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青色儒衫的年轻人,面目俊朗,他是一个温和的人,好像无时无刻的,他脸上都会挂着似有似无的淡笑。可是此时,寒冷写在他的脸上,似乎万古不化的极寒之冰,隔着老远,都能让人心生寒意。
他步伐沉稳,缓慢地,似乎并没有在前行。
脚下,是硕大而平滑的大理石,这里似乎是一个广场,放眼望去,宽广而庄严,一条延伸很远的龙,此时正被他踩在脚下,栩栩如生,是一幅数十画师历时十年,耗尽心血的作品。延他脚下的这条龙往前,经过数百台阶,遥遥可以望见,是巍峨的皇宫。
气势磅礴,好像,那座宫殿,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仙人,俯下身子,正冷冷地望着广场等候的人儿。
儒衫年轻人脚步缓慢,却不容置疑,走了数步,只走出不远的距离,然后缓慢停下。
前方,极快地集结了数百名盔甲森森秩序井然的戒备军,头盔紧紧地包裹着他们的头颅,唯一露出的眼睛里,此时都露着深深的忌惮。
年轻人停了脚步,看了一眼拦在身前的士卒,认真地挥了挥手。
大概意思是让他们让开。
戒备军显然不会让开。
居中的统领见了年轻人的动作,冷的一哼,开口骂道:“逆徒叛贼,也敢出现在京城?我黑林军听闻消息,本是已经调兵遣将,打算将你当场处决,没想到兵还没出营,你倒好,亲自送上门来?”
年轻人摇了摇头,弯腰轻声地道:“劳请各位挪步在旁,我今日来此,是来找你们身后的那个主子的。”
统领哈哈大笑。
笑罢,目露寒光。
“你也配?”
年轻人直起了腰。
“不让?”
依然温和如春风化雨,只是配上他脸上冰冷的表情,实在是有些不搭。
统领目色一凛,拔刀出鞘。
“且与我过过招。”
刀身划出极亮的白光,向那青衫年轻人凶狠劈去。
年轻人愣了愣神,只是抬头怔怔地望着那刀。
呢喃道。
“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那么难吗?”
刀光劈下。
年轻人不避不闪。
稳当劈中。
却是一抹残影,缓慢消失。
统领大惊失色,慌忙回头,对着面面相觑的士卒们大声喊道。
“速速回皇宫护驾!”
......
金碧辉煌的皇宫内,有一龙袍男子拢袖坐在地上,他把本该今日批阅的一堆奏折点了,火焰熊熊在他身前燃烧,他盯着火焰,目不转睛。
青衫年轻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面色寒冷,却在看到他这副模样之后,破了功,微微勾了下嘴角。
“你这皇帝,当得跟一个土著一样。”调侃道,声音始终温和。
皇帝头也不回,似乎料定了他肯定会来,只是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学着自己,坐在地上。
年轻人一身书卷气,修身养性卓有成效,早已有温其如玉君子之相,平日对自己的仪表举止,都有很大拘束。可是此时得到龙袍男子的招呼,竟是没有犹豫,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火还在烧着,记载着大臣或呕心沥血,或口诛笔伐,或阿谀奉承之词的诸多奏折,此时多已见不到笔迹。
“其实有时候,我,挺烦这些事的。”龙袍男人轻声开口了,平日极尽威仪的他,此时竟是放下了那高高在上的自称,只是称呼自己为,我。声音也透露着一股疲累,好像来者是交心多年的朋友,甫一遇见,便控制不住想要倾诉。
“哦?”年轻人似乎很有耐心。
“终日于这皇宫之中,我图谋着这千年未见的雄伟大业,心中有着熊熊的大火在时刻燃烧,好像血液也是每日都在滚烫。”龙袍男人回头看了青衫年轻人一眼,他的眼中早已布满血丝。他已年迈,他心知肚明,可是,他的计划,此时此刻,却正处在关键的收尾阶段。或许即使他此时倒下,那早已布置好的收尾工作,由他的后代,也能完成。可是他很贪婪,他很想在自己死之前,亲眼看一看,周遭领土,七国共域,皆成为自己之属的那一幕!
要让七国百姓,皆称吾皇!
他害怕自己等不到那天,所以他终日夜理朝事,日处军机,几乎片刻不得休息。
他想要那一天提前到来。
“我何曾不知我已年迈,老马驽钝,只会让本该更快完成的路程走的更慢。我也知道,那些失去家国的人称我为刽子手,他们把我看作杀死他们亲人的魔鬼。可是我无所谓啊,我真的无所谓。要想成为在史册中独一无二的人,要想让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史官们提笔写我的时候,即使年代再远,也都要狠狠地打个寒颤。我必须做那些,别人无法理解的,甚至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满是血腥与杀戮的事。天地大势,理应如此!改天换地,怎能不流鲜血??!!”
说着说着,龙袍男人情绪激昂,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伸手做捧杯状,大声唱道:“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饮者著书万世传,圣贤徒有立世言!”
青衫年轻人也是站了起来,看着近乎手舞足蹈的龙袍男人。
“确实,圣贤即使书写无数道理,但是相对来说诗者,词师,甚至戏子,都要比圣贤来得更受百姓欢迎。道理立世,是一个无形的作用,给了人们安稳,却很难让人意识到,那份安稳,是圣贤书写的道理所带来的。”
然后摇了摇头,颇为无奈。
“你还是这么,容易感怀,就好像,此时的你,还是跟那个总是流着鼻涕和我一起去偷富贵人家的灯油,在结束后看着灯油总会叹气不已的小孩子一样。”
龙袍男人动作猛地僵住,怔住许久,然后叹息道。
“可是我已经不是那个虽然总会担心下一天吃食,却并不用担负一国兴衰的孩子了。”
青衫青年犹豫了一番,似乎在想接下来的话怎么开口,却只觉头疼,干脆直截了当打断了龙袍男人的感怀。
“你杀了离云依。”语气突然淡的可怕,好像说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儿。
龙袍男人点了点头。
“她是齐国的公主,我明明已经碾碎了齐国引以为傲的千乘车兵,将那齐国国君吊死在了都城城门之上。她小小一个弱女子,还想要召集被我打怕打散了的齐军,再与我一战。我倒不是害怕那些胆子早就被吓破的逃兵,只是,若是被她成功集结了,总归有些麻烦。我就派人,把她杀了。”
青衫青年听了,低着头,打量着自己的手指,轻轻捻着。
“你可知道,她是我的……夫人,或者说,钟情多年的女子,碍于国事,未曾成亲?”
龙袍男人又点了点头,却是答非所问道:“今年的冬天,还未曾下雪。”
青衫青年点了点头。
“确实未曾下雪。”
“所以由你大隋之军碾压过的土地,那些其他六国悍不畏死的军人,死后,连块像样的素布,都没有。”
他突然眯起了眼。
“我其实对你一扫六合的想法并不在意,甚至,在你需要的情况下,我还能在某些不违礼法不违道德的方面,帮你一帮。可是,你为何就,丝毫都不在意我的想法,对我的枕边人,就随意下手了?”
龙袍男人回头看着青衫青年,眼中竟是深深地疑惑之色。
“你不懂吗?我刚才就是在跟你解释啊!我太老了!我和你不一样,你贵为仙人,年岁与日月同齐。你可以等,可以等到一个又一个能让你心动的女子。可是我,我只要再耽搁两年,我便再无法指挥我大隋铁骑,去踏破那些时时紧闭着的城门!我怎会不知你对那女子用情至深,恰恰也正是因为如此,若是我找你来此,问你,可不可以让那个女人不要再阻挡我一统七国的步伐,你会怎么说,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像此刻一样,虽然仍在心平气和地与我聊天,内心却早早地动了杀机??!”
青衫青年叹了口气。
“这件事本来应该有个更好的解决办法的。”
伸出了手。
……
隶属大隋皇帝的戒备军火急火燎地冲到大殿之前,却发现大殿大门紧闭,门前却早已等候着一队青色盔甲的士卒。
青色盔甲的士卒人数不多,却一个个如同山岳般矗立,盔甲内冰冷的眸子一双双瞥过戒备军,竟是如同刀子割在身上,让人不寒而栗。
为首的一个,头盔未戴,露着一个年轻而桀骜的脸庞,此时依靠在殿前龙柱之上,正在把玩着腰间的佩刀,悠闲至极。
“速速让开,有刺客进入宫中,意图谋害陛下!”戒备军统领心中大急,大声喊道。他确实不知道那仙人的神通,只是想着在殿外便将其拦截,没想到那人移形换影,竟是轻易,便将自己戏耍于股掌之间。
为首那桀骜的年轻人听了,看了一眼火急火燎的戒备军统领,竟是笑道。
“怎么,这件事,很厉害吗?”
戒备军统领眉头一皱,拔刀出鞘,喝到:“你是什么意思?陛下遇刺,宫中任何兵力皆需第一时间前去护驾。而你们,竟然在此阻拦?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造反?”年轻人笑的更大声了,腰都直不起来,更别提说话了。
笑了一会儿,猛地停住,面色寒冷。
“我青麟军隶属大皇子,大皇子命令我们守住大殿,不让外人进入,是为保护陛下。如此如此,怎么就算造反呢?”
戒备军统领怒极反笑:“这是大皇子要谋反啊!”
年轻人拔刀出鞘,笑道:“那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青色盔甲所有士卒,尽皆拔刀。
年轻人轻声说道:“不留活口。”
大隋大皇子,按照礼法,本应继承皇位。
可是大隋皇帝,偏爱三皇子。
......
青衫青年伸出了手。
有白光从天际越来。
剑气凌然如大江挂于天上,奔流而来,势不可挡。
大殿外,已经把黑林军尽皆杀完的青麟军,一个二个全都露出惊惧之色。
伏在地上。
仿佛他们只要站起身来,便会被那通天的剑气碾碎。
剑气自远方来。
落于青衫青年的手中。
化作白鞘长剑,瞬间温顺了下来。
“你应该提前料到,如今的下场。”青衫青年道。
龙袍男子摇了摇头,道:“我还不能死,我所追求的,还没有呈现;我所希冀的,还没有成为现实。我,不能死。”
他面目猛地狰狞了起来。
“即使你贵为仙人,又如何能轻易掌控我的生死?”
龙袍男子一挥袖。
自大殿四周空处,现出四人。
有鹤发童颜,手持塵尾的老道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不见脚下有什么动作,正缓缓向这边飘来。
有黑发魔种提着染血宝刀,面带狞笑,正踏步而来,所过之处留下魔气,使大殿震颤。
有白衣僧人手持佛法,诵经之间,有莲花在其脚下幻出,步步生莲,踏着莲花,向此而来。
有寡言剑客,提着一把三尺青锋,负剑于背,面容平庸,却在周身萦绕浓郁剑气,将周边地板刮出道道沟壑。
四人成包围之势,向青衫而来。
青衫却是笑道:“如此阵容,就像拦下我?你可知仙人与凡仙的区别所在?亦或,你可知神明,与蝼蚁的区别?”
青衫将剑横于胸前,然后,缓缓将剑推出鞘。
一道恢弘的剑气自剑中而出,向那寡言剑客而去。
寡言剑客面色一变,慌忙转剑向前,同一时间做了挥斩,一道剑气向前迎去,看起来丝毫不弱于青衫挥出剑气。
青衫只是一笑,没看那两道剑气相交的结果,而是直接挥手作决,看向那仙风道骨的老道人。
老道也是心中一慌。
却是突然汗毛乍竖,往后一望。
一个面无表情的道人正站在他的身后。
老道面色发白,连忙丢出塵尾向身后道人而去。
塵尾瞬间化作唳鸣仙鹤,身有金光,向道人而去。
道人只一指碾碎那仙鹤,仙鹤只来得及哀嚎一声,便消散。
塵尾黯淡无光,落在地上。
老道人挥手作决,速度极快,脸上冷汗如瀑。
道人脸上突然有了表情,是一种缅怀。
“小赵,你不记得为祖了?”
老道人怔在原地,喃喃自语。
“你不是已经死了多年,为何还能说话?我以为你只是被请神而来,为何,为何你还拥有灵智?”
老道人手中手决速度极快,此时慌了神,手中动作再无章法,竟有一种摄人波动从其中传出。
老道人脸色巨变,他已经无法停下这方手决,若是任由其完成,那股力量连他自己也驾驭不了。
白发苍苍的道人却是慈祥一笑,轻轻挥手,便将那被老道人引动的波动驱散。
“你何时才能让人省下点心啊。”
老道人瞬间泪目,跪下身来。
“老祖,你可知自你走后,我龙虎一脉,如何受人欺负!”
青衫青年又转身看向白衣僧人,不想还未出手,那僧人就已停下脚步。
“冤冤相报,非是佛道。”僧人双掌合十,向青衫青年道。
青衫青年先是一愣,随后狂笑。
“你与我谈佛道?”
竟也双掌合十,还了白衣僧人一礼。
“且去见过真佛再来论道。”
白衣僧人猛地怔住。
金光如大河决堤肆意挥洒,大殿似乎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一尊金色佛身显露在大殿正中。
“冤不能怨……”金色佛身本来如此说道。
见了大殿当中青衫青年之后,神色一滞,转而说道。
“怨不能平,如何称佛。”
金光普照,白衣僧人缓慢盘坐在地,沐浴金光,接受洗礼。
青衫青年又转身看向黑发魔种。
黑发魔种只桀骜一笑,手中宝刀血气如洪,一路而来,似将地下冤魂唤醒,挣扎着想离开地面。
青衫闭上了眼睛。
“我曾杀过一个魔王名铖,不知你可认得?”
黑发魔种脚步一停,倏尔笑道。
“铖不是因魔气冲天,于三百年前,被天劫所杀?说大话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
却是忽然,他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打了个寒颤。
一只血红色的爪子缓缓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你可是,修习了我留存于世的功法?”沙哑的声音,如同干涩的齿轮在转动。
黑发魔种生硬地把头转过来,便见到一个有着锋利牙齿,只有半张脸的男人。
“也是一种缘分。”半面男人生硬地笑了笑,虽然是在笑着,眼中仍是毫无感情。“出于私心,我留下来的功法语言晦涩残缺,我本以为这世间是不会有人能够成功修行的,由此看来,你也是个不错的苗子。”
干枯的爪子轻轻地摩挲着黑发魔种的头颅,他完全把眼前恶名远扬的魔种,当成了一个探路而来的后辈。
龙袍男子眼见此景,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他所请的这四人,在世间隐而不出,江湖人排的武力榜,这四人虽都没有上榜,却都是任何一个都能一只手秒杀榜单第一的高手。可是此时,架还没打,四人竟是都被儒衫年轻人随随便便给困住了。
儒衫年轻人此时看向龙袍男子,叹了口气。
“杀你,真是毫不费力。”
将剑横起。
向龙袍男子奔去。
犹若一道靑虹。
他的剑发着光,曳出一条白线。
从这边,到那边。
龙袍男人的头颅轻轻滑下,如同本就不与身体连接在一起一样。
有一声很轻的,咯噔之声。
然后是龙鸣。
悲嚎之声。
便见大殿龙椅处,那条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龙,以及金色大柱上的龙,以及殿外白玉石广场地面上那条摇曳许远的龙,尽数层层断裂。
他把这杨氏天下的龙气,也一并斩断了。
隋将,不过二世。
儒衫年轻人又叹了口气。
挥了挥手。
犹在摩挲着黑发魔种头颅的魔王铖,还在笑着,那种干涩的笑,却是突然一用力,将黑发魔种的头颅拔下,就像拔开一个容器的塞子一样。
血流如注。
他摇了摇头,消散。
那正在与老道嘘寒问暖的道人,脸上明明是和蔼可亲的笑容,还在不停肯定着老道人这些年所做的贡献,却是忽然,伸手入老道人怀,轻描淡写地,将老道人的心脏掏了出来,轻叹一声,将其捏碎。
老道人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已位列仙班,俗世的事,与我何干啊?”道人满脸嘲讽的笑容,不知是在嘲讽老道,还是在嘲讽自己。
他也缓慢消散身影。
那仍在与儒衫年轻人随手挥出的剑气做对抗的沉默寡言的剑客,那股自己挥出的剑气早已消散,此时手中剑强硬的抵着那股漫不经心的剑气,还在肉搏。明明看起来是势均力敌,却是忽然,那抹剑气似乎玩够了,骤然展露似要切碎一切的锋利,毫无征兆的,将沉默剑客的佩剑切开,又一往无前,将剑客也切成两段。
大殿已经满是鲜血。
那金色佛身也是接收到了儒衫年轻人的信号,却是面露犹豫,看着仍在佛光中沐浴的白衣僧人,向儒衫年轻人道。
“你这样,是入了魔道。”
年轻人也不言语,怔怔地似在发呆。
金色大佛哀叹一声,却还是挥起巨大的手掌,轻轻地碾向白衣僧人。
白衣僧人犹在佛光里徜徉,大彻大悟,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外界的事情。
金色手掌碾压而下,轻而易举将白衣僧人压成血沫。
在那金色手掌即将接触白衣僧人的时候,不易察觉的,一滴眼泪从白衣僧人脸上划过。
大殿已是血液遍地。
金色大佛也缓慢消散,它身上的佛光消失了许多。
这一次杀人,它差点从真佛中,跌落凡尘。
儒衫年轻人似乎刚刚缓过神,手中剑缓慢消失,他将儒衫脱了,只穿着内衬,叹了口气。
“佛也,道也,圣也,皆不懂世间事也。”
身影消散。
这一日,世间仙人李常倾,三道俱修者,弃三道而入魔。
天上仙人如春雨落地,尽为屠魔而来。
这之后,天上仙人折损过半。
其中不乏堪称顶梁柱者。
便使世间再少有仙迹。
使世间人再难寻见真仙,更遑谈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