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电青霜
在浙江省的西北，有一处名山，唤作莫干山。该地峰峦秀美，松竹苍青，且有瀑布清泉，风景绝胜，是一个避暑和隐居的好处所。这山，原是浙西的名岳天目山的分支，可是它比天目山更为有名，为什么呢？就因为它这座山的上面有一个古迹，名叫“莫邪干将的铸剑池”，本山也就以此而得名。
莫邪、干将原是夫妇，俱生于春秋时代，那干将乃是铸剑名师欧冶的弟子。相传吴王阖闾命干将在山上铸剑，干将以金铁合熔，炼了许多日子，金铁却合不到一起，炼不出汁子来。干将的妻子莫邪在旁就着急了，她问说：“有什么办法才能够使金铁合熔，而将剑铸成呢？”
干将便叹了口气，说：“我听我的师父欧冶说过，如若久炼而金铁不熔，那就必须派一个女人去求炉神，如此，才能够成功！”莫邪一听，当时就舍身向那烈焰熊熊的火炉之中一跳。她死了，金跟铁才熔化在一处，干将才铸就了两口宝剑：一名“干将”，一名“莫邪”，乃是雌雄二剑，全都锋利无比，为古今罕有之物。
上面所说的这段故事，带着点神话的性质，自然不大靠得住。不过，所有的宝剑皆分雌雄，雌剑的全部共长约二尺八寸三分，重约一斤；雄剑较雌剑者宽长，重量须加一倍，只用纯铁精钢铸造即可，用不着什么黄金，更用不着女人去无辜地丧掉性命。
又据武技家及器物收藏家言，那种削铜剁铁、斩金切玉的宝剑的确是有的，不过世不多见，现在更没有人会铸。这是因为中国凡是有点本事的人，向来都秘不传人，即使收了徒弟，自己也必留下几手儿秘诀，所谓“绝技”者便是；等到他一死，他的技艺便真的绝传了，所以过去铸剑炼钢的技术越来越退化，其他的事亦多今不如古！
但是，著者说这段话是为什么呢？就因为本书所述的故事内容，乃是以三口宝剑为连索，以义士、孝女、侠客为主角。开始也要先叙述一件铸剑的事情，不过这个地方可不在那莫干山，却是在西岳华山之下的华阴县，时候是在前清雍正年间。青海叛乱，年羹尧率兵讨平，官封太保，后因恃功而骄，被内外群臣交章弹劾，以致被下狱赐死。
过了三十多年之后，华阴县中出了一个奇人。但若是细说起来，这个人可也不算是怎么出奇，他不过是一个开刀剪铺子的，姓吴，名叫慕冶，有六十多岁了，而且是一个瞎子。这个人也不是华阴县本县的人，他是孤身从别处来此，因为在南关开设了一家“双鱼为记”的吴家铁铺，专门制造剪刀，出了名，有了钱，娶了妻，置了田地，大家才知道了他，唤他作“吴老师父”；又因为他在六年前盲了双目，人们在背地又呼他为“瞎老师父”。
这位瞎老师父的炼钢打铁之术可真是精绝，他自己所制出来的菜刀敢说能切得断银元宝，他制的剪子一下就能够把很粗的铁条剪成两截，可是他绝不多制，并且没见他制出过刀剑枪钩等兵器。买卖一出了名，他自己就绝不再动手了。他有几个徒弟，现在替他经管买卖的是大徒弟黄老实跟二徒弟李如江，手艺虽也都不错，可是比他老人家差得太远了。
他自从失明之后便不再打铁，至于他失明的原因，传说不一。有的说是因为在打铁的时候，铁屑迸起，伤了他的眼珠子；有的说，他打铁的本事太好了，为造物所忌，所以老天爷才让他瞎眼，免得他去传人。但是据李如江说，他常看见他的师父背着人哭泣，两眼是哭坏了的。由此可知，他师父的生平必定有一件伤心的事，同时证明他的师父感情过重，是个好心的人。
这话可也没有人信，因为瞎老师父的老伴儿是今春死去的，虽说那位老婆生前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好吃懒做，并且没给老师父留下儿女，但究竟是夫妻一场，她死后，没有人见过老师父的瞎眼眶里流下半滴泪水，这能够说他富于感情吗？
再说，李如江的年纪也有三十五六了，生长在本地，自幼父母双亡，帮助老师父做这个买卖，操心得头发都快白了。他白天在铺子里又打铁又站柜，晚上还得走七八里地，到望莲村老师父的家中去伺候，外带着看门守夜。因为老师父的屋子里有个银柜，每天铺子里所卖的钱都得交给他，他一五一十点过了，就收入银柜，最怕贼去偷他。可是他的家里唯一的佣人——长工带厨子的崔快嘴就是半个贼，连扫地的笤帚全都偷，非李如江去看着他不可。李如江这样的出力，手里却没有一个私钱，老师父也不拿出钱来给他说一个老婆，谁又能够说这瞎子的心好呀？
并且这瞎子简直可以算是不瞎，他的耳音极灵，一颗芝麻掉在地下他都许能够听得见；两手的感觉更是惊人的敏锐，用手一摸，他就能分得出米粒的粗细，能辨别得出是一根头发还是一根马尾；他的两足尤健，常常独自拿着一根竹竿，去往三十里外的郭家屯找他的老友郭海鹏谈天，摸骨牌“顶牛儿”，当天还必得回家。
这瞎老师父越老越有怪癖，越老越吝啬，越老还越精神。他的背虽然驼，可是双臂极健，力气还非常之大。他那一张跟铁似的面孔从来没有过笑容，两眼凹陷，一对半青半白的无光的眼珠中，像是蕴藏着他平生的绝技、半世无人知道的历史与他那满腹贪婪尖刻之心。
这一年的春天，离着四月初八佛祖的诞日已很近了。华山是一处香火的胜地，莲花峰上有一座西岳庙，远近的僧人、道士、善男信女们一般都要在这几天之内前来朝山进香。华阴县本来就在华山之阴，为朝山所必经之路，因此，这城里和关厢就呈现出一种异常的热闹。什么卖香烛跟烧纸的，卖桃木棍子为叫人上山拄着用的，卖那竹笠跟竹篮的，还有卖本土的出产：麦梗儿染了颜色编成的扇子跟玩具等，简直多得令人目不暇给。而且是人挤着人，那平日不出门的小媳妇、大姑娘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来游逛来了。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街上的人是越来越多。这一天，瞎老师父吴慕冶也手持着他那根领路的竹竿，到南关里来了。凡是见了他的那些人都不住地要笑，都说：“他瞎着两只眼睛也来这里看热闹，他可能够看见什么呀？”
可是，只见瞎老师父手中的那根竹竿并不胡杵乱碰；因为别的人一看见了瞎子，自然就要向旁边让路，所以他颇能够信步闲游，一点也不显出来慌，更是一点也不觉得挤。遇见了打扮得特别艳丽的妇女，他还总要扭着头看一看，两眼向着人急色儿似的那么一盯；他还绝不会盯错了，盯的必是娘儿们。这叫看见了的人更惊疑了：谁说这老家伙是真瞎呀？可是他们不知道，瞎老师父一半是因为闻见了人家走过去时那阵风吹来的桂花头油味，一半是听见了人家轻轻的莺声燕语，还有就是假如阳光正照在妇女的衣裙上时，他的两只瞎眼睛有时还能微微辨出来是大红的还是浓绿色。
他走着走着，就走进他的刀剪铺了，他的两眼就仿佛真能够看得见东西了。轰的一声，那烘炉中的猛烈火焰在他的眼前一闪，并且他还听见了叮当叮当锤子打在钢铁上发出的响声。由这声音的缓急、用力的轻重，他就知道是谁在这里打铁了，于是他就叫了一声：“如江！”又问说：“你又在这里自己干啦？那几个小徒弟全都是光吃饭不做生活的吗？”
李如江见师父来了，这才停止了打铁，他的那张被烤得通红的忠厚的脸跟赤着的健壮的背上全都满挂着汗珠子。他手拿着铁锤子喘了口气，才说：“是，师父你老人家来了？咱们的买卖太忙，主顾又都挑货色，我自己不动手就不行。”
瞎老师父也不再说什么，他用竹竿拄着找了一找，就找着了个离着火炉子既远，铁屑又落不到身上的稳妥地方。摸到一把榆木椅子，他老人家就坐下了。这个地方正对着门口，还能够看得见外面的景物。旁边蹲着那正在吃锅饼的黄老实，虽然没哼一声气儿，可他不敢不赶紧起来，给师父倒茶。瞎老师父一听见那边哗哗的倒茶的声音，他就预备着伸手来接茶碗了。
三个小学徒刚才因为李如江不督促他们，正都偷眼往外看热闹，这时师爷爷一来到，他们就都赶紧表现出来勤勉的样子。李如江也就把铁锤子交给他们，过来听师父吩咐他什么话。于是在断断续续的打铁声和门外的嘈杂声中，老师父就喝着茶，向李如江问说：“今天你没看见郭四爷来吗？”李如江回答说：“没有！他也许到关厢里来了，可没到咱们这柜上。”瞎老师父听了就把头点了一点，又似乎微微地叹了口气。
瞎老师父现在所关心的这位郭四爷，原来正是他唯一的老友，住在郭家屯的郭海鹏。此人今年也有六十多岁了，既不是本地生长的人，又大概他早先本不姓郭。他是在瞎老师父来此二年之后才来到的，在刀剪铺中曾闲住过半年，那时候吃喝全由瞎老师父供给。后来他走了一趟京城，回来就顿富，娶妻生子置田庄；因为住在郭家屯，他就自己也姓起郭来了。这个人长得相貌极丑，身体虽因病已显得瘦了，但是体格还很魁伟。他说话粗野，目不识丁，性情极暴，但好打不平，一看就知道是个行伍出身的人，他也自称带过兵打过仗，跟随年太保到过青海。他与瞎老师父是生死之交，可跟县城里状元街做过大学士的崇家又是冤家对头。
当下这坐在椅子上的瞎老师父就低着声音告诉李如江说：“你若是见着你郭四叔，无论如何要劝他回去！他也那么大年纪了，早先的什么事全都忍了，这时候何必又争强斗胜，去惹麻烦？”
李如江不大听得明白他师父说的这些话，只点着头说：“见着郭四叔，我一定要劝他老人家回去。今年也不能够再像去年了，状元街崇家那个三少爷，自从得到了卖菜的刘大的媳妇，也不至于又像去年开山的时候那样调戏人家的妇女，还直追到人家的家里，用钱、用势逼着娶了人家当他的偏房。”
瞎老师父一听这话，突然就面现怒色，说：“什么三少爷吧？那不过是一个败家之子！跟他爸爸一样奸坏狠毒，早晚必得报应！不过，怕我们是看不见了！”说出了这话，他倒仿佛自悔失言似的，面上的怒容全失，而现出一种谨慎的样子。
旁边的黄老实又给他倒了一碗茶，还说声：“师父喝吧！”
瞎老师父点点头，又说：“老实，你去帮助小徒弟们做活儿吧！你的手艺也够啦，不要净闲着，这几天是得忙一点。外县来的人，进罢了香，谁不捎几把双鱼家的刀子、剪子回去呢？我瞎了，活儿不能自己做，你们可也别把咱们这‘双鱼为记’的招牌做倒了。我还能够活上几年？铺子将来就是你们的啦。把那个炉子升旺点，拿那个大铁锨，再续上两锨半的煤！”仿佛眼前的事他都看见了似的，火旺火微，他都能由四周围的温度而觉得出来。
李如江听了这话，他就最为注意。因为炼钢打铁的秘诀第一是在乎火候，第二是在乎将那烧红了的铁浸入水盆之中，那种功夫说一句行话叫作“淬”；究竟用多少水，水的温度应当怎样，那都有秘诀。他随着师父学了这多些年，仍是没有学好，因为师父全都没有详细地教给他。如今他就留着心去看，看黄老实怎样依着话去添煤，煤添下去之时，那火焰升起来是有多么高。
但是在这时候，瞎老师父可又说了：“如江，你到门口儿去站着，留点心！看见你郭四叔就把他请进来，我在这里也正好再劝劝他，因为这不是玩的！若是赌气、打架、报仇，也得是年轻气躁的人才能够干，现在我们全都老啦！我是瞎了两只眼，他是一犯了病就痰喘咳嗽，还跟人家怄什么气呀？人家又雇着两个护院的，都比老虎还凶还猛！”说着这老师父又叹了口气，他对于任何人也没有这样关心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忧虑感慨。
李如江又向那火炉投了一眼，就走出了店铺的门口，站在石阶上向下去望，只见来来往往的人真是热闹，可没在人丛中看见那位郭海鹏。他又有一些纳闷，因为刚才师父说什么赌气、打架、报仇，这“报仇”两个字确实可疑。城里状元街的崇家跟郭海鹏，本来是井水犯不着河水，谈不到有什么仇恨，然而这些年来郭海鹏总是把人家恨得入骨，有时候还成心去找麻烦。崇家的三少爷平日的行为虽然不端，尤其性好渔色，但也没有犯过他郭家；同时比崇三少爷更仗势凌人的人，本地也还有，却没听说郭海鹏再恨过谁，可见那老郭跟崇家必在很早很早就有过仇恨，可是师父他老人家既是知道，又为什么不说呢？
李如江脑中如此寻思着，眼睛仍然向着人群去望。这时他就望见了两个打扮得都十分娇艳的少妇，跟着一位手拄拐杖的老婆婆走了过来，旁边还有个穿得也很整齐的中年人，臂上挎着一只竹篮，里面有才买来的香烛跟烧纸，看这样子必是个乡间的小康之家。其中，那穿红衣裳的女子年纪很轻，像是个新妇；她必是回娘家了，今天随着母亲跟兄嫂来此游逛，并且买点东西。
李如江向来对女人不大关心，刚要去另看别处，忽见由北边横冲直撞地来了几个人，就紧随在那两个少妇的身后边起哄。李如江既生气又吃惊，他认识这几个人之中有状元街崇家的护院人醉虎徐七，还有崇三少爷的小舅子窦文庆——这也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好色之徒，其余几个都是年轻的小厮，都穿戴着一身绸缎。那醉虎徐七是武师的装束，足蹬鱼鳞靴鞋，腰系着花绸汗巾，还别着把短刀子。这群人彼此说说笑笑，推推闹闹，又唱又叫好，简直是在街上公然调戏人家妇女。路旁往来的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却都不敢管闲事。
忽然那个醉虎徐七假装喝醉了的样子，身子故意歪斜，脚步故意踉跄，就往人家那红衣的新妇身上一撞。那新妇吓得一闪，那老婆婆又用拐杖一拦，可是醉虎徐七雄壮的身躯仍然斜着向那新妇去撞。只听新妇啊呀了一声，就摔坐在地下，老婆婆还没骂出来，却正跌倒在街心。
李如江看着真忍不住气了，而那窦文庆跟几个小厮们却都欢跃大笑了起来，认为是做得好，醉虎就越发得意。那老婆婆的儿媳一面去搀扶婆母，一面向他们骂着，醉虎徐七反倒嬉皮笑脸地说：“我也不是故意呀！”他还要伸手去拉那位跌倒了的新妇，新妇的娘家哥哥就气愤愤地过来质问他。他反倒发了怒，一手就夺过来竹篮，向着空中去扔，扔得很高，香烛、烧纸都纷纷落地。旁边的行人全都躲闪，而窦文庆跟那几个小厮又都仰着脸拍手大笑。
李如江已下了台阶，心里说：闹得也太不像话了！他们欺人太甚了！自己恨的是无拳无勇，连句公道的话也不敢说。然而这时，忽然见由南首的一家酒肆里跑出来了一个身躯高大、满脸苍髯的人，奔过去也不说话，向着醉虎的当胸就是一拳，打得醉虎的身子向后连退了几步。这里李如江不禁喊出来：“打得真好！”然而心里却又吃惊，原来这位打不平的人正是郭海鹏。
他刚要上前去劝，却见那醉虎由腰带上抽出来刀，但还没敢去扎，郭海鹏却又向前吧吧打了醉虎两个大嘴巴。醉虎忍着疼，反低着头笑说：“四爷，这是干什么呀？我也没短给你老人家请安去呀？”
郭海鹏指着他说：“贪官恶主才养出来你们这般恶奴！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侮人家的妇女！”
醉虎说：“我真是喝醉啦！走路没有留神，刚才我扔人家的竹篮也是想跟他们开个玩笑。”说着他就低下身，从地下一张一张地给人家拾起纸来。郭海鹏向着他的屁股猛踹了一脚，踹得他当时脸就贴在了地上，成了个“狗吃屎”的姿势。醉虎可真急了，挺身而起，就举起来短刀。郭海鹏伸手将刀夺了过去，指着他大骂说：“谅你们的主人若没做过大学士，你们也不敢这样胡为！等着，叫他们防备一些，现在可到了时候啦！”醉虎的脸上忽然一阵变色，头又低了下去。
此时那窦文庆和几个小厮全已跑得没有了踪影，那老婆婆跟那新妇也已都被搀扶起来了。郭海鹏可也不过去安慰人家，只是手中紧紧握着短刀站立，发着怒，发着怔；他那张脸上虽然很严肃，却呈现着苍白的病容。忽然他掖了掖衣襟，挽了挽双袖，向北就走。李如江赶忙迎头去拦，说：“四叔，我师父正在柜上，他请你老人家去有话说！”郭海鹏也没看他，只把他用手一推，就走过去了。
他走得很急很快，是要进城去的样子，这时街上就有人惊讶地说：“啊呀！了不得啦！一定要出事，郭四爷必是找状元街崇家拼命去啦！”
李如江惊慌地赶忙跑回铺子里，将这件事告诉了师父。瞎老师父把话只听了几句，就急得站起身来，顿着脚说：“这可怎么好？醉虎徐七知道他的名气，才不敢惹他，可是崇家还有恶蟒苗雄才呢！那个人哪能饶他？再说崇家还有许多的打手，那崇三少爷本人也是个凶悍的人，海鹏他的病又还没好，去了一定得吃亏！”说着拿竹竿拄着地，向外就走。
他走得太急了，步子也不稳，李如江赶紧上前搀扶。但瞎老师父还没迈出门槛，忽然又止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不能够去，去了，连我是什么人也被人知道了！”他回过头来向着黄老实说：“老实！你的力气还大一些，你赶紧带着两个徒弟到城里，见了你郭四叔，无论怎么样也得把他硬拉回来。你们只作为是劝架的，还不要多说话，千万千万！快！快！不要管他那病身子，硬把他拉回来最最要紧！”
黄老实当时就放下正做着的活儿，披上衣裳，往外就跑。瞎老师父又气喘吁吁地叫李如江搀着追出去，把黄老实又叫了回来，悄悄地嘱咐着说：“你拉他出城来，可不要一直把他拉到咱们这里来，先拉着回他的村子，就说随后我就去找他……好啦！你就去吧！”黄老实也没问什么话，就带着三个小徒弟很急地走往城里，劝阻那郭海鹏去了。
这里的瞎老师父赶紧又回身往铺子里走，这时他的脚步一点也不利索了，若没有李如江搀着他，就几乎被那打铁用的铁砧绊倒了，可见他的心里是十分的惊慌。他命李如江把椅子拿开，才又去坐着，他仿佛不愿再迎着门坐着了，怕被门外往来的人看见他。他那两只瞎眼珠子显出来红色，双手都直抖，并向李如江紧张地说：“我为什么不叫你去拉你的郭四叔呢？因为城里认识你的人多，知道黄老实是我的徒弟的人还少些。唉！但愿不要出事！已经忍了这些年了，今天忽然又想去拼命！”
李如江此时站在师父的身旁，更是惊疑万分，他生平也没见过师父这样着急，这样恐惧。他料到这绝不是一件寻常的事，郭海鹏也不是简简单单地到崇家去打不平。他也着急，怕黄老实跟三个小徒弟不会办事，恨不得自己也到城里去看看。可是这里现在只剩下他跟师父了，他又实在离不开身。
半天之后，也没有人从外面进来。瞎老师父又叫他给倒了一碗茶，喝了，精神似乎略略安宁，可是眉头依旧紧皱，又说：“如江！你再去看看！可只在门口站着，不要往远处去！”李如江答应了一声，就说：“师父坐稳了些。”老师父却发急地说：“我还能够无故就由椅子上跌下去吗？我也不能立刻就死，郭海鹏若是死了，我也死不了！”
李如江觉着他的师父已经是语无伦次了，自己也不敢言语，就又走出了门口。却见街上虽然还有往来的人，卖东西的摊子也都没有收，可已不似刚才那样热闹了。很有几个好事的人都往城里去走，并招呼着别的人，说：“快走！到状元街去看看吧！郭海鹏是拼命去了！恶蟒苗雄才可不像醉虎徐七那么欺软怕硬，崇三少爷也向来不吃亏，一定热闹，快去看吧！”
李如江在此站着，心头是阵阵发紧，直着眼不住向北边那座城门去望。又过了许多时，他的两条腿都站得发酸了，忽然见那边有一群人来了。李如江伸直了脖颈去看，只见那边的人黑压压的，把路全都塞满了，蠕蠕地齐向这边来了。来到相离着不远的地方，李如江站在台阶上就看见了，只见那人群中是有两个人抬着一扇门板，门板上仰卧着一个身躯雄壮、很长的灰白胡须的人，浑身的衣裳都沾着鲜红的血，后面还有戴着纬帽的官人押送着。
李如江没敢细看，但是心头更紧了起来，他想要赶快进铺子去禀报师父，可是又觉得不可，就把自己拦住了。忽见黄老实自那人群中跑了出来，惊惊慌慌，两腿飞快，直往铺子里来跑，李如江要拦也没拦住。
黄老实进到铺子里，就大声说：“师父啊！可糟了糕啦！我们一到状元街，郭四叔就已经跟人家拼起来了！那苗雄才双手持着他那杆恶蟒长枪，郭四叔手里的那把小刀儿怎能敌得过？再说崇三少爷站在他们的门里，又喝令着十多个家丁乱棍上前……郭四叔完啦！咳！肚子都流出了血……衙门的人赶来了，也没问谁有理谁没理，就抓了街上两个乞丐，找了一块板子，抬着……”
这时门前那些人就吵吵嚷嚷地走过去了，黄老实接着又说：“要抬回郭家屯去了！师父你不快去看看吗？郭四叔这回是一定要完了！他一辈子脾气就暴，那大学士崇家，那怎么可以惹得呀？”
李如江和那三个小徒弟也都进来了，全都对着老师父站着，默默地不发一语。街上的人，这时都追着看那受了重伤的郭海鹏去了，走远了，也显着十分的沉寂。
黄老实走开，又拿起铁锤子来，一边打铁，一边念念叨叨地说：“都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娘儿们惹出来的事！没那小娘儿们，醉虎徐七不至于发疯；醉虎不发疯，郭四叔也不能打不平；不打不平也不能到状元街，惹得……哎！完啦，一辈子的好汉就算完啦！连命也没人给抵。归根说是那小娘儿们她不好，娘儿们全都不好！”
三个小徒弟也都不敢闲着，可是做着事都不能专心了，都时时偷眼看着他们的师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