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有一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
说它古老,是因为据史书记载,远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北魏拓跋氏就在这里建都,役使数万劳动人民,开凿了艺术精湛、举世闻名的佛教艺术的石窟群。由于地理位置的重要,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横亘在这个城市西北的逶迤起伏的山头上,至今还留存着一垛垛烽火台。夕阳残照中,耸立的烽火台就像一个个持戈执戟的武士,威武地挺立在群山之巅。说它年轻,是因为解放以后,这个城市以极快的速度改变着旧的面貌。石窟群的对面,一对对现代化的矿井建设起来了。在城郊,一座座大型工厂从平地矗起。昔日狐兔出没的地方,铁路、公路像蛛网般交织。钢铁的轰鸣声,代替了过去的马嘶狼嗥。在市区,高大建筑的红墙灰瓦和古老寺院的飞檐琉璃相辉映。林立的烟囱使坚实的城堞一下子变矮而失去了威仪。古色古香的鼓楼上,筑巢而息的各种鸟儿,因为受不了宽阔水泥马路上汽车喇叭声的刺激,离开了故居;惯于在那些古建筑的斗拱中栖身的蝙蝠,夜晚在一片白亮的灯光中也捕捉不到什么食物而流徙他方……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隅,都可以看到古老的陈迹和现代的建设和谐地并存着,鲜明地对衬着。这种并存和对衬,使人感到一种源远流长的蓬勃生机,显示出这个城市无限茁壮的生命力。
华新动力机厂,就坐落在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的东北方向。这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建成投产的内燃机工厂,生产载重汽车发动机和小型船舶发动机。厂区约莫有三平方公里面积,被一条直通市区的柏油马路切开:南边是工厂,北边是生活区。生活区又被一条南北方向的小河分隔成两半。河西是一大片鳞次栉比的平房,河东是二十几栋三层楼房。在第三栋楼房的二层上,住着华新动力机厂总工程师叶赋章一家。
叶赋章早年丧妻,身边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工厂产品设计科的技术员叶琪。父女俩和一个远房堂姐——叶琪称她姑姑,设计科的青年人称她叶姑——住了一套房子。这套房子有四个大小不等的房间,还有厨房、卫生间、储藏室和阳台。阳台在叶工程师书房外边,书房里间是他的卧室;对面两间住着叶琪和她的姑姑。
叶赋章早年留学英国,后来又转到德国,是专攻发动机的。但他在业余生活里却有着广泛的爱好:喜欢种花,喜欢照相,喜欢下围棋,还喜欢弄弄诗词。他已经五十五岁了,看上去还不算苍老。偏高的细长身材,清瘦的脸庞,由于下颏比较宽,所以两颊的颧骨并不显得突出。因为青壮年时期有过一些坎坷的遭遇,加之常年用脑,头发疏疏朗朗,所剩无几,而且已经半白了。他不戴眼镜(因为散光,写东西的时候倒是例外),所以从那虽然到了老年仍然显得很秀气的眼睛里,可以更直接地看到这个人的坦率和纯真。出门的时候,他喜欢穿一套半新的蓝斜纹布中山服,但在家里,却喜欢换一件西服上衣。这并不为了显示一种派头,而是因为这种衣服穿上去脱下来都比较随便,不过是两三粒纽扣嘛,扣上一两粒就可以了,不扣也没有关系。这已是他的一种老习惯了,并没有想到要去改变它。
自从四年前叶琪在上海大学毕业来到身边后,叶赋章的生活里就不觉得有缺憾了。近年来,叶赋章发现自己的生活渐渐变得有规律起来: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他总是在晚上十一点入睡,早晨五点半起身。洗漱完了,他就到阳台上去呼吸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舒展一下筋骨,然后给盆花浇水、整枝。他有一盆不知名的草木花,是一位朋友早年从南洋带回来的。这种花的衍生能力很强,摘下只有两三片叶子的一段头枝,往泥土里一插,浇些水就能活,而且很快会开出一种粉红色的、香气四溢的小花来。现在,这种花草已经在许多人家的窗台上抽枝、开花。叶工程师这盆花,放在他的书架上。花盆是地道的宜兴货,赭红色,侧面雕有一幅古画《独钓寒江雪》,既古雅,又朴素。三个书架上,放满了中外文书籍。他从阳台上回到屋子里,就动手收拾书架,掸掸灰尘,排排整齐。收拾完了,叶琪就会给他端来一杯牛奶。叶工程师总是一面喝牛奶,一面翻着最新出版的国内外技术杂志和报道资料。等到叶琪吃完早饭,工厂的广播室开始播送工前广播操的音乐了,父女俩便一同出门去上班。这时候,女儿总是给父亲提着放资料的皮包,并排地走在通向办公大楼的那条水泥马路上。
今天是星期天,叶工程师照旧在五点半就起身了。他从阳台回到屋子里,收拾好房间和书架后,端牛奶来的不是女儿而是他的堂姐。因为今天设计科的青年人到刘家洼公社水渠工地上过团日,叶琪带了点干粮,一早就走了。父女俩不在一起过星期天是不多的。女儿不在家,叶工程师喝完牛奶,就审阅一份技术文件。
这是一份落实全厂第四季度生产任务的技术措施计划。近年来,工厂党委带领全厂职工,坚定地贯彻执行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工厂的生产能力一年中就增长了百分之二十。现在,一九五九年的秋天,中央号召继续开展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意气风发地大搞技术革命和技术革新的群众运动。工厂党委认为,要继续开展“双革”运动,必须踏踏实实地解决前一段运动中出现的矛盾和问题,首先要解决技术和管理上的薄弱环节,为此,有关技术科室制订了这份技术措施计划。作为全厂生产技术的总负责人,叶赋章需要认真审阅并签署这份技术文件,才能付诸实施。
叶赋章神情专注地工作着,忘记了和这份技术文件无关的一切。
斜对面的小屋子里,叶姑正在给她堂弟的一件衬衣翻领子:把破的一面翻到背后去,好的一面翻过来。叶赋章是一个乡村蒙馆先生的儿子,父亲从小教育他: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现在,虽然家里经济情况很不错,但他生活上却一贯很俭朴。
叶姑缝完了衬衣领子,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轻轻走到厨房里,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一盆冷水里凉了凉,然后端起来,轻轻走到堂弟的屋子里。
“赋章,该吃药了。”
叶赋章“唔”了一声,侧过脸来,用感激的眼光看了堂姐一眼。他的胃不大好,医生嘱咐要按时服用胃舒平,但他工作一忙,常常忘了服药;多数情况下,需要堂姐和女儿来提醒。
老工程师打开抽屉,从瓶子里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就着温温的开水,一口吞下去,又伏在桌子上,工作起来。
老太太没有走开,她站在堂弟背后,眼光落在老工程师半白的头发上。她知道不应该打断他的工作,但禁不住要说几句:“赋章,大礼拜天,你就不能休息上半天吗?”
叶赋章转回头来,淡淡地一笑:“阿姐,你回屋去休息吧!我事忙。”说完,又转回头去,继续工作。
叶姑知道自己的劝说是不起作用的,轻轻地叹了口气,挪步想走,不知怎么又冒出了一句:“阿琪今天去劳动,连副手套也没带。”
叶赋章这次没有回过头去,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农村里的人劳动,不戴手套,阿姐!”
老太太惭愧地笑了。她是从农村里出来的,怎么不知道这一点呢?她这样说,不过是出于对侄女儿的疼爱罢了。
叶姑出去不久,电话铃响了。
叶赋章拿起电话,一听对方的声音,忽然高兴得哇哇叫喊起来了:
“是你呀,老刘!……什么时候回来的?……给我带回什么了?……一副担子?哈哈!……老骨头了,压不塌吧?……我去你那儿怎么样?……你来?好!现在就来,快点来!”
他放下电话,手忙脚乱地打开书柜子,拿出一罐筒装的香烟,一筒平时舍不得喝的茶叶——一个老朋友送给他的碧螺春。他又急急忙忙走出屋子,连声喊着:“阿姐!阿姐!”
叶姑闻声走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阿姐,老刘回来了,一会儿就要来,给他弄点什么吃的?对了,上次我出差带回来的苏州芝麻饼,还有一点吧?”
叶姑松了口气。原来是老刘回来了,你看这五十来岁的人,高兴得变成个小孩子啦!
“芝麻饼还有,我再熬点绿豆汤。”老太太很高兴,老刘一来,堂弟就可以休息休息了。
老刘叫刘之毅,是华新动力机厂的党委书记。十来天前去省里开会,今天刚回来,就要来看总工程师叶赋章。
六年前,叶赋章为了支援新厂建设,从上海来到这个塞外古城,就和刘之毅一起工作。几年来,他们在工作中互相了解,建立了一种深厚的同志情谊。老工程师曾经感叹地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把党委书记奉为知己,特别珍视他们之间这种真诚的情谊。
叶赋章没有心思再钻到那份技术措施计划里去了。刘之毅走了十来天,老工程师经常想念他。现在他回来了,而且给自己带回了一副担子,那一定是个新任务!
叶赋章在屋子里踱着步,他兴奋地猜度着:党委书记带回的是什么新任务呢?
他一边踱,一边谛听着外边,希望听到楼道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等待着,心情激动,还有点焦躁不安,就像战士等待去前线的命令。
在不安的等待中,脑子里忽然跳出来唐朝诗人刘禹锡的两句诗: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这两句诗,正是他眼下心情的写照。
叶赋章难为情地笑了。一向沉着稳重的老头子,怎么也会像毛毛躁躁的小伙子那样沉不住气呢?
楼道上终于传来了他熟悉的脚步声。
叶赋章急忙走出屋去,把门打开。
刘之毅提了个旅行包,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出去十来天,也不写封信来!”叶赋章劈头责怪道,“站着干啥?还不进来?”伸手就去提刘之毅的旅行包。
“让我喘口气嘛,老叶!”刘之毅笑着说,“我从老柴家里出来,就直奔府上,真是马不停蹄啊!”
“还没回家?”
“回了家再来看你,越发要挨骂啦!”
两人一边说,一边进了叶赋章的书房。
叶赋章刚把刘之毅按在沙发上坐下,叶姑就提了水壶进来冲茶:“老刘回来啦?”
“您好啊,叶姑!”刘之毅从沙发上站起来,和青年人一样用“叶姑”来称呼老太太。
“你总和我那么客气干啥?坐下,快坐下!”叶姑一面冲茶一面说,“老刘,出门十来天,回来也不先回家,我不赞成你。”
“这还挨骂了呢!”刘之毅瞥了一眼叶赋章,“叶琪呢?”
“过团日去了。”
“到哪里?”
“到刘家洼公社的渠道工地。”
“这一下把你这个老头子撇下了!”
“你这不是来和我做伴了吗?”叶赋章从铁皮筒里取出一支烟递给刘之毅。
刘之毅吃惊地说:“这筒烟你还没有抽完?”
“留着慰劳挨骂的人嘛。”叶赋章笑着说,又端来了一碟苏州特产芝麻饼放在刘之毅面前。
“这可是好货,又脆又香。”刘之毅说着,抓起一块就咬。
叶赋章拉过一张凳子,在刘之毅对面坐下:“老刘,这次开会有什么新精神?你不是说给我带回了一副担子吗?快说说,看我能不能挑起来?”
“急什么呢?等我吃完再说不行吗?”说话间,刘之毅已经啃完半个芝麻饼,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另半个饼子,打开旅行包,取出一个古装人物的彩釉瓷像。
“给你带回这件礼物,喜欢吗?”
“啊,祖冲之!喜欢,太喜欢了!”叶赋章拿起祖冲之的彩釉瓷像,很尊敬地端详着,感叹道:“我们这位老祖宗实在了不起呀!世界上第一个计算出圆周率‘π’的近似数值,不就是这位老先生吗?而这已是距今一千五百多年的事了。我经常想,作为他的子孙,我们应当——”
“应当更有作为!”
“对,应当更有作为!”叶赋章把祖冲之的瓷像恭敬地放在书桌的正中间,久久凝视,沉思不语,仿佛在同这位古代伟大的科学家会心交谈,忘记了有客人在旁边。
“这芝麻饼挺好吃。”刘之毅笑着说了一句,把老工程师拉回到现实中来。
“噢!那你就多吃点。”叶赋章醒悟地一笑,又把碟子向刘之毅面前推了推,“我是‘寂然凝虑,思接千载’了!”
“你是神思万里啊,叶老总!”刘之毅笑着说,“如果你不搞发动机,到大学里去教教古典文学,讲讲诗词,你的成就不一定在那些知名学者以下呢!”
“不,不,”叶赋章连连摇手,“我这一辈子,注定要和发动机打交道,搞文学,我可不是那块料。寻找一个参数,推导一个公式,我可以在书堆里钻几天,要是为了一个词或一个字去呕心沥血,‘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我可没有那份耐心。”
“哈哈哈哈……”刘之毅大笑起来,“你要真到大学里去教书,我这顿芝麻饼就吃不上了。”说罢,推开了面前的碟子。
“饱啦?”
“饱啦。”
“现在,该和我说说,你带回什么任务了?”
刘之毅没有答话,又点起一支烟,站起来走到窗口,向外面眺望。
叶赋章奇怪了:“你怎么不说话?”
刘之毅没有回答,还是伫立在窗口,忽然回头喊:“你来看!”
老工程师不解地走过去。
窗外,一块空地上,建筑工人正在紧张地劳动:有的挖地沟,有的砸地基,石夯起起落落。
“看什么?”叶赋章莫名其妙。
刘之毅指着建筑工地说:“这儿要干什么?”
“造一座托儿所。”
“盖房子,首先要打基础,结结实实地打基础;基础打好了,房子才盖得牢固。对吗?”
“那还用说?”叶赋章如堕五里雾中,真不明白党委书记为什么要给他提起这个常识问题。
“那你说,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首先要打的基础是什么?”刘之毅转过脸来,笑着问。
“……”叶赋章一时答不上来了。
“这就是省里开会的新精神!”刘之毅兴奋地说,“这次会上,传达了毛主席和党中央近年来反复强调的一个战略思想:发展国民经济必须以农业为基础,必须把农业放在首位。”刘之毅说到这儿,眼光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一块块白云排列着向前推移,就像排空的巨浪。
“老叶!”刘之毅从天际收回眼光,深沉地说,“这是决定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命运的战略思想,我们全厂职工一定要认真领会!”
老工程师眯着眼睛在思索。少顷,忽然问:
“你带回什么任务来了吗?”
“是啊,带回来了,带了一副担子回来了。”刘之毅连连点头说,“因为我们是搞动力机械的,上级领导希望我们在完成国家计划任务的前提下,为农村设计制造一种经济实用的发动机。”刘之毅停了一下,轻轻地拍着叶赋章的肩膀,又说:
“老叶,从现在起,我们的肩上,应该搁上这副担子,要挑起来,挑好!”
叶赋章转过脸,接触到刘之毅两道有神的眼光。这眼光里充满着鼓励和信任,希望和期待。
叶赋章感动了,清秀的眼睛里射出激动的光彩,说:“对,对,对,在我们这个国家,发展国民经济应该打好农业这个基础,民以食为天嘛!为农村解决动力问题,这是个好题目。”
两个人又坐到沙发上。叶赋章也拿起一支烟来点着。他平常是不抽烟的,只有心情激动或者烦躁时才想起要抽烟。
刘之毅透过袅袅的淡青色烟雾,凝视着眼前的老工程师,激动地想:他和党总是那样的同心同德,对党的每个号召、每个声音总是那样真诚地倾听,并且很快同自己联系起来,希望找到自己的岗位,拿出自己的行动。在新事物面前,他没有偏见,没有犹豫和彷徨。这样的人,是应该依靠的,应该大胆放手让他们去工作,支持他们的工作。这是党的事业所需要的。
刘之毅从激动中平静下来,说:“你说得很对,老叶。这是一个好题目,一个重大的题目,我们要让全厂职工都来围绕着这个题目做文章,来搞集体创作。党委要很快研究一下,如何使农业是发展国民经济的基础这一思想深入人心,首先是各级领导要很好解决这个问题。你呢,要考虑一下,要让技术人员,首先是产品设计科的同志,动动脑筋,为完成上级党委交给我们的任务,看看应该怎样做出自己的贡献呢?”
叶赋章把刚抽了半支的烟揿熄,点点头说:“我先想一想,再抓紧时间,和他们研究一下。”
“设计科的青年人今天去刘家洼公社劳动,说不定会有点实际感受。他们回来后,你和他们谈谈。你那宝贝女儿,没有叫你一起去?”
“叫了。方斌还说,我走不动可以用自行车推我走。”
“那你怎么不跟着去看看?”
“手里还有点事儿。再说,真叫人家用自行车推着走,像话吗?”叶赋章笑着说,“不过,只要我年轻几岁,这该死的胃不和我捣蛋,义务劳动啦,爬山啦,我可不会输给他们青年人。”
刘之毅瞥了他一眼:“在我的印象里,对于这个‘老’字,你好像并不敏感啊!”
叶姑这时端了绿豆汤进来,插嘴说:“干起工作来,没日没夜,你说他能不老?”放下汤,用嗔怪的眼光看了看堂弟,又转向刘之毅说:“我劝他,嘴上擦石灰——白说;老刘,你总叫我管着他点儿,我管不了,还是你来管吧!”
刘之毅哈哈大笑,用调羹搅着碗里的绿豆汤,说:“管不了,您也得管,和您的侄女儿,联合起来管他嘛!我早说过,要给他找一个能管他的人,好好管管他,可他不要。您这堂弟,太顽固!”
“你又来了!别提这事行不行?”叶赋章不满地制止党委书记,又对叶姑说:“阿姐,该你忙的都忙完了,歇着去吧!我和老刘还有点事儿扯扯。”
“怕我在这儿碍你事啦?”老太太不满地说,“老刘替你操心,我赞成。老了,身边总得有个人,知疼知热,这叫瞎子靠棒,棒靠瞎子。老刘,你说不是?”
“这是大实话,叶姑!我愿意尽力帮忙。”刘之毅微笑着看看叶赋章,“老叶,要听听群众的意见嘛,不要固执己见——”
“你今天到底找我干啥的?”叶赋章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党委书记的话,又转向堂姐:“阿姐,你不见我们在研究工作吗?老刘开会刚回来,我们有要紧事儿商量。”
叶姑无奈了,只好叹口气说:“反正我这把老骨头,还要埋到老家乡下去,阿琪也不会守你一辈子!”
她嘟囔着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两人闷头喝绿豆汤。
“不要再给我提那码子事了,老刘!”叶赋章搁下碗,叹了口气说,“你应该了解我,自从肖淑死后,我心里……”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仿佛不愿去触动心上的伤疤。他把那半支熄了的烟又点上,默默地走到窗口,凝视着远方。
“我了解你对肖淑的感情。”刘之毅走过去,拍着他的背说,“她离开你已经十八九年了,你不该再让自己的心,包在痛苦织成的茧子里,你应该有新的生活。我想,肖淑在九泉之下也是这样希望的。”
“我的感情已经完全被她带走了。”叶赋章拧熄烟蒂,把脸埋在手掌里,“我永远忘不了她在临终前对我的希望,照她的希望去生活,这就是对她最好的纪念。”他忽然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凄苦的笑容,说:“老刘,别谈这些了吧,还是接着说刚才的话题。”
刘之毅点点头。
“你说,在你的印象里,我对‘老’字并不敏感。是的,对于年岁的增长,身体的衰老,我倒的确没兴趣去感叹。可是,一想起对社会主义建设已经做出和可能做出的贡献那么少,而精力却远不如从前,岁月流逝,徒增马齿,心里就别是一种滋味。”
刘之毅懂得他的意思。老工程师想为社会主义大厦多添一砖一瓦的心情,他对党对人民事业的热爱和一片赤子之心,作为党委书记,他是深知深解的。这正是两个职务不一、经历迥异、相差六七岁的人能够内心相通、情投意合的原因。
“我不喜欢你经常去品这种滋味,老叶!”刘之毅坦率地说,“时代要我们做的事情太多了。没工夫去感慨啊!”
叶赋章站起来,在屋子里缓缓踱着,点着头说:“的确,不应该感慨,也没工夫感慨。我这大半辈子,真正为人民工作才十年,我还年轻着呢!”
“和我们的国家一样年轻,老叶!太阳才刚刚出山啊!”刘之毅笑着说,忽然想起了什么:“世界上大多数人喜欢我们这个年轻的国家,希望我们强大起来;可是,也有些人不喜欢,害怕我们强大起来。前两天的报纸看了吗?”
“看了!”一提起前两天报纸上的事,叶赋章就激愤起来,“我把它和《人民日报》观察家评论文章一起剪下来了,经常翻翻,很能受教育!”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两张剪报。
“绝妙的反面教材!”刘之毅指着剪报上附载的文章说,“看帝国主义者怎样观察中国、观察世界的,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希望什么、又害怕什么,我们就从反面懂得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不该怎样做。”
叶赋章激动地在屋子里踱着。他在国外的经历,使他对那些帝国主义者的嘴脸有更清楚的认识。他说:“老刘,什么时候厂里开大会,我要发个言,说说自己心里的话。”他拿起一张剪报,“我要用这句话作为我发言的结束:‘让帝国主义者像秋虫一样悲鸣吧,中国的历史车轮将以隆隆巨响压倒他们所能发出的一切大大小小的噪音,向前飞驰!’”
“好极了,叶老总!”刘之毅高兴地说,“讲出了中国人民的志气,历史的车轮必将压倒秋虫们发出的大大小小的噪音!”
在他们中间,经常进行着这样无拘无束的谈话。在一般场合下,叶工程师是不好发表什么言论和见解的,但在刘之毅面前却是例外。他们的意见和看法一致的时候比较多,但也常有争执。每逢这种场合,刘之毅总是点上一支烟,笑嘻嘻地认真听着,直到对方把自己的见解表达完了,他才不慌不忙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时候,叶赋章却坐不住了,他会围着刘之毅,转前转后,伴随着手势,和对方继续进行争论,直到被对方的意见所折服。叶赋章这时候的神情,就像一个青年人从外面归来,急于要把他的见闻,告诉沉着的长者一样。这和他平时待人处事的端凝庄重全然两样。自然也有另一种情况,刘之毅被他说服了,每逢这时候,党委书记会深思地眯缝着眼睛说:“叶老总,你是对的。你又叫我开了一次脑筋。我得好好想想。咱们只服从真理,不是吗?”叶赋章反倒会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只是一孔之见。反正,我心里有啥,要给你倒干净,不会剩着过夜。你姑妄听之,做个参考吧!”刘之毅听了会哈哈大笑起来,有一次竟说:“我想给你这个总工程师加一个头衔,叫‘总参谋长’,怎么样?做工厂的总参谋长,我看挺合格!”作为一个非党的知识分子,叶赋章深深感激刘之毅对他的信任,这是党的信任,他从这里得到力量,也更自觉地加强了工作责任感。
“吃饱喝足,我该走啦!”刘之毅一看手表,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忙什么呢?”
“要回家看看,然后去找几个常委碰碰头。你的女儿也快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