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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受辱蒙羞

假如我的床移进的那个房间,是个有知觉的东西,能作见证,那我现在就恳求它——我真想知道,如今在那儿睡觉的是何许人也!——让它证明,那天我到那儿去的时候,心情有多么沉重。我爬上楼梯,到楼上那个房间去,一路上只听得院子里的那条狗冲着我汪汪叫个不停。我呆呆地看着那屋子,觉得眼生,那屋子同样呆呆地看着我,也觉得眼生。我坐下去,两只小手交叉于身前,在那儿苦思冥想。

我想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想到那间屋子的形状,想到天花板上裂开的缝儿,想到墙上糊的纸,想到窗玻璃上的裂纹,它们好像给窗外景物画上了一道道水纹、一个个旋涡似的,还想到那个只剩下三条腿因而摇晃不稳的脸盆架儿,那副牢骚满腹的神气,不禁令人想起格米治太太怀念她的老头子时的模样。我一直哭呀,哭呀,不过,除了感觉到身上冷和心里不是滋味儿,我总也没想到我为什么哭。后来在百无聊赖中,忽然想到,我是深深地爱着小爱弥丽的,而他们却硬把我和她拆开了,把我弄到这样一个谁也不要我、谁也不管我、连像她那样待我一半都不如的地方。我想到这儿,苦恼至极,把被子的一角裹在身上,哭着睡着了。

睡梦中听见有人说:“他在这儿哪!”,同时觉得有人把被子从我那滚烫的脑袋上揭开,我惊醒了。原来是我母亲和佩戈蒂找我来了,说话和揭被子的,就是她俩里面的一个。

“大卫,”我母亲说,“你怎么啦?”

她居然问我这个话,我感到奇怪,所以我当时回答说“不怎么”。我记得,我当时别转了脸,不让她看见我那颤抖着的嘴唇,其实那颤抖的嘴唇才是更能说明事实真相的答复。

“大卫,”我母亲说,“大卫,我的好孩子!”

我敢说,那时候她所能说的话里,哪一句都不会比“我的好孩子”这一句更叫我感动。我使劲儿用被子蒙住脸,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她要抱我的时候,我使劲儿用手推她。

“这都是你干的事,佩戈蒂,你这个狠心的!”我母亲说道,“我知道,一点儿都不怀疑,这事儿是你干的。你居然调唆我的孩子反对我,反对我的亲人,我纳闷儿,你良心上怎么能过得去呢?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佩戈蒂?”

可怜的佩戈蒂,只把手一举,眼睛一翻,把我在饭后常说的那句祷词变了变样儿,作为回答:“上帝饶恕你,考波菲尔太太,但愿你对此刻说的话,永远无悔!”

“可真把我气死啦!”我母亲喊道,“我这连蜜月还没过完哪!照理说,即便对我怀有深仇大恨,也该收敛一下小肚鸡肠,让我过几天安静日子,过几天快活日子吧!大卫,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佩戈蒂,你这个野蛮的东西!哎呀,天哪!”我母亲气急败坏地任着性子骂我一句,又转身骂佩戈蒂一句。“这是什么世界呀,有这么多麻烦!我还以为有充分权力盼望这个世界叫我称心如意哪!”

我觉得有一只手来抓我,我觉得那只手既不像我母亲的,也不像佩戈蒂的,接着我就从床上滑下来,站到地上。原来那是摩德斯通先生的手,他一面抓着我的膀子不放,一面说:“这是怎么啦,克拉拉,亲爱的,难道你忘了吗?——要坚定啊,我亲爱的!”

“实在抱歉,爱德华,”我母亲说,“我本来是想乖乖地听话来着,可谁知闹得叫人这样不好受哪!”

“有这种事!”他说,“还没过几天,你就说出这种不中听的话来了,克拉拉。”

“把我弄到现在这个样子,真太难堪了,”我母亲把嘴一撅说,“实在是——太难堪了——难道不是吗?”

他把我母亲拉到他身边,又是喁喁私语,又是亲吻她。当时看到我母亲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胳膊勾着他的脖子,我就知道,她那样柔顺的性格,摩德斯通先生愿意把她捏成个什么样儿,就捏成个什么样儿。我现在知道,他也确实把这个办到了。

“你先下楼去吧,亲爱的,”摩德斯通先生说,“我和大卫待会儿一块儿下去。”他对我母亲点一点头,笑一笑,把我母亲打发开。看着她出去了,立刻把脸一沉,对佩戈蒂说:“我说,你这位朋友,你知道你女主人姓什么?”

“我侍候她这么些年了,先生,”佩戈蒂说,“我还能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话不错,”他回答说,“可我刚才上楼的时候,好像听见,你称呼她,用的不是她的姓。她现在跟着我姓啦,你不知道吗?你要把这个记住,听见没有?”

佩戈蒂再没答话,只惴惴不安地瞅了我几眼,一面打躬屈膝地行着礼,退了出去。我猜想,她一定是看出摩德斯通先生要她出去的心思,有心赖着不走又找不到借口,只得怏怏地走了。屋里就剩下我们俩了,摩德斯通先生先把门关好,坐到椅子上,叫我站在他面前,用手抓住我,然后目不转睛地往我脸上瞧。我觉得,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往他脸上瞧,同样是目不转睛。我现在回想起当时我俩面对面四目对视的情景,仿佛又听见了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蹦乱跳。

“大卫,”他抿着嘴说,把两片嘴唇并得很薄,“比方说,我养了一匹马,或者一条狗,它性子拗,不听话,你说我该怎么来对付它?”

“不知道。”

“我狠狠揍它。”

我刚才回答他那句话,是屏息憋气,唧唧哝哝说的,这会儿不说话了,我才感觉到呼吸急促起来。

“我叫它怕,叫它疼。我自己跟自己说‘我要把这个家伙治得服服帖帖’,即便那样办会要了它的命,我也要那样办。你脸上是什么?”

“泥儿。”我说。

他当然和我一样清楚,我脸上挂的是泪痕。不过,即使他把那个问题问我二十遍,每问一遍打我二十下,我相信,我也会宁肯让我那颗孩子的心迸裂,也决不说实话。

“你可真是人小鬼大啊,”他说,一面作出他特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来,“我看你倒挺摸我的脾气的。快把那个脸洗一洗,大少爷,好跟我一块儿到楼下去。”

他用手一指那个脸盆架(也就是我拿格米治太太打比方的那个脸盆架),把头一甩,叫我马上照他吩咐的办。我那时毫不怀疑,现在就更不怀疑,只要我稍有迟疑,他就会恶狠狠把我打趴在地上。

我照他的吩咐洗完脸,他又抓住我的膀子,把我一直押解到客厅里,然后对我母亲说:“克拉拉,亲爱的,我希望你现在不会再觉得不好受了。用不了多久,咱们就会把这孩子的性子改过来。”

我的天哪!那时候,只要有一句好话,也许我一辈子都改好了,也许我一辈子都变成了另一种样子的人。那时候,只要有一句鼓励我的话,有一句讲明道理的话,有一句原谅我年轻无知的话,有一句欢迎我回家的话,有一句使我放心,感觉到这个家还真是我的家的话,那也许会使我从那以后不是外表佯装恭顺敷衍他,而是真心实意地孝顺他,不但不恨他,反而要尊敬他了。我当时觉得,我母亲看到我站在屋里战战兢兢、愣愣怔怔的样子,也很难过。待了一会儿,我偷偷地溜到一把椅子前面,她注视我的时候,露出比刚才还要难过的样子——也许她是怀念我走起路来那种小孩子的活泼自然的脚步吧——但是她这话没说出来,说这种话的时候一去不复返了。

吃饭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人在一块儿。摩德斯通先生好像很喜欢我的母亲——但是恐怕我并没因此就喜欢他——我母亲也很喜欢他。我从他们谈的话里,知道他有个姐姐,要上我们家来做客,当天晚上就可以到。我记不清是我当时就知道了,抑或是后来才知道的。摩德斯通先生并不亲自做什么营生,但是他在伦敦一家酒厂里有股份,也就是说在那儿可以分到红利;这家酒厂,从他曾祖父那一代起,就跟他们家有关系;他姐姐也和他一样,在那家酒厂有权益关系。不管这话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都不妨在这儿提一提。

用罢正餐,我们都坐在壁炉旁,我心里盘算,想个什么法子,不让人发觉我竟胆敢溜走,逃到佩戈蒂那儿去,免得惹怒这一家的主人。我正左思右想,无计可施的时候,一辆大马车在我家庭院栅栏门外停住,摩德斯通先生立刻起身,出去迎接客人。我母亲跟在他身后。我就提心吊胆地跟在我母亲身后。到了客厅门口,她趁着暮色苍茫,转过身来,像平常那样把我搂住,小声嘱咐我,要我爱这个新爸爸,要听他的话。她这样做的时候,匆匆忙忙,偷偷摸摸,好像做的是什么亏心事似的,但却又极其温柔、慈爱。她把手向后伸着,握着我的手,一走到摩德斯通先生在庭院里站的地方,她就松开了我的手,挽起摩德斯通先生的胳膊。

来客正是摩德斯通小姐。这个女人满脸阴云,发肤深色,和她兄弟一样,相貌、嗓音也都和她兄弟非常相像。两道浓眉,几乎在那只高大的鼻梁上方碰到一起了,好像她错投了女胎,不能长胡子,便生出浓黑的眉毛来补偿似的。她带来两只非常坚硬的大黑箱子,用非常坚硬的铜钉,把她姓名的字头钉在箱子盖儿上。她付车钱的时候,钱是从一个非常坚硬的钢制钱包里拿出来的,而钱包装在一个监狱一样的手提包里,用一条粗链子挂在胳膊上,关闭手提包时啪嗒一声响,像狠狠咬了一口。在那以前,我从没见过一个像摩德斯通小姐那种彻头彻尾钢打铁铸的女人。

寒暄了一阵,她被请进客厅,在那里郑重其事地认下我母亲这门子新近亲。然后,眼睛盯着我,说道:“那就是你那个小子,弟妹?”

我母亲说是。

“一般说来,”摩德斯通小姐说,“我不喜欢小子。你好哇,小子?”

这样的场合给我壮了胆,我回答说我挺不错的,也希望她挺不错。听了我这句不冷不热的客套话,摩德斯通小姐用了四个字就把我打发开:“缺少家教!”

她清清楚楚说完这四个字,就请求带她去看看她的房间,在我看来,从那时候起,那间屋子就变成一个令人望而生畏、望而却步的地方了。那两只黑箱子就放在那间屋里,从来没见打开过,也从来没见有不上锁的时候。那儿还有(她不在屋里的时候,我偷偷往里瞧过一两回)许许多多小钢铐子和铆钉,森然罗列在镜子上,那是摩德斯通小姐梳妆的时候扮靓用的。

据我了解,她这一来,就再也不打算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开始“帮”起我母亲来,一整天都在那间放杂物的小屋里出出进进,说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到正经地方,其实是把原来的安排弄了个一塌糊涂。摩德斯通小姐有个突出的特点,几乎她一来就给我发现了。那就是她老爱疑神疑鬼,认为女仆们弄了个男人在家里,不定藏在宅子里什么地方。受这种幻觉影响,她往往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钻进储煤的地窖里,刚刚打开黑咕隆咚的橱子,立刻砰地一声关上,自以为逮住了那个男人。

摩德斯通小姐这个人,虽然绝对和身轻似燕这话不沾边儿,而在早起这一点上,却完全和云雀一样。家里的人都还没有动静,她就起来了(去抓藏在宅子里的那个人,这是我迄今仍信以为然的)。若照佩戈蒂的说法,摩德斯通小姐即便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不过我不同意她这种说法,因为我听她说了以后,自己也曾试过,结果证明睁着一只眼睡觉是办不到的。

就在她来到我家后的头一个早晨,鸡刚开始打鸣儿,她就拉起铃来了。我母亲下楼吃早饭,要准备茶点的时候,摩德斯通小姐在她脸上啄了一下,那就是她最近乎一吻的表示,同时说:“我说,克拉拉,亲爱的,你知道,我到这儿来,是给你分忧解难的。因为你太漂亮啦,太没算计啦。”——闻听这话,我母亲虽然脸红了一阵,却不由得笑起来,人家这样褒贬她,她好像全然不当回事儿——“如果能由我来做的,硬叫你去做,那就不合适了。你要是不见外,就把你的钥匙交给我好啦,亲爱的,今后这些事儿我都替你办了。”

从那个时候以后,摩德斯通小姐白天把那些钥匙放在她那个小小的监狱里,晚上放在枕头底下,我母亲算是跟它们无缘了,也就像我跟它们完全无缘一样。

我母亲并非眼睁睁看着她的大权旁落,而无些微的抗议。一天晚上,摩德斯通小姐向她兄弟讲了一套持家之道,她兄弟当即表示赞同。这时,我母亲突然哭起来,边哭边说,她本来以为他们会跟她商量商量哪。

“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声色俱厉地说,“克拉拉!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

“哦,你说你没想到我会这样,这倒好啦,爱德华!”我母亲喊道,“你叫别人坚定的时候,说起来头头是道,可轮到你,你就不高兴了。”

坚定,我可以说,乃是摩德斯通兄妹俩借以立命的处世金箴。不过,如果叫我发表看法,不管我当时如何阐述我对这种箴言的理解,反正我清楚地记得,我是把坚定理解作暴虐的别名的;理解作他俩身上都有的那种阴毒、骄横、魔鬼一般的脾气的同义语的。如果现在让我说的话,他们的信条就是:摩德斯通先生是坚定的,在他的圈子里任何人都不许像他一样坚定;在他的圈子里任何人都绝对不许坚定,因为他们必须屈从于他的坚定。摩德斯通小姐是个例外。她可以坚定,这是沾了手足之情的光,而她的坚定应该是附属的、低一等的。我母亲也是一个例外。她可以坚定,而且必须坚定;但只是要坚定地忍受他的坚定,坚定地相信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坚定了。

“太难堪了,”我母亲说,“在我自己家里——”

“在我自己家里?”摩德斯通先生重复了一遍,“克拉拉!”

“我意思是说,在我们自己家里,”我母亲显然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你不会不明白我要说的意思的,爱德华——在你自己的家里,对家务事,我连一句话都不能说,真太难堪了。我敢说,咱们没结婚前,我管家管得很不错。这话可不是瞎说,我有见证,”我母亲哭着说,“不信你问一问佩戈蒂,没有别人掺和的时候,我是不是管得不错?”

“爱德华,”摩德斯通小姐说,“别再闹腾下去了。我赶明儿就走。”

“简·摩德斯通,”她兄弟说,“你给我住嘴!听你的口气,是说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好大胆!”

“我敢说,我绝没有叫别人走的意思,”我那可怜的母亲处境十分尴尬,流了不少眼泪,继续说道,“要是有人要走,我就会很难过,很苦恼。我不是贪心,也不是不讲道理。我只求你们有时候也跟我商量商量。不论谁,只要帮了我的忙,我都感激不尽。我只求你们,哪怕是仅仅做做样子呢,有时候也跟我商量商量。从前有个时期,我还认为你喜欢我那种涉世未深、天真烂漫的劲头哪。——一点不错,你是这样说过——可你现在这样严厉,好像因为我那样,你又嫌弃我了。”

“爱德华,”摩德斯通小姐说,“别再闹腾下去了。我赶明儿就走。”

“简·摩德斯通,”摩德斯通先生大发雷霆,“闭住你的嘴行不行!你好大胆!”

摩德斯通小姐好像从监狱里提犯人那样,从手提包里掏出手绢,捂到眼上。

“克拉拉,”他眼盯着我母亲,继续说,“你叫我吃惊!你叫我震惊!不错,我是想过,娶一个单纯天真、涉世未深的女人,把她的性格改造一下,把她缺少的坚定果断灌输点儿给她,是一桩快事。可是,现在简·摩德斯通好心好意在这方面来给我帮忙,为了我的缘故,甘心当个管家婆,可遇到的却是以怨报德——”

“哦,我求你,我求你,爱德华,”我母亲喊着说,“不要指责我忘恩负义。我敢说,我绝没有忘恩负义。以前没人说过我这种话。我有不少毛病,可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哦,千万别这么说,亲爱的!”

“我刚才说,简·摩德斯通遇到了,”他等我母亲不做声了,又接着说,“以怨报德的情况,我的心就冷了,感情就变了。”

“亲爱的,你不要说这种话啦,”我母亲可怜巴巴的样子哀求说,“哦,别说这种话,爱德华!这种话可叫我受不了。不论我这个人怎么样,反正我是心慈面软,一点不错,我就是心慈面软。我确实知道我是这么一个人,我才这样说的。不信你去问佩戈蒂,她一定会告诉你,说我这人心慈面软。”

“软话就是说上一千遍,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回答说,“对我也没有多大分量。你说这些话,是白费力气。”

“求你啦,咱们和好吧,”我母亲说,“叫我看着冷脸子或者横眉怒目过日子,我可受不了。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有好多毛病,爱德华,你肯用你的毅力来改正我的毛病,你太好啦。简,今后我一切听你的。你要是一动走的念头,我的心非碎了不可——”我母亲说到这儿,悲不自胜,说不下去了。

“简·摩德斯通,”他对他姐姐说道,“我希望,咱们两个变脸变色,说话刺耳的事,只此一遭。今晚发生了这档子非同寻常的事,不是我的错儿。我是受了别人的牵累。也不是你的错儿。你也是受了别人的牵累。咱们就把今晚这档子事儿忘记吧。何况,”他说完这套宽宏大量的话,又补充道,“这种光景,让小孩子看着,也不合适。大卫,睡觉去!”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几乎连门都找不到了。我为母亲受的那份罪而难过。我总算摸索着出了客厅门,又摸索着上了楼,甚至无心去给佩戈蒂道声晚安,或者向她要一支蜡烛。一个来小时以后,她上楼来找我的时候把我惊醒了,她就顺便告诉我说,我母亲凄凄惶惶地睡觉了,只有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两个人还坐在客厅里。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比平时略早一点儿。听见我母亲在客厅里说话,我就在门口站住了。只听见她在低声下气地恳求摩德斯通小姐饶恕她,而那位小姐终于恩准,于是俩人完全言归于好。从那以后,我只知道,我母亲凡事不先请示摩德斯通小姐,或者未确实弄清楚摩德斯通小姐的意思,她是决不敢随便发表意见的。我每逢看见摩德斯通小姐一发脾气(她这人喜怒无常),把手伸进手提包,好像要掏钥匙,交还给我母亲,这时就看见我母亲恐慌万状。

摩德斯通一家血统里这种沉郁阴暗的污点,又给原本就是严酷、面目狰狞的摩德斯通氏宗教信仰,增添了沉郁阴暗的色彩。从那时起,我曾经想,他们的宗教信仰之所以有那种性质,是摩德斯通先生坚定的必然结果。只要找得到借口,他的坚定就决不允许他让任何人逃脱最严厉的惩罚。尽管如此,我们当时去教堂做礼拜时的排场气派,教堂里那种改变了的气氛,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可怕的礼拜天又来到了,在那鱼贯而行的一队人中,我又是第一个进入教堂,好像是一个囚犯,叫人押着去服苦役。摩德斯通小姐,身穿像是黑棺罩做的黑色天鹅绒长袍,又是紧紧跟在我后面,她身后是我母亲,母亲身后是她丈夫。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这会儿佩戈蒂不见了。我又听见摩德斯通小姐嘴里嘟嘟囔囔念诵应答文,碰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儿,就恶狠狠地使劲儿念诵。当她说到“可怜的罪人”的时候,我又看见她的黑眼珠一转,目光扫过教堂,好像她在咒骂全体会众。我又看见了我那难得看见的母亲,夹在他们两人中间,战战兢兢地翕动着嘴唇,而他们俩,一边一个,在她耳边闷雷似的咕噜着。我又一次突然害怕起来,想不出究竟是我们的老牧师对,还是摩德斯通兄妹对,是否天上的天使都是毁灭别人的天使。我又一次觉得,只要我动一动手指头,或者松一松脸上的肌肉,摩德斯通小姐就拿她的《公祷书》戳我,把我的肋条骨戳得生疼。

不错,我又看到,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有几个邻居瞧瞧我母亲,再瞧瞧我,接着便交头接耳嘀咕起来。我还看到,他们三人互挽着胳膊往前走着,我独自个落在后面逡巡不前的时候,我也顺着邻居们的目光望去,同时怀疑我母亲的脚步是不是当真没有我从前所见的那样轻快了,她的美貌和婀娜体态是不是当真几乎消磨殆尽了。我还感到怀疑,不知邻居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回想起从前我们母子二人一起回家的情景。我就这样,在寂寞无聊、意气消沉的时候,整天价呆呆地呆想这类情况。

他们有时候谈起要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上学。这是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挑起的话头,他们的意见,我母亲当然得同意。但是,关于这个问题,还没最后商定。在这期间,我就在家里学习功课。

那些功课呀,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监督我学习的人,名义上是我母亲,实际上却是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他们两个人时刻不离左右,把我做功课看做给我母亲上那混账的坚定课的大好机会,那混账的坚定真真是我们母子二人命中的灾星。我相信,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我留在家里的。我和我母亲一块儿过日子的那会儿,我很喜欢学,学起来也很有灵性。现在我仍依稀记得在母亲膝前学认字母的情景。直到今天,我一看见启蒙课本上那些又粗又黑的字母,它们一个个引人遐想的怪模样,O、Q、和S三个字母的喜眉笑眼,就又像从前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它们并没有唤起我厌恶或勉强的感觉。恰恰相反,我好像是走在一条铺满鲜花的路上,这条路一直通向鳄鱼的故事,一路上都有我母亲温柔的声音和态度鼓励我前进。但继之而来的那些严厉的功课,不啻是对我的平静的致命一击,变成我得天天做的苦役、天天受的苦难了。我现在学的功课,又长,又多,又难——其中有一些,我完全不懂——我常常被它们弄得莫名其妙,而我相信,我母亲也同样摸不着头脑。

还是让我回想一下那时候的课程是怎样进行的,唤起我对一天早晨的记忆吧。

早饭过后,我就带着课本、练习簿和石板,进入我家那个次好的客厅。这时我母亲早已坐在书桌后面专诚等候我了。但是她这个专诚,还不及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的一半儿呢:他们两个,一个坐在窗前的安乐椅上,假装着在看书,另一个坐在离我母亲很近的地方串钢珠子。我一见他们两个,我就觉得,原先不知费了多大劲儿才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一齐溜走了,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顺便说一句,我好生奇怪,它们究竟溜到哪儿去了呢。

我把头一本书递给我母亲,那也许是语法,也许是历史,要么就是地理。我把书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就像快要淹死的人那样,最后把书看了一眼。一开始,趁着刚刚念过,记忆犹新,便以赛跑的速度高声背诵起来。一字不熟,我顿了一下。摩德斯通先生抬起头来。又有一个字打了个顿儿。摩德斯通小姐抬起头来。我脸涨红了,磕磕绊绊地跳过了六七个字,再也背不下去,打住了。我想,如果我母亲有胆量,她一定会把书给我看的,但她却没这胆量。她只柔声细语说:“哦,大卫呀,大卫!’

“我说,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说,“对这个孩子要坚定。不要光说,‘哦,大卫呀,大卫!’那太小孩子气了。他会背就是会背,不会背就是不会背。”

“他没念会。”摩德斯通小姐插了一句,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恐怕他是没念会。”我母亲说。

“那样的话,你要知道,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回答说,“你就该把书还他,叫他再念去。”

“不错,当然应该那样,”我母亲说,“我也正想把书还给他哪,我亲爱的简。喏,大卫,你去再念一遍,可不许再这么笨啦。”

我遵照这个训戒的前一条,又念了一遍,至于这个训诫的后一条,我却没有成功,因为我实在太笨。这一次连老地方都没背到,就卡了壳,头一回背得不错的,这下也全忘了,于是停下来想。我哪能想功课呢。我想的是摩德斯通小姐做帽子的纱布有多长、摩德斯通先生的睡衣值多少钱等等诸如此类与我毫不相干、也不想和它相干的荒谬问题。摩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摩德斯通小姐也同样动了一下。我母亲低眉锁眼地往他们那边瞥了一眼,把书合上,作为我的欠债,等到我别的功课都做完后再补。

不一会儿,书摞成一摞,欠的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欠的债越多,我也就越笨。到了这一步,已经毫无办法,我觉得我陷进了荒谬愚蠢的烂泥坑,因此我也就豁出去,放弃了自拔的念头,听天由命好啦。我越背错儿越多,我和我母亲面面相觑,那种绝望的神情,实在凄惨。但是,这种令人苦恼的功课的最令人苦恼之处在于,我母亲想给我点儿提示(她以为没人注意她),嘴唇刚一动弹,一直不动声色瞅着这个时机的摩德斯通小姐,马上用一种深沉的声音警告说:“克拉拉!”

我母亲一愣,赧然一笑。摩德斯通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过书本,劈头盖脸朝我打来,然后抓住我的膀子,把我推到门外。

即便我把这些功课都做好了,还有更难的跟在后头。这就是可怕的算术。这种算术题是专为我想出来的,由摩德斯通先生口述,开头是:“假设我到干酪铺子里买了五千块双料格勒斯特干酪,每块四便士零半便士,一共该付多少钱”——这题一出口,我就看见摩德斯通小姐在那儿窃笑。我趴在桌上算这笔干酪账,算啊,算啊,直到吃饭的时候也没算出个结果,也没开了窍,可这时候,石笔粉末钻进我皮肤毛孔里,倒把我弄成个黑白混血儿了。我得到一片面包,帮助我摆脱了干酪的难题,整个晚上我都被人认为丢人现眼,再没人理睬我。

时过这么久,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当时那种倒霉的功课大致就是这样进行的。如果没有摩德斯通兄妹俩,我本来可以学得很好,但是摩德斯通兄妹对我的影响,就像两条蛇对一只可怜的小鸟施加的魔力。即便我一上午的功课都做得还算不错,我除了得到一顿饭吃而外,别的什么都得不到。因为摩德斯通小姐一看见我没功课,就不能容忍。只要我稍不留神露出点儿无所事事的样子来,她就用这话引起她兄弟的注意:“克拉拉,亲爱的,没有什么比干点事儿更好的了——叫你孩子做点儿功课吧。”这样一来,当下就又把我钉在一堆新的功课上。至于跟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玩耍,那是少有的事。因为摩德斯通家的阴郁神学把孩子看做一群毒蛇(虽然在众圣徒中间也有过一个小孩子),他们认为,小孩子互相传播毒素。

这种待遇持续了半年多之久,我认为,其必然的结果就是使我变得呆笨、执拗和孤僻乖戾了。我觉得自己和我母亲日渐生分,日渐疏远,这种感觉并没有减轻我这种性格的变异。我相信,若不是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我很可能变成一个愚顽的傻子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楼上的一个小屋子里,留下数量不多的一批藏书。那间屋子就在我卧室隔壁,我可以自由出入,家里却从没有别人来这儿打扰。从那间天赐的小屋里,罗德里克·兰登、佩里格林·皮克尔、赫姆夫里·克林克、汤姆·琼斯、维克斐的牧师、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和鲁滨逊·克鲁索等一群赫赫有名的人物,出来给我做伴儿。是他们使我的幻想不致泯灭,使我还残留着一星半点超越彼时彼地的希望——这些书,还有《天方夜谭》和《神仙故事》——对我毫无害处。即使这些书中有什么毒素,我也没身受其害。因为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害处。当时我得埋头死啃那些更艰深的课程,而且错误百出,居然还能挤出时间读这些书,现在想来,颇感惊奇。当时在我那些小小的苦恼中(当时对我来说,实在是巨大苦难),居然能以把自己想象着书里的好人,而把摩德斯通兄妹想象着书里的坏蛋来自我安慰,现在想来,颇感有趣。我当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托姆·琼斯(一个小孩子的托姆·琼斯,一个无害的人物)。我确信,我连续一个月扮演着我心目中的那个罗德里克·兰登。我贪婪地读着书架上那几本描写陆地旅行和航海的游记(现在我记不清书名了)。我记得,有时候一连好几天,我手持旧楦头中间那一块作兵器,在属于我的那片活动范围内转来转去——俨然以被野人团团围住,危在旦夕,决心拼他个鱼死网破的英国皇家海军某某舰长自居。舰长从来没有因为人家拿拉丁语法书打过他耳光而失去尊严。失去尊严的是我。死的语言也罢,活的语言也罢,不管哪种语言的语法书打了耳光,舰长总归是舰长,舰长总归是英雄。

这就是我唯一的、一成不变的慰藉。现在我只要一想,当时的情景就会在我脑海里升起。夏天晚上,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教堂墓地里做游戏,而我却坐在床上,拼命地看书。在我的脑子里,附近每一个仓房、教堂里的每一块石头、墓地里每寸土地,都和我书中的故事情节联系在一起,都代表着书中提到的一些有名的地点。我看见托姆·派浦斯往教堂尖阁上爬,我看见斯特拉普背着背包,靠在小栅栏门上歇脚。我确实知道舰队司令特伦尼恩在我们村上小酒馆里同皮克尔先生会晤。

我想,现在读者已经和我一样清楚,我所回忆起来的那段童年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一天早晨,我带着课本走进客厅,只见我母亲愁容满面,摩德斯通小姐神色严峻,摩德斯通先生呢,正往一根手杖梢上绑什么东西——那是根又细又软的手杖。我一走进去,他就不绑了,拿在手中掂量了掂量,在空中猛抽几下。

“我跟你说吧,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说,“我从前就挨过鞭子。”

“那还用说!那是自然,”摩德斯通小姐说。

“你说得对,我亲爱的简,”我母亲嗫嚅道,“不过——不过你想,那对爱德华有过好处吗?”

“你认为那对爱德华有过坏处吗,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脸一沉,说道。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她姐姐说。

闻听这话,我母亲只回答一句“一点不错,我亲爱的简”,再不言语了。

我心想不妙,恐怕这番对话和我大有关系,于是偷眼去瞧摩德斯通先生,不料这时他的目光恰好与我的碰到一起。

“喏,大卫,”他说——他说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的对对眼儿——“今天可不同往常,你可要多加小心!”说完又掂一掂手杖,抽了一下。一切停当了,把手杖搁在身边,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气,拿起书来。

一开始就来了这一手,对我的镇定不啻是一贴清新剂。我觉得我功课里的字全溜走了,不是一个一个地溜走,也不是一行一行地溜走,而是整页整页地溜走了。我倒是想抓住它们,不许溜走,可是,如果我可以这样比方的话,它们都好像穿上了冰鞋,飘飘然滑走了,想拦也拦不住。

一开始就不妙,越往后就越糟。我进来的时候,本以为准备得不错,还有心思露一手呢,不承想这是个天大的错误。不会背的书越摞越高,摩德斯通小姐的目光始终坚定地注视着我们母子俩。当最后该做那道五千块干酪的算术题的时候(我记得那天摩德斯通先生把它改成了五千条手杖),我母亲不由得哭出声来。

“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用她那警告的声音说。

“我觉得,我身上有点儿不舒服,亲爱的简。”我母亲说。

我看见摩德斯通先生一面吊着脸给他姐姐递个眼色,一面把手杖拿在手里,站起来说:“我说,简,咱们很难指望克拉拉以完全坚定的态度忍受今天大卫给她惹的麻烦和苦恼啦。那得有克己的硬功夫。克拉拉是坚强起来了,是进步了,可咱们不能对她期望太高呀。走,大卫,你跟我到楼上去。”

他把我拖出门的时候,我母亲朝我们跑过来。摩德斯通小姐一面说:“克拉拉,难道你糊涂到了顶点吗?”一面拦住她。我看见我母亲捂住了耳朵,我听见她放声大哭。

他板着面孔押解我慢慢走到楼上我的屋子里——无疑,他对这番执行刑罚的正式表演,意殊自得——然后猛丁把我的头一扭,夹在他胳肢窝里。

“摩德斯通先生!先生!”我对他喊道,“别价!饶了我吧,别打我!我是在努力学来着,先生,可有你和摩德斯通小姐在旁边,我怎么也学不进去。实在学不进去。”

“你实在学不进去,是吗,大卫?”他说,“那咱们就试试看!”

他使劲儿夹住我的脑袋,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般。但是我不知怎么就缠在他身上,叫他停了一会儿,同时哀求他不要打我。不过那一会儿过于短暂,瞬息间他的鞭子就狠狠抽在我身上,而在同一瞬间,我的牙逮住了他把住我嘴的那只手,猛咬一口,把它咬破了。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牙酸呢。

接着他便死命地打起我来,好像非把我打死才肯罢休。在这一阵喧腾声中,我听见有人往楼上跑,听见有人哭喊——我听见我母亲在哭喊——佩戈蒂也在哭喊。于是,他拂袖而去。我屋子的门从外面反锁上。我躺在地上,浑身滚烫,伤痕累累,痛楚难忍,有气无力地撒泼。

我记得多么清楚,我平静下来的时候,发觉是怎样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家啊!我记得多么清楚,我的疼痛减轻、头脑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我是多么坏啊!

我坐起来听了好久,没有一点声音。我从地板上爬起来,在镜子里照见我的脸,那么红,那么肿,那么丑,简直把我吓了一跳。我身上的伤,我一动就疼,一疼我就又哭起来。但伤痛与我的负罪感比较起来,就算不了什么了。我敢说,这种负罪感,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即便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感觉都不会有那样强烈。

天色向晚,开始转暗,我把窗户关上了(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头枕着窗台躺着的,哭一会儿,眯盹一会儿,茫然地向外瞧一会儿),这时钥匙转动,摩德斯通小姐拿着一点面包、肉和牛奶走进来。她一言不发,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以典型的坚定态度,恶狠狠瞅了我一眼,转身走出去,并随手又把门锁上。

天黑了好久,我还坐在那里,盘算有没有别人会来。看来是不可能有人来了,我便脱去衣服,上了床。我躺在床上惴惴不安,疑虑重重,不知他们要怎样处治我。我这是否构成了刑事罪名呢?是否得拘留起来,送进监狱呢?是否有处以绞刑的危险呢?

次日清晨醒来时的情景,是我永远不会忘却的。刚醒来的那一刹那,尚有兴奋、清新之感,但继而回忆起昨夜的令人丧气事,当即心灰意冷了。我还没下床,摩德斯通小姐就露面了。她告诉我,我可以在庭院里散步半小时,不许超过半小时。她只说了这几个字,说完就走了,走时把门敞开,以便我可以享受那种恩典。

我到庭院里溜达了半小时。在长达五天的监禁期中,天天如此。如果我能单独见到我母亲,我一定要双膝跪地,求她饶恕,但在那段时间里,除了摩德斯通小姐,别人一个也见不上。只有在做晚祷的时候,别人各就各位之后,摩德斯通小姐押解着我走进客厅,犹如一个小小的犯人,把我单独安插在靠门的地方。还没等任何人祷告完站起身来,我的解差又忙不迭把我送回卧室。我只看见我母亲跪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脸背着我,老不让我看见。我还看见摩德斯通先生的手上缠着绷带。

我难以给别人一个清晰的概念,表述那五天究竟多么漫长。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占据的,不是五天的地位,而是若干年的地位。我侧耳倾听家里一切可能听见的琐细动静,如铃响声、门开合的吱喽声、喃喃说话声、上楼的咯噔声;细听外面的人的笑声、口哨声和唱歌声,在我那样的孤寂和耻辱中,这一切都显得比任何事物都更难堪。时光行进的速度令人捉摸不定,特别是在夜间,我醒来时觉得该是早晨,却发现家人还没有就寝,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夜里我常常做些噩梦,受魇魔纠缠,弄得我意气沮丧。清晨、中午、下午和黄昏来临,别人家的孩子在教堂墓地里玩耍,而我却只能在屋子里远远观望,满心的惭愧使我不敢在窗口露面,唯恐他们知道我是个囚犯。我老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不免感到奇怪。有时见有吃的、喝的,一瞬间仿佛觉得高兴起来,但吃完喝完了,又懊丧起来。有一天晚上,下起雨来,带来清爽的空气,雨越下越大,把我和教堂隔断,雨和昏暗夜色好像把我淹没在阴惨、恐惧和悔恨之中了。这一切的一切,周而复始,好像不是轮回了几天,而是轮回了若干年,从而在我记忆中留下那样鲜明、强烈的印象。

在我被监禁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被低低呼唤我的名字的声音唤醒。我从床上一下跳了起来,向黑暗中伸着胳膊说:“是你吗,佩戈蒂?”

没有应声,但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是那么神秘,那么可怕,若不是我忽然想到一定是从钥匙孔里透过来的,我想我一定会吓得发了昏。

我摸索到门前,嘴对着钥匙孔低声说道:“是你吗,佩戈蒂,亲爱的?”

“是我,大卫,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她回答道,“要像老鼠一样轻呵,猫儿会听见我们呢。”

我懂得这是说摩德斯通小姐,也领会情势的危险,那位小姐的房间就在附近呢。

“妈妈好吗,亲爱的佩戈蒂,她很生我的气吗?”

在她回答之前,我可以听见佩戈蒂在钥匙孔那面低声抽泣,而我也在这一面暗自垂泪。

“不,不很生气。”

“他们打算怎样处置我呢,佩戈蒂,亲爱的,你知道吗?”

“要送你进学校,离伦敦不远。”佩戈蒂回答说。她头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我忘记了把嘴从钥匙孔上挪开,把耳朵贴上去,因此她的话都灌进了我的嗓子眼儿。虽然她的话叫我兴奋不已,我却没有听清,不得不请她重说一遍。

“多会儿,佩戈蒂?”

“明儿。”

“摩德斯通小姐把我的衣服从我柜子里取出来,就是为的这个?”她是这样做过,不过我忘记提这件事了。

“不错,”佩戈蒂说,“还有箱子。”

“我能不能见妈妈一面哪?”

“能,”佩戈蒂说,“明儿早晨。”

接着佩戈蒂把嘴紧贴在钥匙孔上,从那儿把后面的话那样热烈、那样诚恳地说出来。我可以冒昧地说,自从钥匙孔被当做传播媒体以来,还从没传过这样热烈、这样真诚的词句。每一句短短的话,都是颤抖着,一字一字,断断续续,从钥匙孔里蹦进来的。

“大卫,宝贝儿——前几天,我跟你不能像从前那样亲热——那可不是因为我不疼你——我还是跟从前一样疼你——比从前更疼你——我的宝贝儿。我不和你亲近——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对你好,对你妈妈也好。大卫,好乖乖,你听着吗?你听见了吗?”

“听——听——听见啦,佩戈蒂。”我呜咽着说。

“我的心肝!”佩戈蒂说,说的时候带着无限痛惜之情,“我要说的,就是——你要永远想着我——因为我也要永远想着你。你妈妈有我来照料——我就像从前照料你那样照料她——我决不会撂下她不管的。总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再次喜欢把她那可怜见的头枕在她这个心眼儿又笨、性子又不好的老佩戈蒂的胳膊上。我一定给你写信,我亲爱的。尽管我不是识文断字的人,我还要——我还要——”说到这儿,佩戈蒂因为亲不着我,就亲起钥匙孔来了。

“我谢谢你,佩戈蒂!”我说,“哦,谢谢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佩戈蒂?你能不能告诉佩戈蒂先生和小爱弥丽,还有格米治太太和哈姆,说我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坏,说我问候他们,——特别问候小爱弥丽,我求你替我办这件事,成不成,佩戈蒂?”

那位宅心仁厚的人答应了我,说一定成。接着我们两个都深情地亲那个钥匙孔,——我记得,我还用手拍那个钥匙孔来着,好像那就是忠诚的佩戈蒂的脸——我们就这样分别了。从那天夜里起,我心里就滋生出一种对佩戈蒂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情感。她没有把我母亲的地位挤掉,这是任何人都挤不掉的。但是她填补了我心里的空缺,我的心把她包了进去,我觉得对她怀有一种从未对任何其他人有过的感情。不仅如此,这还是一种颇具喜剧色彩的爱怜之情。倘若没有了她,现在我难以想象,当时我该怎么办,或者我该怎么演出那场注定要我来演的悲剧。

早晨,摩德斯通小姐像往常一样露面了。她告诉我,要把我送到学校去。她本以为我听了这消息会感到突然,其实却不然。她还告诉我,穿好衣服要到楼下客厅,去用早餐。我到了客厅的时候,只见我母亲脸色苍白,两眼发红,我一下子就扑到她怀里,满怀悔恨之情,请求她宽恕。

“哦,大卫!”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把我所爱的人都咬伤了!你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一个好孩子。我饶恕你,不过我心里很难过,我没想到你的心肠会那么坏。”

他们说服了她,要她相信我是个坏孩子,她因为这个比因为我就要离开家还伤心得厉害。我为此难过到极点。我竭力想吃下这顿离别的早餐,可泪水滴到奶油面包上,又一滴滴滚进茶杯。我看见我母亲也偶尔瞧一瞧我,但随即便朝密切注视着我们的摩德斯通小姐瞥一眼,然后要么低下头,要么去望别处。

“考波菲尔少爷的箱子在这儿哪!”栅栏门外传来车声的时候,摩德斯通小姐说。

我起先还在找佩戈蒂呢,但是她不在那儿,她和摩德斯通先生都没露面。在门口的是我的那个老朋友,上一次那个车把式,他把箱子搬出去,放在车上。

“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用她那种警告的口气说。

“我知道,亲爱的简,”我母亲回答说,“再见吧,大卫。你这一去,是为了你好。再见吧,我的孩子。放假的时候再回来,我希望那时候你就是个好孩子了。”

“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

“没有错儿,亲爱的简,”我母亲一面抱着我,一面回答说,“我宽恕你了,我亲爱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

摩德斯通小姐的心肠可真够好的,她送我上车的时候还一路叮咛:她希望我在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之前,就会悔过自新。接着我就上了车,那匹懒惰的马拉着车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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