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打完了，天已子时深夜，老师父扔下了铁锤子，倒在炕上就睡了。李如江等着炉中火熄了之后，他又偷偷地量了量那炉身有多么高、粗和炉口有多么大，都记在心上，如同账记在纸上，碑文刻在石上一般。回自己的屋中就寝之前，还默默地温习了很多遍，也不知腕伤的疼痛。
次日他又去帮助师父打制那口剑。原来老师父早就预备着铸剑，他开了那只银柜，从里摸出一个包袱打开，就见铜制的剑镦、铜制的护手，以及木制的剑柄和柄上缠用的丝绳，全都现成。当日工作直到四鼓，剑身上的血槽已经挖好，又经过了几次磨淬，此时的剑身已发出了白光，可以说是完全铸就了。
老师父便握剑而笑，高呼道：“如江！你举起来铁锤，对我这剑锋上来砸。”
李如江说：“师父，这可砸不得！一砸，这口费了多少日子才铸成的剑可就钝了！”
老师父发怒一般地大声说：“不怕！你自管来砸吧！”
李如江也想试验一次，于是连那只时时在疼的左臂也抬起来了，就双手举起来铁锤；那铁锤至少也有甜瓜那么大，相当的沉重。他把锤子砸在剑锋上，同时老师父把擎剑的手腕也用力向上一迎，只听吧嗒一声就把铁锤子削去了一半，正如同是金刀剖玉瓜，李如江惊讶得变了色。老师父又命他取来了几根铁条，再用剑去斫，全都如切豆腐，如挑蛛丝，半分力气也不费。
老师父感觉成功了，两只瞎眼之中萌出来向未有过的喜色。可是顷刻之间忽又变为怒容，叫了声：“如江！”
李如江赶紧答应道：“是！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老师父就说：“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太辛苦了，这些东西等到明天再收拾吧！你就睡觉去吧，你还是住在厨房旁边的那间屋里吧？”
李如江就又答应了声：“是！”可是心中却觉着纳闷，暗道：师父忽然间又问我这句话，是干什么呀？
他注意去观察着师父的神色，只见师父面上又呈出哀凄之容，又问道：“你看郭海鹏的那个儿子能够继承他的父业吗？他家里有谨慎的仆人能够走一趟北京吗？”
李如江便答道：“郭少爷年纪虽小，身体虽弱，可是为人倒还老成，我想一定能够守住父业。至于派人赴北京，我想他们家里也许能找得出一个谨慎诚实的、会办事、能走远路的人。”
老师父忽又哈哈一笑，说：“这可好极了！你快去歇息吧！有什么事，等到明天咱们爷儿俩再说吧！”李如江又说了声：“是！”老师父忽然长叹一声，这声叹是更为奇怪了。李如江不禁一回头，只见师父手中又摸着那口宝剑，虽然眼睛看不见，他却把玩着，爱得不忍释手。
李如江回到自己的屋内，他哪里睡得着？既惊讶那口宝剑，爱那口宝剑，又自觉得技已学成。等得过两天之后，自己也得设法找一个秘密的地方，安上一只打铁的炉子，照着法子也铸一口剑；看看到底能否与师父所铸的那口一般锋利？那么以后自己也就成了铸剑的名师了，想铸多少口就铸多少口，岂不是好？想了一会儿，天色就亮了，他这才睡了。
他一觉就直睡到午后，起来却听见厨房里刀勺乱响，跑去一看，就见崔快嘴今天真做起“大司务”来了。原来是瞎老师父早已起来，命崔快嘴买来了肉、菜，杀了两只鸡，还预备下了许多的老酒，说是今天要犒赏犒赏他们，所以崔快嘴是又高兴又犯馋，只预备做好了，好大喝大吃一顿。
李如江到师父的屋里去收拾那些打铁的用具，却没再看见宝剑，不知师父给收藏在什么地方了。瞎老师父今天对待李如江也非常的和气，特别的亲近，并说：“可惜你没有家，也没有个亲人，不然我拿出些银子就叫你给他们送去了！”
李如江心里就想：这几句话虽是表示好意，可是从何而说起呢？我跟了他多少年，难道他不知我只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吗？
老师父又嘱咐李如江说：“天色大概也不早了，就等着吃饭吧！你跟我受了这几天的累，我真得请你喝几盅酒了。”
然而他却叫崔快嘴把菜饭做好了，就自己先去吃。他吃饱了，老师父又给了他几串钱，教他随便到哪儿去赌钱，并说：“今天晚上你不用回来了，我放你一天的工，明天你过了晌午再回来也不为迟。”
崔快嘴跟着这位刻薄的瞎老师父也有好几年了，哪见过老师父像今天这样的大方呀，大方得简直又有点离奇了。可是酒足肉饱，又得了钱，为什么不出去乐一宵呢？他临走时乐得都闭不上嘴，叫李如江随他去关门。
李如江站立在门前，却不住呆呆地发怔，只见红霞已落，暮色渐深，树上的鸦鹊都已睡眠，空中的炊烟也尽消散；村中家家户户全已掩紧了门，看不见一个人，也没有一点灯火，更无一声犬吠。
李如江将门闭上，回来就在老师父的屋里，师徒二人对面饮酒用菜。老师父真是变了脾气，今天是又豪爽又洒脱，一杯复一杯地叫李如江饮；先前还是笑着劝，后来简直是瞪着两只瞎眼睛硬逼，说：“酒都是为你才预备的！你若不喝，就不行！”李如江不敢违背师父的意思，他只好忍着喉咙痛，就一杯一杯向下去饮。
老师父忽然叹了口气，又说：“一个人有了特别的本事，就是夺了天地造化之功，鬼神对他也得嫉恨！我瞎了两眼，也就是为这原因，还有人遭受横祸而死，说起来总是不冤屈！”李如江已经半醉了，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
老师父又叫他饮了一大杯酒，亲手给他斟的；怕他不喝，还摸了摸杯底，最后又把酒壶晃摇了几下，觉出真是快喝完了。他虽看不见李如江的脸红，可是已闻见李如江的呼吸之中都带着浓烈的酒味，他这才说：“你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快睡觉去吧！今晚把崔快嘴那可厌的人打发走了，你我都可以安歇一夜了！”
李如江站了起来，更觉着头部发晕，就说：“师父也歇着吧！”说出这句话，同时酒也就自喉中往外溢，他勉强又咽了下去，胃部却更觉着难受。
出了屋，他晃晃摇摇地简直不知该向哪边去走了，也不知道走了几步，就觉得胃直向上顶。他忍不住连呕吐了几口，鼻子里都又酸又辣的，可是胸间倒舒服了，头也显着轻了，脑筋也明白了。
天色不知已到了什么时候，仰面去看，就见乌云飘浮，连一颗星光也没有，好像就要下雨的样子。并且风自山岭那边吹来，很是凄冷，摇得树木都簌簌直响，不像是四月初夏的天气。李如江忽然想起崔快嘴没在这里，就想：今天师父为什么要把崔快嘴支走呢？
他又想：师父知道我是向来不会饮酒的，他自己从来也是不喝，为什么特别预备下了那些酒，向着我直灌？即使是因为剑已制就，他太欢喜；因我帮助了些日子也太辛劳，才置酒庆贺且慰劳我，可是细说起来，剑是为郭海鹏之死才铸的，也不是个什么喜事呀？值不得这样地狂欢呀？师父的脾气可真是改变了！
李如江一边想着一边在院中慢慢地徘徊，醉意已尽消失，精神反倒倍长。回到了自己的屋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也是睡不着，自知是因为睡了一天的觉，又没有做活，这时身体当然不疲倦。他想起来点上灯干一些旁的事，可是又怕以后就这样昼眠夜起惯了，那可真不好。又想：明天大概就得回到刀剪铺里去做活了，还得要私下试一试自己偷学来的那番技艺。
脑中越是如此翻来覆去地想，他就越是睡不着觉，在此时就听见院中仿佛有了脚步声。起初他还觉着是风吹树响，未加以十分的注意，不料渐渐地这脚步声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离着这间屋近。他倒笑了，心说：这崔快嘴不定把师父给的那几串钱扔在哪里了？也许是花在土娼家了，也许是输在赌窟里了，现在他钱花光了，肚子又饿了，这才偷偷地扒着墙回来了。
他刚要问：“是快嘴回来了吗？”忽然听得铛的一声响，仿佛是有什么铜铁之器触在墙上了。李如江吃了一惊，赶紧坐起身来，就听外面的脚步声忽然重了两下，并且已来到了屋门首。屋门本来没有插好，一推就可以推开，可是外边来的这个人就好像是找不着屋门。
李如江此刻神情紧张，他下了炕，虽然并没嚷嚷出来，但已高高举起来一条榆木的大板凳，心中恨恨地说：这一定是贼！只要你敢进屋来偷东西，我就一下子砸破了你的头！可是等了半天，门外的人并没进来，可也没有走开，他就有些惊疑了。
他刚要由窗纸的破处向外去看，忽然听得咕咚一声，外面的人蓦然就进了屋；不是闯进来的，却可以说是跌了进来的，一进来就一腿跪倒了。李如江惊问道：“你是谁？”同时喀的一声将板凳砸了下去；他的手也不准，并没砸着这个人。这个人忽然挺腿立起，他的手中原来拿着家伙了，双手举起向下就剁，说：“如江！我可不能够可怜你啦！”说着狠狠地一剑剁下来，嚓的一声，却把一条榆木大板凳砍折了。
李如江才知道这是他那瞎老师父，他奋身上前抱住了师父的胳臂就夺宝剑，老师父还紧紧不放手，还死力地挣扎，并要用牙去咬。李如江的左腕虽使不上力，可是又气又急，便将宝剑夺到了他的手中。瞎老师父又蓦地一头向他撞来，不想又撞空了，正撞在炕沿上，整个身子就跌倒在地上，痛得他直叫：“哎呀！哎呀！”
李如江先由窗户把宝剑当啷一声投向院中，就弯身抱起来老师父，叫着说：“师父！师父！因为什么事我得罪了你老人家，你就想把我害死？”瞎老师父急急地喘息，说：“因为你把我的功夫全都偷学去了！”李如江说：“不错！在师父你做那口剑的时候，我是偷学了一点，可还没有试过究竟成不成。我想我既是你的徒弟，又经管着你的买卖，我学好了手艺，不是也于你有益吗？”
瞎老师父愈是发起怒来，将头又要向他去撞，并狠狠地说：“什么有益啊？你知道我多年来只卖刀剪不铸宝剑，就是怕有人将来要用我所铸的剑去做恶事，你给偷学去了还行？”
李如江说：“师父！你要是不铸这口剑，我也无法在旁偷学，你铸剑也是叫人拿去杀人，还能够算是好事吗？”
瞎老师父忽然大吼起来，说：“我铸剑是为杀我的冤家呀！我新铸得的这口白光剑，要叫它天下无敌，将来杀死了状元街崇家那一老一少！不想，你在旁偷偷地学成，将来你也铸上十口八口的宝剑，卖给那崇家，那时我的这口白光剑还有什么用处呀？年太保和郭海鹏的冤仇，几时才能够报呢？”
李如江听师父又提到了年太保，不由得更是惊疑，他还没发话去问，老师父就顿着脚痛哭起来，说：“李如江！你原是我的好徒弟，我本不该恨你，可是为了给年太保跟郭海鹏报仇，我真不能不先叫你死呀！”
李如江叹息了一声，就慨然地说：“师父！你老人家先不用着急了。我是孤身一人，死就死，也没有什么挂念的，只是师父你得把事情全说明了啊！年太保和郭海鹏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跟崇家有了仇恨？这事与你老人家又有什么相干？我听完了，若觉得师父办得对，我非死不可，那我就把宝剑交给师父，请你杀我，我是绝不躲避！”
他把师父扶到炕头坐着休息，就去摸着了蜡台，取火点上。借着摇摇的惨黯的烛光，他就见瞎老师父头上磕得已流出了血，而且满面都是泪水，吁吁地不住喘气。窗外已簌簌地落下雨来，雨丝随着风都溅到屋里，李如江赶紧去掩闭屋门，却见天空上忽地一道银蛇似的电光，接着是霹雷堕下，大雨滂沱。
老师父的两只瞎眼也大如雨似的落着血泪，他声音凄痛，在雷声之下断续地说着；李如江的心神紧张，凑近了炕，低着头侧着耳去听，就听他师父说出了一件悲壮激昂的惊人故事。
在三十多年之前，雍正年间，青海地方有一个部落的首领，名叫罗卜藏丹津，他率众造反攻打宁夏城。那时候雍正帝特命了一位大将军，名唤年羹尧，率师讨伐。年羹尧是汉军镶黄旗的人，别号双峰，是康熙年间的进士，本来就讨平过西藏，官至川陕总督。他不但是一位能臣，而且为人任侠好义，生平最喜与慷慨悲歌之士及身怀绝技之人交游。
那时在他的门下，最受知遇的有三个人。第一个是善作诗文且工击剑，又熟悉兵法的秀才纪海鸥；第二个是剑门山的大侠金翅大鹏沈九，这人武艺超群，生性鲁莽，作为年公部下的勇士，给他又起了个名字，叫作“海鹏”；第三个人就是江西临川人，世传的铸剑名师吴海蛟。年羹尧讨平了青海，位封公爵，恩赐太保，显赫无比，然而年太保之建功也多亏这三人之力。纪海鹏是用兵如神，沈九是永远护卫，吴剑师是为年太保铸过一口斩铜断铁、削金剖玉的宝剑。年太保治军最严，但对这三个人却深加宠遇，私下里简直是吃喝不分，如同父子一样，胜过了孟尝君之对冯谖，魏无忌之待侯嬴，又不亚于燕昭王的黄金台延聘乐毅。古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所以这三位奇士都乐意为年太保效死。
后来年太保功高遭忌，并得罪了几个朝臣。最与他为敌的就是一位内阁大学士，姓崇，华阴县人。这个人结连了内外群臣，查出点年太保的劣迹，就加以诬陷之词，交章弹劾，列出僭越谋叛等大罪九十二款，朝廷遂将年太保下狱，旋贬为杭州守门吏。不料崇大学士又奏了一本，于是年太保就被罪而赐死！在狱中以一条白练断送了性命，家产且被查抄，门客多数逃亡，这是雍正三年之事。
那纪、沈、吴三人齐感念年太保生前知遇之恩，愿舍身为恩公报仇，便一同立誓。纪海鸥因家中尚有老父，须待父亲没后才能舍身，所以他暂且只能够给年太保看坟，住在京城附近。吴剑师却到了华阴县，改名为“吴慕冶”，开了一家刀剪铺子，也是暂且隐身。斯时那个崇大学士也辞官返里了，住在华阴县城里的状元街。沈九也就赶到，他在吴家的刀剪铺里住了半年，时时想要杀害那仇人崇大学士。可是崇府上的门禁森严，院落又极深，沈九虽出身于江湖游侠，却不会半夜里去蹿房越脊，所以他总是无法下手以如愿。
他们三个人追随年太保多年，只纪海鸥有妻有子又有钱，沈九跟吴师父，半辈子都是光身汉。沈九所挣的钱都随手挥霍了。吴师父不过是个手艺人，挣的钱原来比他就少，又有个好赌的毛病，所以手中也没有多大的积蓄。然而，如今年太保一经去世，除了纪海鸥之外，还就得数吴老师父了；“双鱼为记”的买卖既发达，获利也颇厚，同时他又戒了赌，所以直往银柜里积蓄钱。
沈九在这里既不能够报仇，吃着、喝着老朋友的，心里也很是不安，所以他就走了。他到了趟北京郊外的三里店，见了纪海鸥；只见他名曰给太保看坟，其实在坟的附近已置了几顷田地，盖起了庄院，他的父亲依然健在。纪海鸥说：“虽然终日痛心疾首，思为太保复仇，但因尽孝之故，暂时还是不能够尽义。”沈九就说：“我自己要延请江湖朋友为助，再往华阴县前去复仇，可惜没有银钱，没法子在江湖上结交。”纪海鸥留沈九在他家中住了七八天，才给他凑足了一百两银子，沈九没有嫌少就走了。
他用六十两银子买了一匹马，十两银子又打了一口刀，就去遨游各地。走在山西地面，银钱就花用尽了。向时在旅途中结交了玉鼠韩飞、黑熊杨起，这两个都是“绿林好汉”，因此金翅大鹏沈九就又沦落江湖。不过这时的他却第一是恨贪官；第二是敬老弱；第三是得了银钱绝不浪费；第四是留意寻访江湖义士，尤其是擅长蹿房越脊，有特别夜行功夫的人。
有一年多，他结交了一位好友，乃是河津县住的王公弼，外号叫“云中侠”。这人拳脚精通，剑术高妙，夜行之术更是超绝，沈九就把自己欲为年太保复仇之事向他说了。他平素也最为尊敬年太保，愤恨那奸恶的崇大学士，当时就答应了。可惜此时他的太太已身怀有孕，他非得等着太太分娩之后，看看生的是男是女，然后才能够去走，去帮助人复仇；沈九与他约定半载之后在华阴见面，他也满口答应了。
于是沈九先与玉鼠韩飞、黑熊杨起二人拆了伙，带了一些私钱就回到了华阴县，买了几亩地，盖了几间房，并且因为房、地都在郭家屯，他便也改姓为郭，名字仍用“海鹏”二字，又娶了妻，居然有人称呼他为“郭爷”了。他又自称本来行四，于是又都呼他为“郭四爷”。
他仗义疏财，颇为人所景仰，但他是时时不忘给恩人年太保复仇。他之所以自称行四，乃是因为现在暗中思为年太保复仇者共有四人：一是纪海鸥，二是吴师父，三是云中侠王公弼，四即是他。可是事与愿违，纪海鸥是永远在北京不挪脚步；吴师父的两只眼睛忽然又瞎了，成了残废，人也变得更为谨慎，反时时劝阻他，叫他要忍耐，不可冒然就去向崇家惹事；那云中侠王公弼是忘了他的诺言，一年两年、两年三年，不但不到华阴县来，也打听不着他的行踪。
至于那位在城里状元街住着的做过大学士的崇老员外，也料到他自己与年羹尧的家人结仇太深，而年公的故旧之中颇有不少奇特之士，难免前来寻仇，所以是绝不出门。他只在深宅里观鱼赏花，养生乐道，宅中的男仆都难入内宅，不能与他见面。他的长子、次子都已做了高官。三儿子不愿仕进，在家里是终日使拳弄棒，蓄养歌妓，纵容小厮；在外边是欺人猎色，无所不为。崇家并雇有几个护院的人，其中以恶蟒苗雄才的武艺最高，无人敢惹。
岁月如流，催人老去，使得义士的雄心销磨，使得名剑师吴海蛟成了个猜疑苛刻的瞎老头子；使得郭海鹏的田庄日广，家口益多，鬓发苍白，身体多病；使得纪海鸥与云中侠已被人遗忘。
郭海鹏在华阴县住了这些年，除了瞎老师父知道他的来历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状元街崇家后来雇的一个护院的，名叫醉虎徐七。这小子帮着崇三少做了无数的恶事，可也被郭海鹏狠狠地教训了几回。他对于郭海鹏是敬而且畏，一点也不敢惹，并暗中告诉过崇家的人，说：“千万莫跟这一脑门子煞气的老家伙斗气啊！”原来他以前是山西绿林英雄玉鼠韩飞、黑熊杨起手下的，那两个人后来都被捕获正法了，他就躲到这里来当家奴。他知道点郭海鹏的来历，可是因为他自己的来历就不正，所以他也不敢向人明说。终于因为他调戏了那个小媳妇，而惹起了大事；郭海鹏夺了他的刀，奋身往状元街寻衅复仇，以至被恶蟒苗雄才用枪扎死。
瞎老师父吴海蛟（慕冶）经此刺激，把他心中压制了三十多年的复仇意念又重新撩起，他这才铸就了那口“白光剑”。然而，察觉了铸剑的绝技又被弟子李如江所偷学，他为嫉妒之心所使，为不容人间再有第二口宝剑，以免为崇家或帮助崇家的人所得之故，就必须要杀死他本来最爱惜的高徒李如江。所以，他才会在今夜这风粗雨暴之时，持着剑，瞎摸着，往李如江住的屋内去下手，可是他失败了。
他痛哭着把这一段沉痛的往事向李如江陈说完毕，然后他就说：“如江！好徒弟啊！你到现在都明白了吧？可是我也不忍得再下手杀你了，你也不可以自己去寻短见。我知道你是个心地忠厚、诚实可靠的人，你又还年纪轻，不像我似的瞎了两只眼，现在你应当遵我之托，去替我办这件事吧！”
李如江也落着泪说：“虽然我明白了师父的铸剑之法，可是我发誓一生绝不铸一口剑、一把刀，或一件能够害人的东西；如果做了，就叫鬼神来摄我的命，使我碎尸万段，不得善终！”
瞎老师父摆了摆手，说：“你也不要再说了！”又叹了口气，道：“我屋中的那只银柜，存着三千五百七十多两纹银。在去年，我就托郭海鹏给我换成了多半是永泰发钱庄的汇票，为是携带便利，到平阳府、太原府、保定府，以及北京各地，只要是有永泰发钱庄的地方就都能够兑取现银。刚才我都已预备好了，收在一只小木匣里。我原想是将你害死之后，我就拿着我的竹竿和宝剑、木匣前往郭家屯，去见海鹏的儿子，叫他或遣一可靠的人到北京城东三里店，将剑和银两全交给那纪海鸥；再叫他用银两结交天下豪士，将宝剑交付于豪士之中的英杰，令他来杀死崇大学士与崇三少爷，并那恶蟒苗贼，以报年太保之仇，也兼报郭海鹏之仇。你再发下个誓吧，应得准去替我办，一定千妥万妥地替我去办，发誓！快说吧！”
李如江垂泪慨然说道：“我若不替师父尽心去办，也叫我碎尸万段，不得善终，死后托生为牛为马。”
瞎老师父说：“好！你将白光剑好好收藏起来吧！现在风雨太大，又在深夜，你也不必立刻就往郭家去了，明天再去也不为迟。如今我把所有的事都交付于你，倒不必太忙了，一年二年再将事办完，也不算迟缓。”李如江拭了拭泪，又答应着。
老师父就叫他搀着回屋去，又说：“我把那装银子的匣子交给了你，以后就算全都是你的事了，我就都不管了，也就放了心啦！”于是李如江到厨房去取了雨伞，就又回到屋里来，搀扶着他的师父去走。户外的雨仍大，电光更亮，雷声也更是震人。半天，李如江才将师父送回到屋内，老师父把一只沉重的木匣交给了他，就脱了鞋躺在床上睡去了。
李如江抱着木匣，出屋带好了门，在院中寻着那口浸在雨水之中的“白光剑”，又回到自己的屋内。他将门关闭，就用那被砍断了的大长板凳，顶上了门，他剪了剪烛心，仔细看这口“白光剑”，真也爱得不忍释手。他又打开木匣，见里面除了三封白银之外，就都是北方最大的钱庄永泰发所开的到处可取的汇票，可见老师父蓄心已久，他真是一位可钦佩的义人啊！李如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即使不为发了誓，也应当去办这件事，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少时他熄灯就寝，次日起来，风雨已停，但老师父还没有起来。李如江拿着一柄铁锹，铲除积存的雨水，收拾干净了院子，就听见有人叫门。他去开了一看，原来是崔快嘴才回来，身背着三四串制钱，喜容满面地说：“你看，这都是一夜之间我赢来的！今儿我还得请客呢，你可先不要到柜上去，待一会儿我就去割肉。”
李如江却真想在此吃完了早饭，就得快走，不是回柜，却是得持剑携匣去往郭家屯。看郭少爷那样年轻，那样文弱，大概不能去办这件事；若是他家中再找不出一个可靠的人，那银匣和宝剑可不能轻易交人，事情也不可滥托，义不容辞，只有自己走一趟北京了。于是他就叫崔快嘴快些给做饭。
他又去看师父已经醒来了没有，想问问是不是还要给郭家带去些什么奠仪。但他走到了老师父的门前用手推了推，并没有推开，便向里轻声问说：“师父，醒了没有？”连问两声，屋里未见答话，他又大声些问说：“师父，你老人家醒了吗？”可是还不闻应声。
他就疑心起来，扒着门缝向里一看，他不由就啊呀一声，急用脚将门踹开，抢进去解救。原来瞎老师父在墙上的高处钉了个很大的铁钉，系的是很粗的麻绳，他的头颈套在里面，脚下有一只踢翻了的凳子；这时他已伸出了长舌，流出了喉血，身体冰凉而僵硬，缢死已经很久了。
李如江当时就放声大哭，哭得几至气绝。崔快嘴闻声赶了来，一看，只惊叫了一声：“啊呀！”回身就跑，跑到门外就大声呼叫，叫来了街坊邻舍，男男女女许多的人都跑进来看。崔快嘴连连顿脚，说：“这不是怪事吗？好好的，瞎老师父怎么上了吊啦？”
来看的人，有的人只是惊讶着老师父瞎着两眼，能在墙上钉那只长钉，系那条麻绳，真不容易，真算有点本事。有的是很注意那只银柜，并惊讶屋内设着的这只打铁的炉子。还有的劝李如江不要再哭了，心里却说：瞎老师父生前对你可有什么好处呢？他那样的人早就该死！有的却知道他的上吊是与郭海鹏的受伤惨死之事有关，跟得罪了状元街崇家的事也有连带，就连多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李如江喘过来了气，拭尽了泪，依然悲痛地说：“我的师父，他老人家真是一位义人啊！”痛苦咬着他的心，但他也知道哭泣是无用，就从南关找来了黄老实，同为瞎老师父治办丧事；办得也十分草率，买了口棺材，盛敛了尸身，请来僧人超度一番，就埋在老师父生前置的茔地之中，并与他那个老婆并了骨，垒起来一座新坟。李如江雇人刻了一座碑，上写“临川吴师傅讳海蛟之墓”，竖在坟前。
那缢死过人的房屋没人敢住，就将院子锁上了；几十亩田地向来就是租给别人耕种，如今当然算是“双鱼为记”刀剪铺的产业了，也无问题。崔快嘴是另去找事儿，李如江也搬回铺子里去住，但他不再打铁了，连柜上的一切事务也都交付了黄老实。他将那口“白光剑”秘密地配上了铁鞘，将那只银匣也坚固地锁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