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冷掌柜重新上轿之后,他害怕了,倒不是担心那老汉的情况,而是怕老汉的同伙们前来滋事,向他索钱。于是当小贩说出老汉的去向之后,冷掌柜跟随在老汉之后,半路上追上老汉并将其击倒。”
陶干停顿了一下,见狄公点头赞许,便又说道:“这对冷掌柜来说易如反掌,他是个壮汉,且又熟悉地形。他将老汉背到那废弃的小屋内,为了隐瞒老汉的身份,他又切断了那老汉的手指。但何时又是如何弄断那老汉手指的,小的就无从得知了。”
狄公站起身来,捋着他那美髯笑道:“你分析得的确不错。你审慎的思考以及丰富的想象力足以使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公差。你所说的我会加以考虑。然而你所做的结论完全建立在那个伙计没有说谎的基础上。当我意识到两个口供有不同之处后,我怀疑那伙计口供的可靠性。不过,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我必须将我们所知道的一一加以核实并尽力寻求新的证据。”
看到陶干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又补充道:“你上午的调查十分有用,至少提供给我们三条线索。第一,我们知道了有个漂亮的姑娘与这戒指有关;第二,她还有个哥哥——不管冷掌柜在别的事上有没有说谎,在这儿他并无必要杜撰个哥哥出来;第三,那姑娘、她哥哥与那老汉有关,他们是外乡的某一帮会的成员,衙门里的人无一认识那老汉,冷掌柜也说那姑娘不是本地人。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姑娘和她哥哥。这事应该不难,一个长相出众的外地女子定会引人注目,而那些帮会中的女子通常也是廉价的娼妓。”
“我去找乞丐团头,大人。他可是个有办法的恶棍,也肯帮忙。”
“好主意。你在城里勘察,我则再核实一下冷掌柜的口供。我还要传唤他的轿夫和楚掌柜,还得差人把拦轿的小无赖和那小贩也叫来,也得向王掌柜核实冷掌柜昨晚是否真的烂醉如泥。这些本是洪参军、马荣和乔泰的事,但现在我很乐意亲自去做。这也能让我从私运案的烦恼中解脱出来。去吧,希望你马到成功。”
“红鲤客栈”中的唯一顾客就是站在柜台前的灰胡子。他身着破旧的蓝色长袍,头顶着油腻腻的便帽,脸上布满皱纹,两鬓斑白,唇边垂下两缕长须。他正无聊地剔着他的几颗有缺损的牙;因为到了晚上他才有事干,那时乞丐们会聚集在此上交他们乞讨来的银子。陶干走进酒馆先给自己倒了杯酒,灰胡子并未理睬他,只是马上将酒壶藏在柜台之下。
“今儿上午你倒挺忙的,陶老弟。”他的声音沙哑,“你到处打听帮会斗殴的事和一枚戒指。”
陶干点点头。他知道灰胡子的耳目众多,随时向他汇报城里发生的每件事。他将酒杯放下后说:“所以我来这儿轻松轻松。我想找点乐子,可又不想让衙门里知道。”
“你可真够油的,”灰胡子笑着说,“找个私自为娼的,逍遥之后,还能报官讨赏。”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来这儿找你,我是顾及自己的脸面。”
“你?你的脸面值个屁!”
陶干决定先不理会那些带刺的话,他说:“年轻的,漂亮的,可价钱得公道。”
“那你得听我的,陶老弟。”
陶干先取出五个铜子放在柜台上,灰胡子一动也不动。陶干又加了五个铜子,灰胡子伸出爪子将钱一把纳入怀中。
“到个叫蓝云的客栈里找,朝南走两条街,左面第四个门。找姓沈的,叫沈宽,他是那姑娘的哥哥,你就说是我介绍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陶干一眼,说,“你会喜欢她的,陶老弟。她性子直爽且热情好客,你肯定会玩得愉快的。”
陶干道了谢便走出门去。他在鹅卵石路上急奔着,以防灰胡子派伙计先去通风报信。
蓝云客栈又破又乱,夹在一个鱼铺和菜铺之间。灰暗的楼梯下,有个胖子坐在竹椅上,陶干上前问道:“我想找个叫沈宽的。”
“你找对地方了!楼上,第二个门。再烦您帮我问问他什么时候交房钱。”当陶干踏上楼梯时,他又叫道,“等一下,瞧我的脸。”
陶干注意到他的左眼肿得已经睁不开了。
“这就是那个狗杂种干的。”
“他们有几个人?”
“三个。沈宽、他妹妹还有一个狗娘养的姓张的。本来还有个男人,但现在不见了。”
陶干点点头。上楼时他有点明白灰胡子那意味深长的笑说明什么了。他苦笑了一下,发誓总有一天要教训教训那个狗杂种。
他刚走到第二个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粗鲁的吼声:“明天你就能拿到房钱了,狗娘养的!”
陶干推开门走了进去。空荡荡的灰暗的屋里两头各有一张木板床,右边的床上躺着个身着褐色破烂衣裤的大个子,一张大脸上长着络腮胡,头发用块破布束在一起。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结实的瘦子,头枕着胳臂正在打盹儿。
窗前站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正在补一件短褂,她下身穿了条宽大的蓝裤子,腹部几乎是裸露的。
“也许我能帮你们付清房钱。”陶干朝那女子的方向仰了仰下巴。
大个子翻身起床,一面挠着他多毛的前胸,一面用他充满血丝的小眼睛上下打量陶干。陶干注意到他左手的小指短了一截。
大个子问:“多少钱?”
“五十个铜板。”
大个子把他的同伙踢醒。
“现在有人想出五十个铜板,他看上我们了,可我他妈的不喜欢。”
“钱拿来,人赶走。”那姑娘对大个子说,“就别打他了,已经够他受的了。”
大个子转过身,吼道:“没你的事,闭上你的嘴。万大叔的事已经被你搞砸了,连枚戒指也骗不来,没用的东西!”
那姑娘跑过来踢了大个子一脚,他很快地加以还击,给了她肚子一拳,她痛得弯下腰来。但这不过是个幌子,当大个子走近她时,她的头突然撞向他的肚子,他一时站不稳而向后退去,那姑娘自发髻上取下一根银针,威胁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把它扎进你的肚子里去,沈宽,我的好哥哥?”
而此刻陶干正在考虑如何将这三人骗到衙门中去,想到他们对本县城并不熟悉,他便有了主意。
“等会儿我再对付你。”沈宽对他妹妹说,接着又朝他的那个瘦同伙叫道,“张山,快把这混蛋抓住。”
张山用长长的铁链将陶干的双手反绑在背后。
“就五十个铜子儿?”沈宽拿着铜板恶狠狠看着陶干说道,“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他,谁让他搅了我的好梦。”
他从墙角拿了根竹竿朝陶干挥来,但在半空中却改变了方向,朝他妹妹打去;她虽跳了开来,但还是被打得大叫。沈宽大笑不已,但当他看见妹妹将一把剪子向他丢过来时,也只好急忙闪躲。
“我不喜欢谈话被人打断,我要谈的是一笔五两银子的买卖。”
沈宽本来想去捉他妹妹,听见这话他停住了,转过身来问:“五两银子?”
“这事我希望只有你我二人知道。”
沈宽挥挥手让那姓张的放开陶干。陶干将这恶棍带到墙角,低声道:“对你妹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是我家老爷派我来的。”
沈宽的黄脸变红了。
“是不是那个开面馆的叫你来的?他出五两银子,准是疯了!”
“我不认识什么开面馆的,我家老爷是个员外,是个为了找点乐子肯出大价钱的老淫棍。那些花柳巷里的残花败柳他已经玩腻了,想换个口味找个丰满结实的。谁知道他从哪儿听说了你妹妹,于是就派我来出五两银子接你妹妹去住几天。”
沈宽越听越糊涂,大叫道:“真是个疯子,这世上有哪个娘们值这么多银子!”他又想了一会儿,叫道,“老兄,别打什么坏算盘!甭想伤她一根毫毛,我还要让她接客呢,那样赚银子也稳妥些。”陶干耸耸肩:“还我五十个铜板,城里有的是姑娘。”
“哎,别走这么快。”沈宽摸了把脸,“五两银子,能让我们吃上一年的鸡鸭鱼肉。好,就让我妹妹受点罪,她能忍得住的,说不定还能让她去一点膘。成交了。但得让我和张山送她去,我要知道她在哪儿。”
“那样你就可以敲诈我家老爷了。别做美梦了。”
“你是个骗子,你这只老鼠,是妓院派来的。”
“好吧,和我一起去吧,让你们好好看看,但可别惹我家老爷发火,到时候打你一顿可别怪我。给我二十个铜板,那是我该得的。”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们终于谈妥了。沈宽还给陶干五十个铜板,再加上十个铜板作为佣金。陶干将铜钱纳入袖中得意地笑了,现在他拿回付给灰胡子的钱了。
“这家伙的主子想请我们喝一杯,我们就一起去听听他说些什么。”沈宽对他妹妹和张山这么说。
他们先走大路,随即又随陶干走进一条两旁皆为灰色住宅的小胡同里。陶干来到一幢房子前,拿出钥匙打开一扇铁门,沈宽不无羡慕地说:“你的主子够可以的,好气派的房子。”
“那自然,况且这不过是后门,你会有机会见着大门的。”
陶干边回答边锁门。他将他们领至回廊之中,然后说:“稍等片刻,待我去向我家老爷禀告。”
他消失在拐角处。
过了一会儿,那姑娘叫道:“我不喜欢这儿,像是个圈套。”话音刚落,已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官兵自拐角处走来,张山骂骂咧咧地拔出了刀子。
“来呀,”一个官兵咧嘴一笑,举起剑,“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把你砍倒在地。”
“扔掉它,张山。”沈宽发出愤愤的声音,“这些狗娘养的专靠杀穷人来榨财。”
那姑娘转身要逃,却被一个衙役一把抓住并用铁链捆绑起来。这之后他们三个都被带到了大堂上。
陶干通知衙役抓人后就直奔大堂,当他看到狄公不在大堂后,便向老差人打听狄公的去向。
“大人在书房里,他已经提审了许多人。现在冷掌柜的儿子正在里面,还没出来呢。”
“那小子来干什么?他不在提审之列呀!”
“到这儿来找他爹呗。陶兄,还有一件事你得和狄大人说说。冷公子进去之前,曾向门口的守卫打听了好多关于今儿个早上林子里发现的那具尸体的事。”
“我会的。可门口那些守卫不会吐露什么吧?”
老差人撇了撇嘴:“他们可都认识冷公子,一到月初他们就去当东西,而冷少爷开的价钱还很公道。再说这衙门里的人全都见过那尸体了,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陶干点了点头,朝狄公的书房走去。狄公穿着件宽松的灰布袍,正端坐于书案后,桌前站着一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年约二十四五,着一件干净的灰色长褂,脸孔俊秀但略显冷漠。
“坐吧,陶干。这是冷掌柜的大公子,他正为他父亲担心,我刚告诉他他父亲有可能杀死了一个流浪汉,今晚我将亲审此案。冷公子,恐怕我只能说这些了。我和陶干还有话要说。”
“可我父亲昨晚不可能杀人。”冷少爷坚持道。
狄公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他昨晚烂醉如泥。是王掌柜的儿子背他回来的,是我开的门。”
“冷公子,你所说的本县会加以考虑的。”
可冷少爷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地说:“我想我看见凶手了,大人。”
狄公坐直了身体:“愿闻其详。”
“是,大人。我想问,昨晚是否在林子边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见狄公点了点头,他继续说,“昨夜皓月当空,凉风习习,我便有了散步的念头。沿着我家后面的那条小路向下走,转过第二个路口时,我看到前面有两个人,其中的那个高个子肩上扛着什么重物,而身边的一位很瘦小。因为那儿经常有无赖出没,我就决定不散步了。后来我听说了那老汉的事,说不定我所见到的高个儿背的就是那具尸体。”
陶干想要了解狄公的看法,因为冷公子描述的那两个人与沈宽及他妹妹很像;但狄公面无表情,只是专心地看着冷公子并冷冷地说:“你是说本县现在可以放了你父亲了,因为是你杀了人。”
冷公子目瞪口呆,随即大叫:“冤枉呀,大人,我没杀人,有人可以证……”
“不出我所料,冷公子,一个像你这样年纪的公子是不可能有这种雅兴的。老实说,那女子是谁?”
“我娘的一个丫鬟,”冷公子的脸涨红了,“在家里我们没法说话,所以我们不时地在那小屋里幽会。她能证明我说的话,但恐怕她不可能知道得更多,当时她走在我后面。”他羞涩地看了狄公一眼,“我们计划成亲,可又不能让我父亲知道这事。”
“去大堂录下你的口供,如有需要,本县会将其作为证供的。你可以走了。”
冷公子正欲退下,陶干问:“那个小个子像不像是个女子?”
冷公子挠了挠头:“你知道,我没看清楚,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像。”说完后便退下了。
陶干激动地说:“大人,案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我……”
狄公举起手打断他道:“陶干,且慢,我们暂且先来整理一下这案子的头绪。我有必要告诉你下午我提审的结果。第一,冷掌柜手下的那个伙计是个小人,经我再三盘问,他承认那姑娘把戒指放在柜台上之后,冷掌柜就把他支走了,他后来看到的就只有那姑娘拿着戒指跑掉。他无非是想诋毁他的主子。至于冷掌柜逃税之事,他更是道听途说。我提醒了他诽谤亦可定罪。随后我又询问了冷掌柜的同业们,他们说冷掌柜十分富有但事必躬亲,他做生意是很精明,但行事谨慎且从不违反律令。冷掌柜长年在外奔波,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江北,但他的同业也说,行会对他在那边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第二,冷掌柜昨晚的确和楚掌柜喝了很多酒。第三,也找到了半路上拦住冷掌柜的那几个小无赖,他们供述说看到了那个老汉,但争吵中没提到什么女子。冷掌柜的确推倒了老汉,但冷掌柜离开后,那老汉就站了起来,在那儿骂了一会儿之后也离开了。这几个小无赖还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就是那老汉的言谈举止根本不像个流浪汉,他说话文绉绉的。我本来还想问王掌柜看冷掌柜是否真的醉了,但既然他儿子已经说过了,我也没必要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