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梓麟面无表情道:“我都不疑长姐身份,长姐也无需疑我。长姐多年未归家,我这个当弟弟的请长姐吃杯酒,权当接风洗尘,虽然这里不及景泰楼,但这里有这里的好处,长姐随我来,咱们该当同仇敌忾。”
黄芪稍稍转了下脑袋,瞧了瞧陶梓麟,模样还有幼时五分,冷静与城府却极难看透了,她回以优雅微笑,道:“好,听你的。”
上了五福酒楼的二层,是一个临街的雅间,陶梓麟让黄芪同自己坐在主桌,阿良、马夫、璟瑜和璟琳坐在另外一张小桌,陶梓麟的两名随从并未同坐,而是支开临街的窗子,便去门外守着。
陶梓麟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四人可信?
黄芪自然会意,微微点头,心想这个陶梓麟究竟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此谨慎。
陶梓麟略略放心,方开口道:“这里是从咱们家去暗娼馆的必经之路,待马秋伶离了家,咱们回去见爹才方便些。”
黄芪故作惊讶道:“暗娼馆?马秋伶去暗娼馆做什么?”
陶梓麟简单将农庄上一些农户妻女做娼妓的事情说与黄芪,这些与孙婆婆说的几乎一致,只是又多透漏了一则信息,农庄上的络腮胡子叫葛占山,是马秋伶的表哥。
黄芪道:“你这样护送我回来,那个葛占山能放心?他定会给马秋伶报讯,马秋伶还怎么会离开家。”
陶梓麟成竹在胸,难得唇角上扬,道:“长姐不是刚才问我那几个随从去哪了吗?咱们走的是官道,大摇大摆,两个身手好的去小路埋伏了,就是要去截走近路报信之人,另一个去了城东暗娼馆,制造事端,引马秋伶前往。”
黄芪这次是真的惊讶,发现自己还是太简单了,有些佩服道:“梓麟,你已想得如此周全,我真是自愧不如。”
陶梓麟笑道:“这个机会,我等了两年了。别说你是我长姐,就是一个冒充的,我也要拼力一试。”
黄芪道:“你与马秋伶的恩怨我不予置喙,我更看重你对农户们的解救,如真能事成,来年春风送暖时,家家户户再去田地耕种,心境也翻天覆地了。”
陶梓麟点点头,举起茶杯,道:“你我虽目的不同,但敌人一致,愿春风送暖时,家家户户,也包括咱们陶府,都能再入坦途。以茶代酒,来。”
黄芪也举起茶杯,补充道:“早年,为了母亲,让你脸上留了疤痕,我不该用玉斧砍你,抱歉,干了。”
陶梓麟顿了顿,道:“我也是为母亲……”
昔年,他们为了维护各自的母亲剑拔弩张,大打出手;如今,他们为了维护更多的母亲握手言和,一致对外。时过境迁,心情也大不相同了。
果然,这顿饭快吃完的时候,一辆双马驾辕的马车从窗下经过,看着比赵匡胤的马车都华丽精致。陶梓墨和黄芪草草结束了这一餐,一路上再无它话,从侧门进院,又绕至东北角门,过了角门是一条夹道,看样子这该是一处别院,与主院是连着的。黄芪的心猛然一震,院落不似从前,但是屋舍树木还有旧时模样,这哪里是别院,在黄芪的记忆中,这分明就是母亲由妻降为妾以后与她所居之地。母亲还曾给这里取过一个优雅的名字叫“越安居”。“越”是取母亲名讳“黄越香”中的“越”字,而“安”字是母亲想表达家有一女,心满意足,若能此后平安喜乐,那便更好。
都道物是人非,此刻,黄芪是真实体会到了。虽说陶府这些年扩建修缮过,越安居已改成了别院,但这里的前厅后舍倒还是一应俱全,看着约莫留下五六间房屋,走出夹道便是陶府老太爷陶逢春正房的西边了。院落中的雪被下人随意扫过,夹道边的松柏有的枝桠已被压断,未有人修整,夹道上还有些残雪已经被踩踏结实,看起来灰黑,走上去凹凸,不长的夹道黄芪仿佛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陶梓麟领着黄芪避开了在别院中仅仅看到的三个下人,进到陶逢春的内室。黄芪心中始终纠结难安,马上就要见到自己一直不想面对的父亲,那种复杂的情愫让她想哭,不知是委屈,是痛恨,还是什么别的。
越安居如今早已没有了名字,室内更是天翻地覆的模样,再无一丝当年的痕迹。
陶逢春的内室陈设古朴雅致,精美华丽,很有富家员外的雅趣,只是冰冷得紧。墙上那幅舐犊情深图让黄芪觉得讽刺,就这个所谓的父亲对她黄芪也曾舐犊情深过吗?还有那副匾额,竟然书写着“积善余庆”四个字,这四个字出自《周易》,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简写,别忘了还有后一句,是“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看样子,灾殃、报应就要来了!
陶梓麟伸臂阻挡住黄芪的脚步,道:“请稍待片刻,我先去扶父亲起来。”
黄芪心想,怎么老爷子已经自己不能起身了?还需要别人扶一把吗?
璟琳低声咕哝了一句,道:“这里怎么像冰窖一样冷。”
璟瑜也对黄芪道:“姑娘,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也不见有个炭盆,怕是要冻坏的。”
黄芪看了璟瑜一眼,心想风水轮流转,老爷子也该亲尝一□□寒心冷的感受了,轻轻冷哼道:“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数九寒冬,别说炭火不多,连个汤婆子也没有,好在命大,冻伤冻病却没冻死。”
待陶梓麟引黄芪至陶逢春床边时,黄芪几乎惊掉了下巴,立在原地,半晌未说出话来。但见面前这老翁,两鬓斑白,颧骨突出,皱纹堆累,目光涣散,嘴角歪斜,浑身颤抖。哪里还是模糊记忆中的跋扈凶狠与冷漠决绝。
陶梓麟道:“长姐,父亲已经中风三年了,早前还是涎水直流,难以言语。眼下都缓和了许多,心绪平复时,可以言语表达,只周身动弹艰难而已。”
黄芪眼见陶逢春胸口骤然起伏,知他心绪激动,又见他泪水顺着脸颊滑过,好似干涸的山谷丘壑忽因雨水甘霖而生微薄溪流,无声流淌。在马车上时黄芪还疑惑,偌大陶府为何是马秋伶作主,如今,一切明了。
黄芪不忍再看眼前凄惨可怜的老人,忙转头对陶梓麟道:“这屋子冷得怕人,让下人生个炭盆过来吧。我都觉得快冻成冰了。”
陶梓麟指挥下人很快生了炭盆,不过这炉中用的是下等黑炭,热气起了,屡屡烟尘并一些气味熏得黄芪泪流满面,咳嗽不已。
陶逢春死死盯着黄芪,生怕一眨眼间黄芪就会不见,嘴唇一张一翕,喉头发出“呃呃”“呜呜”的声音,始终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璟瑜从怀中取出帕子递给黄芪,黄芪一边擦拭腮边的泪水,一边听陶梓麟将这些年的一切一一道来。
原来陶家三代单传,到陶逢春一辈男丁凋零,这一支陶氏仅有他一子,且此时府内生意也大不如前,陶梓麟的母亲王锦屏与陶逢春青梅竹马,陶逢春的姨表妹马秋伶也有嫁入陶府之意,但当时的老太爷陶纪臣坚决不允王锦屏和马秋伶入门,而是下聘迎娶了当时富甲一方的黄府独女——黄芪的母亲黄越香为正妻。怎奈黄越香生产黄芪时因胎大难产,而流血不止,伤了根本,再难有孕。偏这时黄府因从商与人结怨,被仇家一把火化为乌有,黄越香父母火海中丧生,令其再无依靠。黄府大火竟然让陶纪臣成为疑犯,虽最后证明无辜,却令陶纪臣颜面扫地一病不起。
陶母请来相士算命,相士因黄芪天生断掌,断言她是天煞孤星之命,克父、克夫、克兄弟、克子,一生无靠,孤独终老,是为陶府不详人。陶逢春欲送黄芪居无色庵,以破解不详,黄越香挣扎不肯,苦苦哀求,终作罢。也因这一事让陶逢春对黄芪深深厌恶,进而冷落黄越香,黄越香月中不调,身体每况愈下。
这时的王锦屏还在苦等陶逢春,为续陶家香火,陶逢春与王锦屏珠胎暗结,郎中说所怀男胎,陶逢春归家向父母提出欲娶王锦屏为平妻,谁知二老皆不允,陶父希望娶自己妹妹的女儿胡凌熙,陶母也希望娶自己妹妹的女儿马秋伶,一时僵持不下。待陶梓麟落地时,陶逢春喜得佳儿,随后陶父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因丧期不宜嫁娶,故此陶父、陶母与陶逢春各自妥协一步,以陶逢春同迎三女入门为妾告终,那一年黄芪三岁。
陶纪臣死后,马秋伶暗中挑唆,一说黄芪不详克死外祖父母,又克死公公,胡凌熙对黄越香母女开始憎恶,冷言冷语;又说黄芪会克死兄弟陶梓麟,王锦屏将信将疑,与之井水不犯河水;三说该给陶梓麟嫡子名分,应抬王锦屏为妻,陶逢春心思再度活络,细细盘算;四说黄越香为保地位对陶梓麟明善实恶,陶梓麟果然病灾不断,陶母深信不疑;五说府内种种混乱,皆是黄越香母女不详而起,只有赶走才能让府中平安祥和,丫鬟仆妇处处针对。
胡凌熙小产,所食汤饮源自黄越香,陶逢春一气之下将她贬为妾氏。黄越香心有不甘,私自调查下,认为是王锦屏做的手脚,栽赃嫁祸,王锦屏深觉被冤,与黄越香大打出手,混乱中,黄芪用玉斧砍伤陶梓麟,成为陶逢春赶走黄越香母女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一年黄芪六岁,陶梓麟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