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时期,皇朝颠覆频繁,群阀藩镇割据。
后汉皇帝刘承祐继位后,在宠臣李业等人的轮番挑唆下,逐渐对以郭威为首的有功大将开始疑忌,并付诸行动,密令诛杀。不想,这一切却被郭威率先识破,经谋士魏仁浦的策划,郭威等人伪作诏书,宣称皇帝刘承祐令郭威诛杀诸将,致使群情激愤,推举郭威起兵讨伐,郭威便以“清君侧”为名发兵一路南下,身披黄旗,攻入汴京,一举推翻了后汉王朝,于公元951年2月13日,继位建元,改国号为周,史称后周。郭威便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后周太祖。此时,另外一位赫赫有名的“太祖”——宋太祖赵匡胤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宫廷禁军东西班行首。但是由于其父赵弘殷骁勇善战,被郭威加封为检校司徒,赵氏父子在后周一朝的地位逐渐凸显。
新春佳节已过,大雪又是纷纷扬扬下了两三日,寒意反倒愈发浓了起来。赵匡胤的结发妻子贺宛宁倚在窗边,看着漫天飞雪簌簌而落,天地之间银白素净,她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苦,却又只能是淡淡的无言。
丫鬟黄芪端着一个红火火的炭盆轻轻放在贺宛宁身旁的茶桌上,笑盈盈问道:“夫人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这般严寒时节,夫人还透过窗格子间的一隙赏雪,其实这样看来并不十分真切,可寒风却可肆意而入,仔细头疼。奴婢新生好的炭盆,夫人暖暖手吧。”
贺宛宁缓缓站直身躯,收回目光,眉心略低,面含愁容,深深叹了口气,道:“我这头疼是先前生女儿的时候落下的毛病,原想着能调养过来,谁曾想又有更让人头疼的事情,女儿终究也没有保住,我这病怕是这辈子也都好不全了。”
黄芪宽慰道:“夫人莫说这样灰心的话,老夫人和二爷常常命人送来滋补的汤药和药膳,夫人定会好起来的。”
贺宛宁没接黄芪的话茬,用她的纤纤玉手指向窗外,道:“黄芪,你看,朦朦胧胧的甚有意境呢,这窗外的飞雪当真如鹅毛柳絮。去岁冬日也不知怎的,就立冬那日下了场初雪,一下便是两三日,二爷还来与我一道收了一瓮雪水,说是来日煮茶吃。眼下除夕都过了,这才是第二场雪,一下又是两三日。”
黄芪顺势道:“是啊,二夫人打小就喜欢雪天,说纯洁干净,让人心思清明,却从不喜欢雨天,不想一路泥泞。这一点倒很合二爷的心意呢。奴婢还记得早前一到雪天,二爷和夫人或是品茗赏雪,或是踏雪寻梅……”
贺宛宁回身坐在了椅子上,一边在炭火上烤着手,一边自嘲般笑了笑,打断了黄芪的话,让她,也让自己强行止住了这些昔日的美好回忆,淡淡道:“你也会说那是早前了,多早以前呢?我入赵府的头三载,琴瑟和谐,形影不离;二爷离家游历江湖又是三载,我便日日悬心,形单影只;去岁二爷入了朝堂,方又相伴多些。掰着指头细数,你口中的‘早前’多半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吧,”贺宛宁复又叹了口气,神情黯然道:“虽说年前甚少有雪,可这雪,二爷身边这几年不是从来也没缺过吗……哎,冷风丝丝而入,头仿佛真的更疼了。”
黄芪正要开口安慰,又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端着热腾腾的茶壶掀开门帘而入,不含丝毫语气道:“夫人切莫叹息,雪落自有雪停时,来日夫人的后福无穷呢。”
黄芪目光锐利地瞪了她一眼,含了三分怒意道:“这个府上就属你连翘最伶俐吗,夫人喜欢雪天,你说什么停不停的话,还不快给夫人倒茶,让夫人暖暖身子。”
连翘面若寒冰,也不还嘴,十分利落地为贺宛宁斟上一杯茶,道:“夫人,这是老夫人昨儿午膳前赏的茶,钱塘天竺茶。老夫人说是韩夫人的哥哥送过来的雨前茶。”
贺宛宁依旧淡淡道:“暖暖手,暖暖身,终究也是暖不了心,若说暖手暖身,炭火便够了,茶水还有些烫,先放着吧。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总是短些精神……”
贺宛宁的话还未说完,黄芪扬手就是一巴掌,连翘一个趔趄,登时觉得昏天黑地一般,退后了两三步,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疼,泪水在眼眶中强忍着未曾落下。就连贺宛宁也是觉得猝不及防,心想黄芪真真是变得不成样子了。
只见黄芪跋扈道:“平日话少也罢了,夫人喜欢喝温茶,你却倒得这样烫,还口口声声什么韩夫人,又没有明媒正娶,不过是二爷游历四方时伺候过二爷而已,若不是二爷宅心仁厚,夫人宽宏大度,她哪有什么名分。我们二爷只有一位夫人,那便是咱们家夫人,就凭她也配称一句韩夫人吗?亏你还是我们贺门府的家生丫鬟,如今倒是也姓韩了吗?”
贺宛宁轻启朱唇,双目含怒,道:“黄芪,你也是忒没有规矩。好歹你和连翘都是一起长起来的,怎么下得去如此重手?再说连翘也没有说错什么,韩茜雪为我们赵家添了一个长孙,怎么就不配叫夫人了?你辱骂了韩夫人,也是对二爷和我的大不敬。退一步说,即便连翘有错,合该受罚,那还有我呢,你这是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了吧?”
黄芪斜着眼睛气鼓鼓还嘴道:“谁让她与伺候那贱人的小厮私相授受,偷偷往来,怕是女大不中留,心早都飞走了,就该给生有二心的丫头一点子教训才是。”
连翘并不做声,也不为自己辩解,反倒是贺宛宁有些激烈道:“传言岂可当真!”
黄芪愤愤道:“扑风追影人难信,空穴来风必有因。我跟随夫人多年,夫人不信我?老夫人偏心那贱人,夫人也偏心,夫人偏心连翘和茯苓。”
贺宛宁呵斥道:“这是什么话!让外人听见,成何体统,张口贱人闭口贱人,真真粗俗不堪,自贬身份,连山野村夫也断不会说这样的话。你再这般,我这里也是不能再留你了。”
若是别的丫鬟听到贺宛宁这样说,早就会低眉顺眼赔笑脸,可黄芪还是义愤填膺之姿,只语气略低声和缓了些,道:“二夫人是知道我的,我母家原本也曾兴盛过,只因我娘难产,生我之后见了大红,便无法再有孕,我爹他仗着家事,又以此为由娶了二娘三娘四娘,而那几个贱……而那几个妇人又接二连三为我爹生了儿子,我爹听信那起子贱人的挑唆,愈加看不上我们母女,宠妾灭妻,将我娘降成了妾氏。自此之后,我们便愈加遭受那几个贱人的欺凌,我娘实在不忍她们和她们的儿子欺侮打骂我,便向我爹诉苦求告,我爹反嫌我们母女不安分,盛怒下将我们赶出家门,任由自生自灭。好在有位同样不得宠的马姨娘时常偷偷接济我们,否则母亲与我怕早就饿死街头了。我娘活活地给那帮人气得坐下了病,没两年她便撒手人寰离我而去,我拉着母亲的尸身回到府苑的后门,又遭家丁仆妇驱打,幸有好心的婆子拦下了她们,告知于我,原来马姨娘于几日前也上吊自尽。夫人你说,我岂有不恨她们的道理……奴婢还记得,奴婢卖身葬母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严寒的雪天,幸得上天垂怜,贺老爷好心收留,才让奴婢有一个安身之所。若夫人真的不要我了,那黄芪也不会再寻去处,一头撞死便完了,落得干净。”
贺宛宁清楚黄芪很少允许旁人提及她的少时过往,今日她能自己主动提起,足见她有悔意,也算是在向贺宛宁示弱,尽管这种示弱在外人眼中是生硬的,与黄芪来说已属不易。贺宛宁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生母也过世了,外祖家与黄芪也十分相似,都如烟花般璀璨后归于尘土,令母亲生前无依。语气便跟着和缓了下来,道:“你是我的丫鬟,连翘和茯苓也是我的丫鬟,适才还说我偏心,那支八宝鹊翔金步摇和鎏金蔓草纹蝴蝶发簪可都是我的嫁妆,如今是作为谁的生辰贺礼装在她梳妆台的屉子里啊?我素来知你刀子嘴豆腐心,又嫉恶如仇,连翘和茯苓也体恤你年少遭遇,我们谁没有偏疼包容于你?适才你那般讲话,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黄芪顿时沉默下来,在贺府当丫鬟至今的种种历历在目,贺宛宁慈心爱护,贺老爷贺夫人关怀备至,连翘与茯苓也的确明里暗里偷偷照顾她,黄芪心头发热,也正是这样,才让黄芪愈加痛恨韩茜雪带给贺宛宁的刺痛与伤害。她强压住心中对韩氏的不满,暗暗发誓定要替夫人讨个公道,争个高低,只是此刻不能再惹怒夫人,给夫人添堵了。想着想着,黄芪逐渐眉目生辉,勉强赔笑道:“是是,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可奴婢也真真是替夫人抱不平,才一时气急了口没遮拦,夫人就原谅黄芪这一回吧……”黄芪看贺宛宁坐在椅子上也不瞧她,目光暗淡于桌上,忙上前两步,端起茶杯,小心翼翼捧到贺宛宁面前,恭恭敬敬双手呈上,接着道:“茶水这会子刚刚温,夫人喝一口,就把黄芪刚才发疯的混话都忘了吧。”
贺宛宁看了看犯错后又赔笑的黄芪,又瞧了瞧挨打后不嗔不怨的连翘,接过茶杯,端在手里却不急着喝,细声漫语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温茶吗?水温过高,茶香扑面,但茶味太冲,又会烫坏喉舌;水温过低,茶有余香,但入口涩苦,又会伤了脾胃。所以我喜欢喝温茶,不冷不热,不紧不慢,做人,亦是如此。”贺宛宁说完,掀开茶盖,轻轻啜了一小口,闭目片刻,似是回味。
正这时,又一个梳着双丫髻,额前垂发整齐,头上插着素玉玲珑水仙发钗的丫鬟捧着一叠绫罗绸缎欢喜地进来,贺宛宁正捧着茶盏,闻声睁开眼,她将杯盖轻轻一碰,磕在了杯沿上。房间中本已安静下来,丫鬟进来的脚步也是轻盈,被这一声薄脆声响一震,黄芪和连翘皆目不转睛望向贺宛宁,捧着绸缎的丫鬟也止住了脚步。贺宛宁幽幽又道:“黄芪火爆,连翘清冷,还是茯苓有些像我,做人温吞,做事却又决不拖泥带水。”
进来的丫鬟将绸缎捧至贺宛宁近前,咧口微笑道:“二夫人,这是刚才老夫人和耿姨娘亲自带着丫鬟翠玉、蓝玉、雨杏和霜菱特意送过来的两匹婺州的含春罗和三匹越州的寺绫,耿姨娘对老夫人说屋内主仆在说私房话,她们是不便打扰的,在门外略站了站,就和老夫人一起带着丫鬟去韩夫人那里了。”
贺宛宁倏地皱起眉头,将杯盏置于桌上,追问道:“外面还下着雪,她们来了却未进来?老夫人只略站了站?老夫人可有生气?”
茯苓温言道:“奴婢看不出,但是奴婢隐隐感觉老夫人唇边似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黄芪急急插嘴道:“茯苓,那老夫人给那边送了什么?”
茯苓道:“左不过和我们一样啊。”
黄芪撇了撇嘴,俯身低声对贺宛宁道:“夫人您瞧,不仅仅是二爷,连老夫人都认为那边和我们是一样的,她凭什么?不就是去年诞育了赵府的长孙嘛,这没有一个男丁怕是不成的,夫人……”
贺宛宁横了黄芪一眼,用手比划了一个禁声的动作,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道:“我们方才之事老夫人都听了去,要不是有礼物命茯苓送进来,我们还全然不知她来过。试想一下,假如方才来的不是老夫人而是韩夫人,或是其他爱生事之人,口舌易生是非,谨防隔墙有耳。你这烈火性子也不长个记性,这府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黄芪眉心拧成了麻花,问道:“难道二爷要填新人了?有那一个妖媚样子的还不够么……”
贺宛宁摇摇头道:“三爷四爷五爷日后都会娶妻生子,韩夫人与我也会为府上添丁,这府里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连我都要谨言慎行,你们三个都是我的贴身丫鬟,更要如此,明白吗?”
连翘和茯苓皆道:“是,二夫人。”
黄芪本还想继续说自己就是看不惯韩茜雪妖冶狐媚的做作样子之类的话,可听到连翘二人皆回答了,自己便也低下声音懒懒地附和了一句,道;“是。”
贺宛宁道:“黄芪,你去四爷的屋里看看他午睡可否醒了,把我做好的寒梅红枣年年糕带过去一些,前日四爷一直吵着要吃的。”
黄芪应声而退,贺宛宁又命茯苓将含春罗和寺绫拿下去收好。待茯苓和黄芪退出后,贺宛宁对连翘低声关切问道:“还疼吗?”
连翘并未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将炭盆向贺宛宁近前挪了一挪,又挪了挪,随即快步走至窗前,将窗格支起,清冽寒气瞬间而入,透过那扇方寸之窗,银蝶漫舞清晰可见,碎玉抛珠更显分明。
连翘对贺宛宁道:“二夫人如此赏雪,可看得更清晰些。眼中朦胧,心中模糊,岂不辜负了雪花的纯白清明。”
贺宛宁望向窗外,注目良久,缓缓道:“雪落有声,朱梁碧瓦失颜色;寒鸦无踪,又盼云散月当空。这一年一年下来,我都活得不像自己了……晴时盼着雪,雪天又盼晴。”
连翘道:“盼雪盼的是二爷,盼晴盼的是心安。夫人,晴与雪皆可心安。”
贺宛宁道:“是啊,青春少艾,两小无猜,原想会一世心安,随着时光流逝,昔日的美好也在一点一点消逝。”
连翘道:“前尘不可追,夫人且走好往后。奴婢弄来的坐胎药方子,夫人还是要按时喝才好。”
贺宛宁点点头,收回目光,信手拔下头上的一支双蝶琥珀银簪拨弄起炭火,只听炭盆里“毕剥”一声清脆的爆炭声响,火光映衬着贺宛宁匀称白皙的面容愈加好看。
贺宛宁轻声道:“我都明白的,日子还要好好过,眼见着西边儿天际也快放晴了,云开,雾散,雪霁,夕阳与朗月,启明与朝霞,都会接踵而来。药膳,坐胎药,也一个都不会落下。”
连翘嘴角微微上扬,道:“夫人这样想,极好。”
贺宛宁道:“雪景也赏够了,连翘,你去关上窗子,备上笔墨,我想填阕词。”
连翘朗声道:“是。”
不多时,连翘精心磨墨润笔,而贺宛宁执笔于手,一行行簪花小字,隽永文静,柔弱却极具风骨,颇有东晋著名女书法家卫夫人的五六分神似。只见她赫然写着:
鹅毛柳絮,
寒夜歌者谁家女,
清冰洁玉,
相思唱罢又一曲。
银蝶曼舞,
风中伫立心如故,
朝霞晨雾,
梨花绽放迎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