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锁眉深思,思绪回到半年多以前。
颖姐儿新婚前半月,府内忙乱热闹。耿姨娘请示了杜老夫人,特准许颜姐儿从三清观归家。颜姐儿与四哥儿同日生,因出生在余晖落尽,朗月初升的交相辉映时,赵弘殷特取名“夕颜”。说来也奇怪,赵府长女赵夕颂,次女赵夕颖,小女赵夕颜皆是黄昏十分落地,故此赵弘殷亲自排了从夕从页的名字,“页”字原有头部之意,所以这名字中暗含了赵弘殷对女儿们的珍视与期许。
颜姐儿与四哥儿都是耿姨娘奶大的,颜姐儿周岁便入道观,如此看来,还是四哥儿与耿姨娘更亲厚。姐弟两人嬉闹时,颜姐儿一时失手将四哥儿从秋千上推了出去,飞出四五米远,摔伤了头部,昏迷数日。若不是杜老夫人求情,耿姨娘差点传了家法,最后颜姐儿跪了十二个时辰作罚。
四哥儿醒来后有一段时间行为怪异,语出惊人,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家人着实忙乱了一阵子。后来经郎中诊治,杜老夫人和耿姨娘细心调理,四哥儿慢慢如常。只是偶尔还会崩出“神马”、“我去”、“细思极恐”这样让人费解的言语,也会不拘礼数,思想奇怪,叛逆异常,并总是发出深深叹息。家人问起时,四哥儿都说昏迷时在梦中学来的,时间久了,四哥儿规行矩步时候居多,行为悖乱事后减少,大家也就将信将疑不再言语。
赵匡胤在心里一直深深怀疑四哥儿当时是否摔坏了脑子,莫不是此刻又复发了?一个六七岁孩童,怎能有这奇怪主意,言谈举止与三哥儿和颜姐儿差异甚大。
赵匡美眨巴着眼睛,对陶紫陌道:“二哥儿曾说起街边闲汉众多,又有乞丐沿街乞讨,与其要饭过活,不如自食其力。他们就是外卖送餐最佳人选,给点钱就成。二哥,你说是不是?”
赵匡胤听到赵匡美叫自己,思量着他说的话,果然是有道理,难道这一场受伤和事故让他天真无邪的四弟忽然间长大了?赵匡胤目光中有疑惑,也夹杂着称赞,道:“四哥儿聪慧,说得极对,紫陌,下次你再回陶府,便把这主意说与你弟弟大郎听听。”
陶紫陌梗着脖子,不无惊讶地生硬点着头,道:“还等什么下次,明天我就让璟瑜跑一趟,明白告之。”
贺宛宁尝了一块陶府新做的两样点心,口味过于甜腻,整个府中也就四哥儿和韩茜雪喜爱甜食,便对赵匡美道:“紫陌说这是五福酒楼推出的新品,四哥儿,三哥儿也尝尝,想必你们会喜欢。”
赵匡义一直面无表情,不发一语,此刻青黛和紫苏将点心端到他面前时,他从上面捡了一块儿,淡淡道:“多谢嫂嫂。”
赵匡美将碟子轻轻推了出去,道:“先不管好吃与否,都做一个海报挂在酒楼外才好。”
贺宛宁与赵匡胤面面相觑,思量着何为“海报”,陶紫陌皱眉凝视着赵匡美,问道:“海报?海报是做什么的?”
赵匡美脱口而出道:“就是要做广告啊。”
贺宛宁用右手挠挠头,道:“广告又是什么?”
赵匡胤摇摇头,众人齐齐将目光落在赵匡美身上,赵匡美不慌不忙,拿起点心歪头细看,道:“广告嘛,就是广而告之啊。把点心画的好看,再配上说词,挂到酒楼的门外,人来人往,口口相传。”
贺宛宁闻听此言,纳罕许久。她曾与赵匡胤说起三哥儿与四哥儿花园练剑,看到流彩轩中倒药之事,四哥儿思路有些凌乱,句子也不甚清晰,还是三哥儿细致描述,短短几个月,四哥儿竟然突飞猛进。“广而告之”的言论确实高明,贺宛宁也点头附和,并丰富道:“单单只是挂在酒楼门外,毕竟过路人有限,若是能像衙门告示一般,那看到的人就更多了。”
赵匡胤道:“这有何难,让兄弟们都带一个回家,就近贴在家门口不就成了。”
陶紫陌心中舒畅,想来此主意必然会有可观收入,恭恭敬敬施礼道:“二爷,那四哥儿的这个主意,我也明日一并转告陶梓麟吧。”
赵匡胤正欲开口,赵匡义起身阻止道:“紫陌姐姐且慢,二哥儿,四哥儿这两个主意想来果然不错,说出去也不像女眷之思,如果二哥儿能亲自与陶家哥哥交谈告之,或许事半功倍。”
赵匡胤微一皱眉,旋即朗声笑道:“确实如此。明日我亲自去与陶梓麟纷说,正巧农庄春耕之事我还要一并交代。”
海报与广告之事告一段落,茶水点心用毕,赵匡胤脱去貂裘锦袍,换上贴身紧袄,薄底快靴,又命阿良唤来几个小厮,将宝和居中点燃多盏灯笼,赵匡胤带着赵匡义与赵匡美来到院中,不顾寒风,不管月色,一番刀剑相向,几人闪转腾挪。
赵匡美对诗词歌赋、拳脚刀剑甚是着迷,与此前的毫无兴趣相比,简直天地。赵匡义则有所不同,愈加深沉不言,喜静喜思,跟随赵匡美一道与赵匡胤习武也是不高不低,不前不后,不温不火。
那一日,春雨如丝,草色青青,连翘与青黛眉目如画,垂手而立,赵匡胤与贺宛宁笑意融融,在廊下隔案对坐。案几上的青铜小壶正在咕嘟咕嘟煮着茶,暖风轻拂,茶香清幽,略带微酸,余味缭绕。
赵匡义与赵匡美院中练剑比武,一如往日。待二人自己练得乏味了,赵匡胤亲自上场。只见赵匡胤剑花闪闪,上下飞舞,他手中的逍遥两仪剑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赵匡胤自己练了一遍后,便是边讲边练,对赵匡义和赵匡美二人细加指点。
赵匡义看得漫不经心,学了三五分要义,动手练习也差强人意。而赵匡美年纪虽小,极为认真,兴致所在,进步神速。平日里赵匡义与赵匡美比剑下来,输赢几乎是四六开,今日较量,赵匡美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凶,赵匡义只拆招应付,十五招下来便落败。连比三局皆是如此,可赵匡义依然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这让赵匡胤十分担忧与不快。
今日雨中习剑,赵匡胤反而感觉身体通透舒畅一些。贺宛宁一边饮茶一边品剑,看雨丝成线,又变雨滴,生怕他们淋湿淋病,忙唤兄弟三人来到廊中饮茶歇息。
赵匡胤对赵匡美神采风扬道:“古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四哥儿近日勤加练习,果然进步神速啊。”
赵匡美因为曾深受其害,对此话不以为意,撇撇嘴道:“二哥,古人这话就是放屁,熟读唐诗就会写了吗?若是写,也不过写些狗屁不通的打油诗而已。依我看于文于武,仅仅熟练顶个鸟用。”
贺宛宁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连翘赶忙递上帕子,帮贺宛宁擦拭一番,赵匡胤道:“那四哥儿以为如何?”
赵匡美故作憨态可掬状,如老学究一般摇头晃脑道:“烂熟于心,随心而为,出其不意,千变万化才是正理。”
赵匡胤满脸喜色,贺宛宁忍俊不禁,皆道:“四哥儿学庄学究学得还真是似模似样。”
赵匡美心里最不屑庄学究那古板说教的面孔,故意模仿加以丑化,赵匡义自顾自喝着茶,面无表情,恍若不闻。
赵匡胤眼见赵匡义全然不在意比武输赢,道:“三哥儿无争强好胜之心,这固然是好,可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习武,便不好了呀。”
赵匡义抬眼看着赵匡胤,轻轻放下手中的白釉茶盏,语气坚定道:“学了招式能防身就够了,我也没想太过精专。”
赵匡胤面有愠容,驳斥道:“莫要为自己疏忽懒散找借口,这几日剑法也不好好练,学堂也不好好上,你都在干嘛?”
赵匡义迎上赵匡胤怒气的目光,淡然道:“《史记》《三国志》都比庄学究讲得有用得多,他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学着乏味无用,我不想辜负晨光。”
赵匡美也附和道:“庄学究可真对的起他得姓氏,装得像一个学究,陈词滥调,我也不喜欢学,所以更多的时间练剑喽。”
赵匡义还没等赵匡胤说话,又清清嗓子,接着道:“武夺天下,而文治之,近来读书,把这道理想通透了,看明白了,我觉得比那几个招式、几句诗文来的受用得多。”
赵匡胤感觉到强烈的心灵震撼,三哥儿睿智多思,四哥儿聪颖灵秀,他二人较自己当年成熟得多,犹记当年十三四岁时还一味只知争勇斗狠,若无贺宛宁从旁劝告安慰,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如今三哥儿刚满十四,四哥儿才六岁,竟有如此想法,果真青出于蓝。
赵匡胤举起茶杯,道:“三哥儿四哥儿都是好样的,比哥哥当年不知强了多少。四五月间,哥哥会随官家亲征,三哥儿四哥儿可要替哥哥照应好家人。”
赵匡义微微点头,赵匡美小大人一般,二人皆举起茶杯道:“是。”
歇息了一会儿,天色渐淡,雨如牛毛,三人又再次演练,赵匡胤恨不得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毫不保留,贺宛宁倚在廊边,
眼中尽是:春雨霏霏春意浓,剑光闪闪剑花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