂皮,会流出一股血来,让他疼痛。只是一次不经意间,他说:“那些日子,我累得快撑不住了,心里一个劲地说,不干了,不干了,这钱我不挣了……”
如今,年轻人一批批成长起来,他轻松了许多,可勤奋的习惯却保留下来。白天处理一些杂务,真正的工作是在夜晚。吃过晚饭,别人看电视、遛弯儿的时候,他扭亮台灯,进入工作状态。看书、写文章,一直到凌晨四点多,之后看看、发发微信,当早起的老人开始晨练的时候,他才进入梦乡,一直睡到中午,下午去学校处理一些杂务。
我对他说:“路遥写《平凡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作息时间,为此他写《平凡的世界》创作谈时,题目就是《早晨从中午开始》。
“哦,对,对……”他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没办法,白天杂事太多,一件接一件,根本沉不下心来,只有夜里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
可以想象吗?在如今的移动互联网时代,杨秀生老师写作时用的却是一管毛笔,写的是蝇头小楷。我去过他的书房,几案上摆放着电脑,并列着的是一个笔架,笔架上几管毛笔;线装的本子古色古香,打着紧排印格;一块大石头中间是凹槽,当作砚台,一块不错的图章石料,用来研墨。
他得意地向我传授经验:“用不完的墨,水分挥发了,几天后加点水,一研,又可以用。”
文人恃文墨为生,故谓砚为“砚田”;古人也把写作叫作笔耕。如此,那么一个一个写在纸上的字就是“字米”了。杨老师就像一个辛勤的老农,一笔一画地耕耘着砚田,收获着自己的“字米”。
二
文学在他的身上是怎么发生的呢?
“父亲平生识的字不会超过一、二十个,却能把《薛仁贵》《包公案》等评书故事讲得滔滔不绝。是他讲的那些绚丽多姿的评书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播下了第一颗文学的种子。如果说我在文学上有些微出息,父亲当仁不让是第一蒙师。
“前面一头莽撞的牛,在无边际的旷野拉着粗重的犁铧,后边的农夫紧握着那被磨得圆滑的犁耙,坚定地随犁而行。那头莽撞的牛就是我,而那紧握犁耙的,就是我的父亲。
“多年来,我不问收获,只管用笔在稿子上耕啊耕,只是感觉身后有父亲在紧握着犁耙。他那时时期待我有出息的目光,似乎就是扬着而并未落下的鞭子。”
……
他的故乡、他的家庭、他的禀赋、他的际遇,以及任何人一生都有那一闪即过的机会火花,都是他爱上文学的条件。
“当时年少轻狂,立志要做中国最好的作家,如今虽已成为笑谈,不过‘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好作家没当上,却也结集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集《发财你莫红了眼》《襁褓突围》。”
工作之余,他痴迷于写作,把自己对生活的观察、思考、感悟一股脑地变成了文字。日常工作、生活中,亲人朋友、领导同事深深地影响着他、也感染着他。他熟悉他们、了解他们,也懂得他们,于是写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变成了一篇篇小说。
他还从纷繁的生活中撷取一朵朵小小浪花,艺术地奉献给读者。这些作品或讴歌生活,或探究人生,题材多样,不一而足,但直面现实,针贬时弊,辛辣犀利,痛快淋漓。
读《断线》,最初的印象是荒诞。一根断了的广播线,又是新闻报道,又是立案侦查,可是“冬去春来,一年过去了”,断线依旧。这事说来荒诞不经,可细细想来,我们身边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吗?“君子动口不动手”、务虚而不务实,大事小事踢皮球,问题面前绕着走。作者动用漫画般的笔法勾勒出电视台长们、公安局长们和小田老赵们的群像,使他们在作者设就的“哈哈镜”中一展“风采”,使读者在他们变形的脸上看到社会上司空见惯而又为人们深恶痛绝的诸多现象。
……
杨老师对文学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和爱,这种喜欢和爱不附加任何条件,好像爱一个人,爱她什么?不知道,爱就是爱。写作成为一种享受,一个个方块字如同一个个小精灵,他随心所欲地调遣着它们,让它们在纸上肆意地追逐奔突,别人的苦趣正是他的乐趣。他沉浸其中不愿自拔,不图名、不图利,如同初恋般圣洁地爱着一个人。
三
集团文联组织的每次活动,我几乎都能见到他的身影,然而来去匆匆,深入的交谈并不多。想起他,头脑中会闪现出一串词:文雅、旷达、洒脱、委婉、豁达成性……
大概是2010年吧,五阳煤矿庆祝建矿50周年,请了省作协、潞安集团的一些“笔杆子”一起采风,晚上座谈时大家起哄让表演节目。《山西文学》的鲁顺民老师模仿领导人讲话,活灵活现,赢得一片掌声。潞安也要派代表出个节目呀,大家有些拘谨,这时有人喊:杨秀生老师。他大大方方站起来,唱了一支山西民歌《小亲圪蛋》。唱就唱吧,他不,他要大伙配合他,唱一段,大家要齐唱“小亲疙蛋”配合他。于是,气氛调动起来了,大家一下子放开了,又是说、又是唱,一直闹到很晚——这就是一个人的亲和力。杨老师天生具有一种“大哥”的范儿,他总有办法创造出一种适宜的氛围,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大家凝聚在一起;而这绝不是靠荤段子、无厘头的调侃和哗众取宠!
他的话常常很简炼、隽永、含蓄,不乏幽默,令人印象深刻。比如,潞安电大的校歌是《潞安电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校办学三块业务:“电大、中专、培训”,他戏言:自己从小数学没学好,只记住了“三角形具有稳定性”;他把电大的校训定为“抗大风骨,毛竹精神,开放胸怀”;他把学校的返聘老教师称为“飞鸽牌”,年轻教师称为“永久牌”……
在潞安的文艺圈子里,大家都知道,杨秀生老师是个热心人。隔三岔五地有人请他写点东西:一篇评论、一篇祭文、一篇碑文、一篇赋……这是很需要一点古文底子的。对于好友相求,他一般从不推脱,而这些东西一般都要得急,他常是把自己手头的工作搁下,熬夜先干朋友的活儿。因而,同杨老师交往,很能理解仗义的分量。
文友们在一起小聚,轮到聚会结束时结账,却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悄悄买单。对于文友,他总是默默地帮些力所能及的忙,像个前辈一样细致、体贴、耐烦地照顾着年轻的文友。这是一种习惯呢?还是自古相传的文艺繁衍的相亲精神在起作用?
他的关照像壁炉,看不见火苗,却能时时感受到温暖。而他的学生、熟人们常提起他的许多妙处、文化知识和趣味的广博,待人的温暖。作为有趣的人,常为受惠者津津乐道。
我的眼里,杨老师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身上带有浓重的传统文化印迹(比如用小楷毛笔,竖排写字),却又不拒绝现代文明(开车、微信都玩得好),而两者又那样和谐地统一在他的身上,让我想起常不自觉地发笑。这样一个书生,在我的心目中,他既是我可敬的老师,又是我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陈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