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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渐渐懂事

当我回首往事,忆起我孩提时代懵懂岁月时,最先清晰地呈现于我眼前的形象,一个是我的母亲,头发秀美,体态婀娜,洋溢着青春气息;另一个是佩戈蒂,身段粗壮,毫无体态可言,只有两只乌黑的大眼睛,而那双眸子黑得仿佛连眼眶四周也染黑了。佩戈蒂还有两个又红又硬的腮帮子和两条又红又硬的胳膊,它们红得和硬得教我纳闷儿,为什么鸟儿不来啄她,偏偏要去啄苹果呢。

我相信我是记得我母亲和佩戈蒂的:她们俩一边一个,相距不远,因为俯着身子,再不就是因为跪在地上,所以在我眼里就显得跟矮子一样,而我呢,就在她们两人中间,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从一个跟前走到另一个跟前。我脑子里留有一个印象,而这个印象是难以跟我回忆起来的实际情形区分开来的,那就是佩戈蒂每次向我伸出食指让我攥住时的那种感觉。我只觉得,她那食指叫针线活儿磨得非常粗糙,跟豆蔻小擦床一样。

这或许是凭空想象,但我总认为,我们大多数人能够对我们孩提时代的情景追忆起来的时间,要比很多人假定的久远得多。正如,我同样相信,许多小孩子观察起事物来,在细致和精确方面,都达到令人惊讶的程度。说实在的,我认为,许多成年人那种观察事物特别细致精确的本领,与其说是他们长大以后才学到的,倒不如说这种本领他们从小就有更为确切。尤其是,我常看到,有这种本领的人总是朝气蓬勃,温文尔雅,知足常乐,而这种种品质,也都是把纯真童心保留下来的结果。这更使我相信,我关于儿童记忆的说法确有道理。

我离开正题说这些话,未免心怀疑虑,觉得我也是在“闲逛”,但转念一想,其实不然。因为这些话可以使我阐明,我之所以得出前面那样的结论,有一部分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得来的;如果我在这本传记里写下来的东西,有哪里好像表明,我小时候就有非凡的观察力,或者说,我长大成人以后,对我幼年的情况仍记忆犹新,那么,对于这两点,我都直认不讳。

我刚才说,当我回顾往事,忆起我孩提时代的懵懂岁月时,最先从那些辨不清理还乱的事物中一一分明地在我脑海里出现的,是我母亲和佩戈蒂。除此而外,我还记得些什么呢?让我想一想。

想起来啦,从那一片混沌中出现的,还有我家的房子——那所房子还是我最初记得的老样子,我现在看来,不但不生疏,反倒很熟悉。楼底下是佩戈蒂做饭的厨房,通向一个后院,后院的正中间有一个鸽子窝,搭在一根柱子上,但是那里面连一只鸽子也没有。拐角旮旯里有一个大狗窝,里面也是一条狗也没有。那儿还有一群鸡,在我眼里显得高大无比,带着凶神恶煞的怕人样子,满院子游荡。有一只公鸡,样子非常凶猛,我从厨房窗户里向外张望的时候,它好像格外注意我,一见它我就浑身打哆嗦。旁门外边还有几只鹅,每逢我打那里路过,它们就把长脖子伸出来,身子摇摇摆摆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晚上做梦的时候,就梦见它们,好像一个人白天叫野兽包围起来,晚上就会梦见狮子一样。

还有一个很长很长的过道,从佩戈蒂的厨房一直通到前门。这个过道,在我看来,是一幅多么广阔深邃的透视图呀!过道的一面,有一个放东西的屋子,里面黑咕隆咚,那是晚上得跑着过的地方。因为要是没人在那儿点上一盏昏黄的灯,把潮湿、发霉的空气由敞着的门里放出来,叫混杂在这空气里的那些胰子、泡菜、胡椒、蜡和咖啡什么的气味,一古脑儿钻进你的鼻子里,我真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些盆儿、罐儿和旧茶叶箱子中间呢。此外还有两个客厅,其中一个是我们晚上闲坐的地方。这里的“我们”是说母亲、我,还有佩戈蒂,因为佩戈蒂干完了活儿,家里又没有客人的时候,就来给我们做伴儿。另一个客厅是我们家最好的客厅,只有礼拜天我们才到那里坐坐。坐在那里倒是排场,但是没有前一个舒服。这个客厅里,我老觉得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那是因为佩戈蒂曾对我说过——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但显然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父亲曾在这里停柩,送葬的人在这里穿起黑色丧服。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我母亲在这个客厅里念书给我和佩戈蒂听,念的是《圣经》上乞丐拉撒路死而复活的故事。我听了以后,害怕极了,她们没办法,只得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从卧室窗口指给我看教堂的墓地,瞧那儿是不是非常寂静,那儿的死人是不是在静穆的月光下安安静静躺在坟墓里。

无论在哪儿,我都没见过有什么东西比得上教堂墓地的草一半儿绿;也没见过有什么东西比得上那儿的树一半儿葱郁;也没见过有什么东西比得上那儿的墓碑一半儿寂静。清晨,我在我的那张小床上跪起来(我的小床安放在母亲卧房的套间里),往墓地瞧的时候,看见羊儿都在那里吃草,还看见红红的太阳光照在日晷上,闪闪发亮。我心想:“日晷又能报时了,不知道它高兴吗?”

还有我们家在教堂里的坐席。那坐席的椅背多高哇!坐席旁边有一扇窗户,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得见我们的家,在做晨祷的时候,佩戈蒂就多次从那儿往家那边瞧来着。她这个人呀,不弄清楚确实没人进我家里去盗窃东西,房子里也确实没有烈焰腾腾,她是不会放心的。不过,佩戈蒂的眼睛尽管可以东瞧瞧西望望,但是我的眼睛如果往别处一瞥,她就大为光火。我站在座位上的时候,她就朝着我直皱眉头,示意我往牧师那儿瞧。可是,我不能老是往牧师那儿瞧呀,因为他不穿那身白袍子我也认识他,我又害怕他看见我直眉瞪眼地瞧他,会觉得奇怪,也许会停止了礼拜,盘问起我来——那我可怎么办呢?张开嘴打哈欠,是很不得体的,可我总得有点儿事做才成啊。我往我母亲的脸上瞧,她却假装着没瞧见我。我往教堂甬道上一个孩子那儿瞧,他对着我挤眉弄眼。我往穿过门廊、从敞开的门射进来的阳光那儿瞧,我瞧见那儿有一只迷途的羔羊——我说的这只羊,不是《圣经》上比作罪人的羊,而是宰肉吃的羊——颇有点儿要走进教堂的意思。我只觉得,我要是再多瞧它一会儿,说不定就会忍不住高声对它说起话来。那样一来,我岂不要糟糕!我仰起头,望一眼墙上的灵牌,想到本教区不久前去世的博杰斯先生,琢磨他辗转床褥,备受痛苦,而众医生束手无策之时,不知博杰斯太太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请过齐利普先生,如果请过,是不是他也束手无策。要是那样的话,每星期都对着他提一提这件事儿,他会作何感想呢?我向齐利普先生那儿望去,只见他戴着礼拜天才戴的领带。我又从他那儿把目光移开,转到布道坛上。我想,那个布道坛可真是个好玩儿的地方。要是用它作城堡,叫别的孩子从扶梯那儿进攻,我就拿垫经书用的带穗子的天鹅绒垫子往他脑袋上砍,那才叫棒呢。我这样想了一会儿,我的眼皮就慢慢合上了,起初还好像听见牧师在暖烘烘的空气里唱着使人昏昏欲睡的圣诗,以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后来我扑通一声从座位上栽到地下,等佩戈蒂把我抱到教堂外面时,已经半死不活的了。

现在我又看见我们家那所房子的外面了。卧室的格子窗都敞开来,好透进清新芳香的空气。那几个残破的乌鸦窝,依然高高地吊在庭院深处的榆树上荡来荡去。我现在来到了后花园里,这个花园坐落在有空着的鸽子窝和狗窝的那个小院子后面,那儿有一道高高的篱栅,篱中有一扇栅栏门,门用挂锁锁着——我至今记得,那儿真是个养蝴蝶的好地方。花园里种着果树,树上果实累累,那儿的果子从来都比任何园子里的果子个儿更大,熟得更透,更香甜可口。我母亲在那儿摘果子,摘一只,往篮子里放一只,而我呢,就站在一旁看着,有时候偷偷地把一只醋栗往嘴里一塞,囫囵个儿吞下肚,跟着又装作没事人儿一样。现在刮起了大风,夏天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又在冬天的暮色中玩儿起来了,在客厅里跳舞。当母亲跳舞跳得气喘吁吁,坐回到扶手椅上休息的时候,我就看着她把油光锃亮的发卷缠绕到手指上,挺一挺她的腰身。没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的母亲喜欢自己健美的模样,并为自己美貌俊俏而骄傲。

这是留在我幼小心灵上的印象之一。除了这个以外,我还觉得,我和我母亲,都可以说有点儿怕佩戈蒂,事无大小,大部分都得听她支使。这是我最早的时候根据我的所见而得出来的看法——如果这可以说是看法的话。

有一天晚上,只有我和佩戈蒂两人待在客厅里,坐在壁炉前。我刚刚给她念完一段讲鳄鱼的故事。一定是我念得过于清楚了,要么就是那个可怜见的人儿听得太入神了,因为,我记得,我念完了以后,她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认为鳄鱼好像是一种蔬菜。我早已念得不耐烦,并且困得要死了,但是我的母亲却答应过我,说我可以睡得晚一些,等她从邻居家串门儿回来。既然有这等美事,当然啦,我宁愿困死,也不愿上床睡觉。我已经困得到了那样的程度,只见佩戈蒂仿佛膨胀起来,越长越大,后来大得无可比拟了。我用两手的食指把眼皮使劲儿扒开,强打精神,硬撑着看佩戈蒂做针线活儿;看着她那一小块往线上打的蜡头儿——这块蜡头儿可真有了年岁,整个儿皱巴巴的了!——看着她存放皮尺的那座“小茅屋”的屋顶;看着她那个盖儿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全景(教堂穹顶涂了红颜色)的推拉盖儿针线匣子;看着她手上戴的铜顶针儿;看着她本人,因为我觉得她非常可爱。我当时觉得困倦到了极点,我知道,只要我一闭眼睛,我就玩完了。

“佩戈蒂,”我突然说,“你结过婚没有?”

“天哪,大卫少爷,”佩戈蒂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话来啦?”

她回答我的时候猛然一怔,这一下把我的困劲儿都给吓跑了。然后,她把针拉到线头那儿,停下手中的活计,直眉瞪眼地瞧着我。

“你倒是告诉我呀,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哇,佩戈蒂?”我说,“你这个人长得挺漂亮,不是吗?”

我当然认为,她和我的母亲不属于同一种类型。但是在另一个美的派别里,我觉得她倒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典型。在我们最好的那个客厅里,有一个绷着红天鹅绒面儿的脚踏子,我母亲在那上面画了一团花。那个脚踏子的面儿和佩戈蒂的脸色,据我看来,是一模一样的。不错,脚踏子的面儿光滑,佩戈蒂脸皮粗糙,不过那并没有多大关系。

“我长得漂亮,大卫?”佩戈蒂说,“没有这话,我的乖乖!可是你怎么想起问结婚的话来啦?”

“我也不知道!——一个女人,不能同时嫁两个男人,是不是呀,佩戈蒂?”

“当然不能。”佩戈蒂斩钉截铁地说。

“不过一个女人嫁了人,如果那个人死了,她就可以再另嫁一个人了,可以不可以哪,佩戈蒂?”

“那倒可以,我的乖乖,”佩戈蒂说,“要是她想再嫁,当然可以。那得看她对这件事是怎么个看法。”

“那么你是怎么个看法呢,佩戈蒂?”我说。

我一面问她,一面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也是一副好奇的神气看着我。

“说来我也没有什么看法,”佩戈蒂先犹豫了一下,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又做起活儿来,然后才说,“我只知道,大卫少爷,我自己从来没结过婚,我也不想结婚。关于这档子事儿,我就只知道这么些。”

“别是你生气了吧,佩戈蒂?你没生气吗?”我坐在那儿,安静了一分钟的工夫,又问她。

她回答我的问题时那样简慢,我真以为她生我的气了呢。谁知我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她把针线活儿(她自己的一只长统袜子)放到一边,大大张开两只胳膊,把我满是卷发的脑袋一抱,使劲儿把我挤了一下。我知道她挤得很使劲儿,因为她这个人,浑身圆滚滚,穿好了衣服只要稍微一使劲儿,背上的纽扣准得迸掉几个。我记得,那天她抱我的时候,她背上的纽扣就有两颗迸到客厅的那一头去了。

“这阵子再给我讲一讲鳌鱼吧,”佩戈蒂说,“因为我还一点都没听够哪。”她那时候连鳄鱼的名字还没弄对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佩戈蒂当时的神情显得那么怪异;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急于听鳄鱼的故事。尽管如此,我还是重新振作起精神,把我们的话头又转到那种怪物身上,讲鳄鱼怎样下了蛋,把蛋埋在沙子里,等太阳给它孵小鳄鱼;讲我们怎样躲开了鳄鱼,和它转磨儿,叫它老够不着我们,因为它身子笨,转弯儿不灵活;讲我们怎样像当地的土人那样,跑到水里追它,用削尖了的木棍,捅到它的嗓子眼儿里,简单地说,我们把鳄鱼的全套把戏,都演了一遍。至少我是这样。不过我对佩戈蒂却有些疑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这样,因为自始至终,她似乎心事重重,做活计的针,不分脸呀、胳膊的一个劲儿到处乱扎。

我们把所有和鳄鱼有关的故事讲得无可再讲了,就讲起鼍龙来,不过就在这时,门铃响起来。我们跑到门口儿,原来是我母亲回来了,我当时觉得,她看上去比平素更美。陪着她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位绅士,长着挺秀美的黑头发和连鬓胡子。上一个礼拜天,他从教堂里送我们回家来着。

我母亲在门槛那儿弯下腰把我抱起来,在怀里亲我,那时候,那个绅士在一旁说,我这个小小的人儿,实在比一个国王还幸福得多——或是诸如此类的话。我知道,当时我对这句话的意思并不甚了了,是后来长大了,才有所领悟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隔着母亲的肩头问那位绅士。

他拍一拍我的脑袋。不知怎的,他这个人,我就是不喜欢。他那低沉的嗓音,我也不喜欢。他拍我的时候,我就是不愿意他的手同时也碰到我母亲的手。可是,一点不错,他的手偏偏碰到了我母亲的手。我使劲儿把他的手推开。

“哦,大卫!”我母亲温和地说我。

“好孩子!”那位绅士说,“他这样心疼他妈,完全应该!”

我从没看见过母亲那样容光焕发。她只温柔地责备我,说我不该那样没礼貌。她把我紧紧贴在她的披肩上抱着,转身对那个绅士说,谢谢不辞劳苦送她回家。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把手伸了出去,那个绅士也把他的手伸了过来,握我母亲的手,那时候,我觉得,我母亲往我脸上瞥了一眼。

那位绅士把头弯到——我看见他——我母亲的小手套那儿的时候,对我说:“好孩子,咱们说‘再见’吧。”

“再见!”我说。

“好啦!让我们作最要好的朋友吧!”那位绅士大笑着说,“来,咱们握握手!”

那时候,我的右手正握在母亲的左手里,于是我就把我的左手伸出去。

“哦,伸错了,大卫!”那位绅士大笑着说。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拽了出来,但是,由于前面说过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右手伸给他,所以我还是伸给他左手。他带着热烈的样子,把我的左手握了又握,嘴里还说着,我是个有胆量的小家伙,说完就走了。

此时此刻,我看见他在庭院里,转过身来,趁屋门还没关上,用他那双预示不吉祥的黑眼睛,朝我们最后瞅了一眼。

佩戈蒂一直连一句话都没说,连一个指头都没动,这时马上把门拴上好锁,跟着我们一块儿进了客厅。我母亲平时老坐在壁炉旁边那张扶手椅上,而这会儿,她却一反往日习惯,坐在屋子另一头,唱起歌来。

“我说,你今天晚上挺开心的吧,太太。”佩戈蒂手里拿着蜡烛,像一只酒桶似的,直挺挺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说道。

“谢谢你惦记着,佩戈蒂。”我母亲回答说,那股高兴劲儿,溢于言表,“今天晚上真是很开心。”

“见见生人什么的,换个环境,能叫人开心,是不是?”佩戈蒂试探着说。

“换换环境,一点不错,叫人开心。”我母亲回答说。

佩戈蒂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正中间,我母亲就又唱起歌儿来。这时候我睡着了,不过却没睡得很熟,仍旧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不过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不一会儿,我从不舒服的瞌睡中,朦朦胧胧醒过来,只见我的母亲和佩戈蒂两个人都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边哭边说。

“决不该找这样一个人,要叫考波菲尔先生说,他也不会喜欢这个人的,”佩戈蒂说,“这是我说的,我说就说了!”

“哎呀,”我母亲喊着说,“你这是存心要把我逼疯哪!哪里有女孩儿家像我这样受佣人的气的?唉,我怎么啦,自己倒糟蹋起自己来啦,叫自己女孩儿家。难道我没结过婚吗,佩戈蒂?”

“你当然结过婚,上帝作证,太太。”佩戈蒂说。

“那么,你怎么敢——”我母亲说,“我不是存心要说你怎么敢,佩戈蒂,而是你怎么忍心——把我弄得这样不好受,对我说这样伤人心的话。你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这儿,我连半个可以诉一诉苦衷的朋友也没有吗?”

“就是因为这样,”佩戈蒂说,“我才更应该说,那个人要不得。不成!那不成!不管怎么说,都不成!”我当时以为,佩戈蒂说的时候,那样使劲儿,她一定非把蜡台扔掉不可。

“你怎么能这样夸大其词,”我母亲说,说的时候比先前哭得更痛了,“拿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噎人!我不是一遍一遍地告诉过你,说现在除了一般的社交活动,我和他没有别的事儿吗?你这狠心的,怎么老说得好像一切都定了局,安排好了那样!至于你谈到什么爱慕不爱慕的,我有什么办法?要是有人冒傻气,愣要滥施感情,那能说是我的罪过吗?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就问你这句话。你是不是想叫我剃光了头,把脸抹黑了啊?是不是想叫我用火烧我自己,拿开水烫我自己,或者不管用什么别的办法,把我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呀?我敢说,你就是安的这个心,佩戈蒂。我敢说,我要是真那样,才称你的心呢!”

我当时觉得,佩戈蒂听了这番冤枉的话,好像很委屈。

“我亲爱的孩子呀,”我母亲走到我坐的那张扶手椅跟前,一面把我抱起来亲着,一面大声说,“我的亲乖乖,我的大卫!能这样把我胡乱编派一气,说我不疼爱我的心肝宝贝儿,不疼爱我这个向来没有过这样招人疼的小东西吗!”

“谁那样胡乱编派你来着?”佩戈蒂说。

“你就那样编派来着,佩戈蒂!”我母亲反驳她说,“你明明知道是你来着。你这个狠心的,从你的话里还听不出来,你就是这个意思嘛!本来,你也和我一样,分明知道,为了大卫的缘故,上一季我连把新阳伞都没舍得买。其实我那把绿色的旧阳伞,边儿全磨烂了,边儿上的穗子也都飞啦。这你都是知道的呀,佩戈蒂,这都是你没法儿不承认的呀。”于是,她亲热地转向我,把她的脸贴到我脸上,说,“大卫,你这个妈妈是个坏妈妈吗?你这个妈妈是个讨人厌、狠心肠、自私自利的妈妈吗?说我是,我的孩子。你就说声‘是’,我的乖乖,佩戈蒂就会疼你了。佩戈蒂比我更亲你,更疼你,大卫。我一点儿也不疼你,是不是?”

闻听此言,我们三个人一齐痛哭了一场。我觉得,三个人里头,我哭声最大,可是我敢说,三个人都哭得很伤心。我的心简直碎了,觉得稚嫩的心受到伤害,盛怒之下,恐怕是骂了佩戈蒂一声“畜生”。我记得那个老实巴交的人,听我这样一骂她,难过到了极点。恐怕那一次她身上连一颗纽扣都没剩。因为,她跟我母亲和好以后,又跪在我的扶手椅旁边,跟我和好,这时候她的纽扣,像排枪子弹一样,砰砰啪啪都迸走了。

我们垂头丧气地上床睡觉了。我上床以后,还抽抽搭搭,很久睡不着。有一次抽噎得厉害,我从被窝里坐起来。只见母亲坐在被上,身子俯在我上面。后来还是她抱着我,我才睡着了的,睡得很香。

是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我又看见那位绅士的呢,还是过了更长一段时间他才再次出现的,我记不清啦。我并不以长于记日期自诩。反正他的确是在教堂里露面了,而且做完礼拜,又送我们回了家。他这次不但到我们家门口,而且进了门,看我们客厅窗台上的一盆石蜡红。在我看来,他对那盆花并不太留意,可是临走的时候,却求我母亲把石蜡红给他一枝。我母亲说他喜欢哪一枝,就掐哪一枝,但是他却不肯——当时我不明白这是何故——因此我母亲只得亲手掐了一枝,递到他手里。他接到那枝花儿以后说,他要永远永远和那枝花儿不分离。我当时想,他这个人真傻,竟不知道,那枝花儿过一两天就要谢了。

佩戈蒂开始不像以前那样每晚同我们在一起了。我母亲事事都顺着她——在我看来,是百依百顺了——我们三个是很要好的。但是,我们仍旧同往日不一样,相处不如以往那样融洽了。有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佩戈蒂好像反对我母亲把她那橱子里的漂亮衣服穿出来,反对她老往那个邻居家去。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找不出使我满意的解答。

慢慢地,我对那个有黑连鬓胡子的绅士也看惯了。但是我对于他,仍旧像初次和他见面时一样不喜欢;我对于他,仍旧存着一种使我不安的忌妒心。不过,我这种忌妒和厌恶,只是出于一个小孩子的本能,同时又因为我认为,我母亲只消我和佩戈蒂陪着她就够了,用不着别人瞎掺和,这当然不是年岁大一点儿的孩子可能找到的理由啦。可当时我的脑子里就没有那些想法,一点不着边际。我只能零零星星地观察,而要我把观察到的事物系到一起,织成一个网,把人兜在里面,在当时,是我力所不及的。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我母亲正在前院里,只见摩德斯通先生——我这阵儿知道他姓摩德斯通啦——骑马过来。他见了我母亲,把马勒住,跟她打招呼,说他要到洛斯托夫去看朋友。他的朋友在那儿有快艇。他很高兴地向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喜欢骑马玩儿,他就抱着我,坐在他前边儿,把我带了去。

此时天朗气清,清爽宜人,马站在栅栏门那儿,又打响鼻,又刨蹄子,好像它自己也非常喜欢游玩一趟似的。因此我也非常想要去。于是,我母亲就把我打发上楼去,让佩戈蒂给我打扮打扮。这时候,摩德斯通先生下了马,马缰绳拢在胳膊上,在叶香玫瑰篱栅外边来回慢慢地走,我母亲隔着篱栅陪着他慢慢地走。我记得,我和佩戈蒂从我那扇小窗户里,偷偷瞧他们来着;我记得,在他们散步的时候,他们好像在仔细观察他们中间的叶香玫瑰似的,凑得那么近;我还记得,佩戈蒂的脾气本来温顺得像天使一样,现在却一下子变得暴躁起来,戗着茬拼命用力梳我的头发。

摩德斯通先生和我不久就出发了,马蹄得得,沿着大路边的青草地跑下去。摩德斯通先生十分轻松地用一只胳膊揽住我。我觉得,平素我并不是个好动的孩子,可是这会儿我却不能乖乖地坐在他面前,总要时时扭过脸去,往他脸上瞧。他生着一对淡而无光的黑眼睛——我真想找一个更恰当的字眼儿,来形容那种看起来没有深度的眼睛——每当由于某种特殊光线的缘故,目光一闪,一刹那间他那对眼睛就好像歪斜了。我偷偷瞥了他好几眼,每次瞧的时候,都觉得那副尊容怵然可怕。我纳闷儿,他在想什么心思,想得那样入神。他的头发和络腮胡子,现在就近一瞧,比我原先以为的还要黑得多。他的脸盘,下部四四方方,密密麻麻布满每天刮完脸留下的粗硬的青胡茬,这让我想到大约半年前串到我们乡下来展出的蜡人儿。这,再加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脸上浓重的白色、黑色和棕色——他那张脸上的肤色哪,真该死!他那个人哪,真该死!——这一切,虽然我对他心怀疑惧,仍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清秀。我认为,毫无疑问,我那个可怜又可亲的母亲,也觉得他很漂亮。

我们来到海边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绅士,独占一个房间,正在那儿抽雪茄。他们两个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把椅子,每人都穿了一身粗布夹克。房间的角落里堆放着外套和海军军人穿的大衣,另外还有一面旗子,都捆扎在一起。

那两个人一见我们进来,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翻身爬起来,一面说:“喂,摩德斯通!我还只当你玩儿完了哪!”

“还没有呢!”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这个小家伙是谁?”两个绅士中的一个拉往我,问。

“这是大卫。”摩德斯通先生回答。

“哪个大卫?”那位绅士说,“是大卫·琼斯吗?”

“不是,是大卫·考波菲尔。”摩德斯通先生说。

“怎么,就是那个迷人精考波菲尔太太的拖油瓶儿?”那个绅士喊着说,“那个漂亮的小寡妇儿?”

“昆宁,”摩德斯通先生说,“你讲话可得留点儿神。有人的耳朵可尖着哪。”

“谁?”那个绅士一面大笑,一面问。

我急忙抬起头来,因为我很想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不过是设菲尔德的布鲁克斯罢了。”摩德斯通先生说。

一听说是设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的一颗心才放下,因为,起初我当他们是指我说的哪。设菲尔德的这位布鲁克斯仁兄,好像很有叫人可乐的地方,因为一提起他,那两位绅士就哈哈大笑,逗得摩德斯通先生也跟着乐。他们笑了一阵,摩德斯通先生称作昆宁的那位绅士说道:“设菲尔德那位布鲁克斯,对计划中的那笔生意,意下如何?”

“哦,我想目前他对这件事还不甚了解吧,”摩德斯通先生回答说,“不过,总的来说,他对这事儿不太赞成。”

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完,昆宁先生说,他要按铃叫一杯雪利酒,为布鲁克斯干杯。他真格地叫了。酒端来的时候,他叫我就着一块饼干儿喝一小口酒,但是没等我喝,又叫我站起来说:“祝设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倒血霉!”我说完这句祝酒词,他们拍起巴掌,笑得前仰后合,弄得我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一见我笑,笑得更厉害。总而言之,我们当时很开心。

后来,我们到外面,在悬崖上溜达,在草地上闲坐,从望远镜里看远处的景物——望远镜贴到我的眼睛上的时候,我什么也瞧不见,但是我假装什么都瞧见了——玩儿了一会儿,我们回到旅馆,吃了午饭。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绅士不住地抽烟——我想,如果照他们粗质外套散发出来的气味判断,他们是从外套由裁缝铺送到家那时起,一直抽到现在。我不应该忘记,我们那天还到快艇上去来着,上去以后,他们三个下了船舱,忙着料理一些文件。我从敞开着的天窗往下看,见他们忙得不亦乐乎。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把我撂给了一个蛮有意思的人。那人有一个大脑壳,满头红头发,头上顶着一顶闪光的小帽子,身上穿一件斜条花纹布衫,当胸用大写字母标着“云雀”两个大字。我以为那是他的名字,他住在船上,没有街门给他挂牌名儿。可是,我称呼他云雀先生时,他却说,那是船的名字。

我看到,那一整天,摩德斯通先生比那两位绅士,更严肃,更沉稳。那两个人嘻嘻哈哈,无所顾忌。他俩随随便便,你逗我,我逗你的,可是很少见他们有跟摩德斯通开玩笑的时候。在我看来,他比起那两个人来,好像心眼儿更多,头脑更冷静。他们对他的看法,似乎有点儿和我的看法相似。我注意到,有一两次,昆宁先生讲话的时候,拿眼斜睨着摩德斯通先生,好像唯恐惹得他不高兴似的。还有一次,巴斯尼(那是另外那个绅士)得意忘形的时候,昆宁先生踩一下他的脚,丢给他一个眼色,叫他留神摩德斯通先生,因为摩德斯通正在那儿正襟危坐。我不记得,那一天,摩德斯通先生除了说到设菲尔德那个笑话,另外还笑过——而那个笑话,说来说去,正是他自己的笑话。

我们天黑以前就回了家。那天晚上天气晴朗,母亲打发我进去吃茶点的时候,她又和摩德斯通先生在叶香玫瑰篱栅旁一同溜达。摩德斯通先生走后,我母亲就询问我一天情况,问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我把他们说她的话学说了一遍,她听了笑起来,并对我说,那几个人净胡说八道,恬不知耻——其实我知道,她听了那番话,非常喜欢。我当时知道得和现在一样清楚。我趁机问我母亲,她认不认得设菲尔德的那个布鲁克斯先生。她回答说不认识,她只说,她想那人一定是刀叉制造行业的一个商人。

此时此刻,她那副容颜又呈现于我的眼前,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愿注目的任何一张面庞一样清晰,我能够说那副容颜——虽然我记得它改变了样子,虽然我知道它消失了——不复存在了吗?既然,她那天真烂漫、如同少女的美,此时此刻仍旧像那天晚上一模一样,有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我能够说那种美已经凋谢了吗?既然我的记忆使她的青春容貌重活再现,我的记忆比我自己或者任何人更忠实于一往情深的青春时代,依然信守坚护着当时所珍重爱惜的形象,我能够说她这个人会有任何改变吗?

我们母子说过那番话以后,我上了床,我现在写的就是她来向我道晚安那时候的情景。她带着开玩笑的样子,跪在我的床边,手托着下颏,一边笑着,一边说:“他们都说什么来着,大卫?你再学一遍我听听。我不相信他们真说过那样的话。”

“迷人精——”我开口说。

我母亲用她的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他们说的不会是‘迷人精’,”她说,一面说,一面笑,“决不会是‘迷人精’,大卫。我这会儿知道啦,绝不是‘迷人精!’”

“是,一点不错,是。他们是说‘迷人精考波菲尔太太’来着,”我理直气壮地说,“他们还说‘漂亮’来着。”

“不,不,决不会是‘漂亮’,决不会是‘漂亮’。”我母亲又用她的手捂住我的嘴,阻止我说下去。

“对的,是这样说的,‘漂亮的小寡妇儿。’”

“一群不要脸的傻东西!”我的母亲喊着说,一面捂着脸,一面咯咯地笑,“他们这些男人真可笑!是不是,乖乖——”

“唉,妈。”

“这个话你可不要跟佩戈蒂说,她听见了要生他们的气的。我自己听了就非常生他们的气,所以最好不要让佩戈蒂知道。”

我当然答应了我的母亲,不告诉佩戈蒂。跟着我们两个吻了又吻,不一会儿我就睡熟了。

时隔这么多年,我现在觉得佩戈蒂向我提出我就要讲述的那个令人惊异的大胆建议,好像是发生在我和母亲这番谈话的第二天,其实那是又过了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那又是一天晚上,我们两个又和从前一样,一块儿坐着(我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眼前放着袜子、码尺、蜡头儿、盖儿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的针线匣儿和讲鳄鱼的书。坐了一会儿,佩戈蒂先看了我好几眼,嘴巴张了好几张,好像要说话没说出来似的——当时,我只当是她要打哈欠呢,要不然我会吃惊的——然后用哄我的口气说:“大卫少爷,我带你上雅茅斯,到我哥哥那里住两个礼拜,你说好不好?你说那好玩儿不好玩儿?”

“你哥哥那人脾气随和吗,佩戈蒂?”我信口问道。

“哦,他脾气好着哪!”佩戈蒂把手一举喊着说,“不但他脾气好,那儿还有海呀,船呀,打鱼的呀,海滩呀,还有俺和你一块儿玩呢。”

佩戈蒂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说她自己。其实不然。她说的是她侄子哈姆,就是我在本书第一章里提过的那个哈姆。不过这个名字,到她嘴里就给念白了,变成了“俺”。

她数说着这么多的开心事,使我兴奋起来,于是回答说,那真好玩儿,不过我母亲会说什么呢?

“我敢出一个金币打赌,”佩戈蒂看着我的脸说道,“她一定让我们去。要是你喜欢,她一回家,我就去问她。就这么办啦!”

“咱们走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办哪?”我说道,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问她,“她不能独自一个人过活呀!”

如果说佩戈蒂忽然想起要在袜跟儿上找一个小窟窿,那一定是个小得不值一补的小窟窿。

“我说!佩戈蒂!她不能独自一个人过活,难道你不知道吗?”

“哟,你这孩子!”佩戈蒂说,她终于又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来了,“她要上格雷蒲太太家去住两个礼拜,你不知道吗?格雷蒲太太家要来好多客人哪。”

噢,假如是那样,我就实在愿意去了。我急不可耐地等待我母亲从格雷蒲太太(她就是那个邻居)家里回来,决定是否准许我们实现这个宏伟计划。我真没想到,我母亲一听我们的打算,立即就同意了,跟着当天晚上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在旅行期间的食宿费用都要照付。

我们走的那一天,很快就到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日子来得太快。我急切地盼望那一天到来,唯恐有地震、或火山爆发,或者天塌地陷之类的其他灾变发生,叫我们走不成。我们要坐雇来的马车去,吃过早饭就上路。头天晚上,要是能让我头戴帽子,脚穿靴子,和衣而卧,要多少钱我都肯出的。

现在回忆起我当时急于要离开我那个快乐的家,而怎么也没想到一旦离开便永无再见之期,虽然笔下好像很轻松,心里却十分沉重。

我至今回想起来还很高兴的是:马车停在栅栏门那儿,我母亲站在那儿吻我,这时候,对于这个从未离开过的家和对于我母亲的恋恋之情,油然而生,因而我哭了起来。我现在琢磨起来还很高兴的是:不但我哭了,我母亲也哭了,不但哭了,而且我觉得,她的心贴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很高兴的是:车刚走动起来,我母亲跑出栅栏门,叫车停下,好再吻我一次。我要絮聒的是:她这样吻我的时候,她对我仰起来的那张脸表现出的一片真挚,一片慈爱。

我们走了以后,她仍旧站在路上,这时摩德斯通先生露面了,走到她面前,好像劝她不要那样动情似的。我扒着车篷往后看,心里纳闷儿,这跟他有什么相干。佩戈蒂也从另一面扒着车篷往后瞧。她瞧完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好像带着一百个不满意的样子。

我坐在那里,瞧着佩戈蒂,心里琢磨,如果有人吩咐她把我像童话里的孩子那样扔到外面远处,我能不能顺着她掉的纽扣,找到回家的路呢?我就这样瞧着她,琢磨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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