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唐畋大雨是在伏击战以后下起来的。一小队日本兵士穿着筒靴，在中队长木的指挥下，正踢踢踏踏迎面走来。奶奶望了望天际，只见乌云压顶，水浪翻滚，大地在黑色的云翳遮掩下，呻吟，颤抖。
日本兵士持着枪，刺刀刃发出乌亮的光环。他们灰黄色的毛呢上衣落满纷纷扬扬的尘埃，水舀子状的军帽邋邋遢遢地扣在圆溜溜的脑瓜上。路两边丛生着艾草、栀子花和红檩条。奶奶长时间地埋伏，被草窠燥热的气息，灼得满脸汗滴，但她仍紧握父亲遗下的乐得利手枪，盯视路面的动静。身旁平端“老汉阳造”的七姑已经急不可待。为了把地形勘察仔细，奶奶亲临现场。她站在公路上举目四望。这是一片开阔地。在距路面几十米的地方，弯弯曲曲着一段圮毁的墙壁。墙头落了几只翅羽抖动的蜻蜓。现在，奶奶的视线里，穿黄军装的人群经常出现，以致七姑的低声细语她全未听见。奶奶清楚地记得，十三岁那年，她从德州府回来，半路路过的那座天王庙宇。一进庙门，奶奶见无数个和尚秃着顶嗡嗡的似苍蝇叫。他们敲着木鱼，像发丧般地哼哼，然后，打躬作揖，顶礼膜拜。奶奶踏进门槛，抬头望见许多泥塑的老头老太，都青面獠牙，虎视眈眈，把奶奶唬得抱头飞奔，回到家里，汗水尿水也分辨不清，浑身上下一片湿淋淋的。时下，穿黄军装的人群夹杂着青面獠牙的神像，在奶奶脑海交织。
日本兵士仍在健步行进，中队长木骑着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白马，左手持缰，右手按着腰间的那支勃朗宁手枪，金色的刀鞘在他臀部摇来晃去，马的大腿少了些许绒毛。木那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向空中一指，跟着，他叽里咕噜一声，队伍立即停止了前进。木骑在马上并没有下来，队伍面向木。兵士的表情极其严肃，都捏紧各自手中的三八大盖，接着，木开始了他那叽里呱啦的训话。也许因为长时间的站立，队伍中有一个兵士摆动了下头，木顿时变得满脸不高兴起来。他暴跳着挥了挥手下得马来，脸上的肌肉开始拧结。兵士被吆喝出队伍，来到木面前还未立稳脚跟，木的手掌就在他脸上发出啪啪的声响。那兵士经了中队长右手点拨，不停地“哈咿”，不停地弯腰又抬起。队伍死一般沉寂。白马摆了摆头，神采奕奕的两只大眼，同队伍中的无数双眼睛对视。那兵士嘴上带着血块，回到原来的位置，队伍继续行进。
马蹄嗒嗒，队伍也发出沙沙的脚步声响。
奶奶的呼吸时粗时细，她伏卧在草窠里，握枪的手里渗出呛人的汗臭。她抬抬头，左右平视了一下队伍。队伍长长的一溜散开去，有用花毛巾罩住头部的，也有扎着乌黑长辫子的，都紧握“老汉阳”，手捏炸雷，有的手持缨枪，俨然一群等得不耐烦的饿虎。
就在奶奶等得烦闷之际，枪口前面的一束栀子花映入她的眼帘。那栀子花茎柔弱美丽，鲜艳可人。花朵奇异瑰丽，扑来阵阵香气。蓦然间，奶奶看那栀子花出神入迷，却鬼使神差照出个自己来：身材纤细，妩媚诱人，乳白色肌肤上敷一层薄薄的绒毛，流露出柔情的目光。一对黄白相间的蝴蝶自由自在地飞舞，追逐，引出奶奶许多美好惬意遐想，小河潺潺流水，垂柳飘拂洒洒脱脱，清风阵阵……一条蛇在草丛中窸窣躜行，趁奶奶宁思时，在奶奶手背上咬了一口。不疼。也许奶奶还未有感知。奶奶用乐得利手枪狠狠砸向蛇头，却打空了。奶奶火冒三丈，随手掐住蛇头，咬着牙，瞪着眼珠，将蛇捏死于手中。奶奶没有了兴致。放眼看去，黄白相间的蝴蝶一霎飞得没了影踪。身旁的七姑早被唬得额头沁汗，不住瑟缩。
日本兵士在鲁镇驻扎一年有余了。中队长木为了消灭隐患，一开始，就对鲁镇的乡民进行杀戮，烧掠，而今绝无人迹。不过，木当时似乎看清了，在大火熊熊，尸横遍野，一片号哭中，有一穿浅红花格衣服的女孩，跃过汹涌大河逃奔。直到现在，木还在想着这件事。他骑在马上，晃晃悠悠，格外威武。听到马蹄嗒嗒，脚步沙沙，木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他的耳际灌满凄凉哀怨的箫鸣。在一间木板结构的房屋里，父亲话也不说，眼角只管淌泪水，尽情地吹奏。他是来向父亲告别的。父亲不言语。他考取了军校，父亲为他很是高兴，专门为他摆满酒肉痛饮一场。他弄不明白，在自己就要远行去施展自己才华之时，父亲为何满脸闷闷不乐。最后，他不忍心再听那揪人肝肠的箫声，离开了家门，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
奶奶那年蹚过汹涌河水，浑身湿透。到达岸边时，她一个趔趄栽在泥潭里。恍惚中，她看到了坝上葱郁的玉米棵子。玉米叶宽硕飘洒，玉米茎秆挺拔秀丽，玉米缨子闪闪烁烁，光彩耀人。奶奶眨了眨眼睛，嗅到一股呛鼻的腥臭味。奶奶这年十四岁。事实上，奶奶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十四岁。年龄有时不能说明所有问题，有时又可以验证许多事情。这些玉米棵子是家乡的无价之宝，生命源泉。奶奶自小播玉米种子，栽玉米棵子，吃玉米粒，拉黄不拉几的玉米屎蛋蛋。奶奶自小在玉米地里摸爬滚打。几年下来，出脱得俊秀标致。奶奶十岁那年，同外曾祖父学会了玩洋火枪。她自己制作枪架，自己用废旧链条卯去链轴。洋火枪一响，远乡近邻惧怕。外曾祖父唬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两句话，只是支支吾吾。祖父指着奶奶脑瓜，说，黄毛丫头要造反，去你妈的蛋。从此，奶奶扔下洋火枪，趁外曾祖父不注意，摸索他的真枪。
中队长木骑着马。马的尾巴抽来抽去。一只牛蝇叮在马的屁股眼上吮吸血汁。马的尾巴鞭子一样，发出啪啪的音响。牛蝇照常在吸。马尾继续摔打。队伍走得气势汹汹很整齐。木骑在马上，两眼杀气腾腾，洋洋自得。马被牛蝇吮吸得实在难支，停下来，开始尥蹶子。木险些摔跌在地面。他赶忙勒紧马缰。马脊梁骨突然下躬，哗哗撒下白浆色的尿液。队伍中一个兵士以为天降大雨，侧脸一看，是马撒尿的声音。兵士放下心来。马撒完尿嗒嗒地前行。木满脸不高兴。他在马鬃上狠抓了一把。马发出咴咴的叫声。兵士都扭回头，望着不远处的铁路，想着许是火车驶来。木见此情景，抽刀出鞘，前挥。木一脸横肉，唬得兵士迅即回过头在原地兜圈子。马尾摔来摔去。牛蝇早已飞走。马龇牙咧嘴。
马蹄嗒嗒，队伍脚步沙沙。
奶奶把玩熟了外曾祖父的真枪，扔掉她的洋火枪。她一心想得到真枪。奶奶跑到玉米地里躲起来。她窥伺着路边行人。当有人路过，奶奶首先盯住路人的腰部。她要看此人是否腰别了枪。奶奶为了弄支枪，竟然到了茶不思饭不吃的地步。外曾祖父极其疼爱奶奶。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外曾祖父在鲁镇为奶奶订下一门亲事。外曾祖父始终认为，奶奶之所以郁郁寡欢，可能因为到了年龄。奶奶洞房花烛以后，兴许情绪会一天天好起来，高涨起来。外曾祖父为奶奶择了个吉日。双月双，人兴旺。单月单，冒风险。奶奶的日子定在八月八。八月八，好年下，一胎生了俩娃娃。八月八这天，阳光柔和，奶奶满脸怒色。奶奶一直也未见过她的小男人。奶奶这年十三岁。她的小丈夫刚过了八岁。两人相差五岁，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外曾祖父见奶奶噘着嘴，也就劝说奶奶。到了晚上，奶奶见夜深人静，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丈夫，正呼噜呼噜睡得香，且小嘴不住地出现吮吸奶汁之状。奶奶越看越生闷气，就照直骑在小丈夫肚皮上啪啪打了两下。小丈夫唬得爬起来，一边哭，一边跑出洞房。然后奶奶开始脱衣睡觉。
中队长木的白马伸展着美丽无比的月牙蹄，昂着头，呼哧呼哧直喘气。中队长木的屁股随着马屁股的摆动也扭扭捏捏。他骑在马上，听到天际的雷声，想起了刚刚踏上这块土地时，到处遍布的炮火轰鸣。当时，他手戴雪白手套，身穿笔挺军服，手握勃朗宁手枪。他杀戮了不下几十个中国人。为了炫耀自己的功绩，他很快就把信件发回帝国，报告给父亲。可时至今日，也未收到父亲的回信。他是爱自己的父亲的，可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何得不到父亲的理解和支持。人要有精神，非喝麻黄酒不可。那天，木为了能喝到纯正麻黄酒，专门关起来一个不足十岁的中国小男孩——奶奶的小丈夫。他趁小男孩睡得正熟，吆喝几个兵士，先是把小男孩的脸蒙紧，接着便一人摁腿，木用自己的刮脸刀片就势将小男孩的生殖器削下，汩汩地淌着血滴泡入盛酒器皿。小孩号也号不出，只是顿时周身抽搐，肌肤紫黑了。
奶奶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一阵闹声惊醒。慢慢地，她睁开眼来。柔和的太阳光束从灰蒙蒙的窗口，直射到奶奶没有盖严被子赤裸的身子。奶奶感到暖洋洋。奶奶无比惬意。奶奶脸上漾出几朵笑靥，赶忙拉被角。一只手抓住了奶奶拉被角的手。奶奶拉被角的手疼痛难忍。奶奶大吃一惊。她刚要喊骂，一个巴掌已经伸到屁股。啪的一声响，打破了静寂的新房。未等奶奶反应过来，脸上也如是挨了一掌。奶奶忍痛不住咧嘴。咧嘴要哭泣的奶奶被揪住耳朵裸着全身扯拉起来。奶奶定眼看清楚了这个人。现在奶奶想哭却不敢哭。想哭却不敢哭的奶奶吓愣了。奶奶不知如何是好。奶奶不能听天由命。奶奶耷拉下头一副懊恼的样子。她的脸上开始淌下泪水。她的两肩一高一低逐渐耸动。奶奶抬起头盯住屋檩，慌乱地数着那九根檩条。奶奶看到了九根檩条就是九根绳索。奶奶要被捆缚住在街上游走。
木喝了一段时间的麻黄酒以后，浑身是劲，周身有胆。木的麻黄酒更换频繁，却越来觉得味道不如先前纯正醇香。这给木带来许多烦恼。烦恼和不安时常困扰着木，木骑在马上，一直在想着这些个事。木似乎闻到了酒坊的香味。酒坊的香味使木有了感悟。木在思索着酒坊的一些程序。最后，木为自己下了结论。制作麻黄酒也需要实践。经过反复实践制作纯正的麻黄酒是木努力的目标。木决定从酿酒这个过程中总结出切实可行的措施。木以为，酿酒的过程实际是一个勾兑过程。勾兑越完善精密妥当，则酒味越醇厚飘香。勾兑是去粗取精，广聚薄纳。木似乎已经理出头绪。酿酒如此，制作麻黄酒亦如此。木决定换掉以往的盛酒器皿，用直径八百毫米的水缸进行，成功以后再用提取之法分别装入数个盛酒器皿。
奶奶移开盯住屋檩的视线，趁人不注意，拔脚冲出门外，一路号啕着逃奔。从此，奶奶不敢回到自己的家，沿街乞讨为生。但如是过了一段时间，奶奶再也支持不住。奶奶后来经人介绍开始为日本兵士煮炊。奶奶这年不满十六岁。不满十六岁的她从这一年的这天起，做起了不比沿街乞讨更好的营生。只能说从这一年的这一天，奶奶干起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活计。其实奶奶倒有了一个栖身之所。可也好景不长。这天，晚饭刚过，一个日本兵士就来到奶奶那间十分拥挤的屋里，要强行对奶奶施暴，日本兵士错误估计了奶奶。被错误估计了的奶奶遇到这种情况先是惶惑忙乱自不必说，可日本兵士以为自己能够稳妥地顺理成章地达到目的，对她毫无顾忌，就更不用说防范了。实际上，奶奶镇定下来开始找准机会惩治日本兵士了。奶奶半推半就倚在门框上，这时，日本兵士已急不可待脱得身体赤裸了。奶奶凭着自己的一手好枪法，先日本兵士把他的手枪抢在手中。日本兵士登时六神无主，裸着身夺门而逃，嘴里叽里呱啦。日本兵士还未迈出屋门，奶奶枪中的炸子已被日本兵士含在口中。
木制作麻黄酒需要大批原料。木决定亲自去征集。已经起风了，木觉得凉飕飕的风在脸上搜索。木勒了下马缰，马的步子慢下来。起先木走在队伍最前面，现在落到了中间。木两眼放开去，遍野开满栀子花。栀子花束阴森可怖，使木想到了坟墓上的洁白小花。木一阵抖颤。他骑在马上，望着迤逦行进的队伍，似乎见到了一座座的坟包，而周围的栀子花便也成了森人的花篮。
奶奶枪中的炸子追上日本兵士以后，她急中生智，从后窗夺路逃命。奶奶夺路逃命来到宿安镇，宿安镇的男子都被日本兵士抓去干苦役，实际是去制作麻黄酒。制作麻黄酒的男人一去而不返，急杀了镇上的女人们。男人们被抓去勾兑麻黄酒，谁都不知道，只有奶奶知道。奶奶把这些消息告诉了女人们。女人们知道后便推举奶奶领头要和日本兵士抢男人。抢男人不成，从此削发扮了假男人。奶奶也是假男人。奶奶腰揣乐得利手枪，头顶蒙了雪白毛巾。于是有一天，奶奶知道了日本兵士要来宿安镇。奶奶带着假男人准备和真男人较量。
奶奶现在望着天空，又望了望洁白的栀子花。
蓦地，奶奶听到不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奶奶定睛仔细一瞧，日本兵已经走了过来。奶奶屏住呼吸。七姑的右手也触到了枪机。
天异常暗。滴答！滴答！落下几个雨点打在静寂的艾草和栀子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