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七月的画展位于艺术街东南角一个中型展厅，因为初期宣传到位，“新生代最有灵气美女画家”这个名头打得响，也因为七月17岁时，因为一副《夜与玫瑰》初绽光芒却从不露面的缘故，不少人想借这次画展来看一看这位天才少女画家的真容。
今天也不仅仅是夏七月在国内第一次画展，还是她20岁的生日。
其实七月并没有感觉到20岁和之前的那些日子有什么不同。甚至于今天她比往常都更要紧张——
主办方要求她在画展开幕前上台发言。
现在离画展开始只有五分钟。
夏七月坐在化妆间，第十二次把唇上的口红咬掉，化妆师小姐姐又一次给她补妆，边补边说：“你不要再咬啦，一会儿上台口红都不匀了，照出来不好看。”
七月指尖发凉，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闻言还是很听话的点头。化妆师满意的端详了一下七月的妆容，推着她往外走：“不用紧张，说不好也没有关系，你这么漂亮，在大家眼里做什么都美，就光站在那里就够看了。”
这句话并没有起到什么好的安慰作用，反而是让夏七月心里更忐忑。漂亮带来的不仅仅是便利，还有更加严苛的标准。
无论你的画作是什么水平，别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你样子的漂亮。要想真正的在这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还需要拿出比自己的颜值高出一百倍的实力才可以。
也不知道这次，别人会不会接受和认可她这次的风格。
思及此，七月觉得今天礼服的腰带要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化妆师替她把门打开，在身后小声的鼓励她。
她一步一步走入镁光灯下，蓝色的裙摆在身后摇曳出一袭波浪。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站于人前。华美的高定礼服、亮似白昼的灯光、身为主角的众星捧月，让她产生了一种与过去割裂的不真实感。
她感觉高跟鞋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她在走向一个光明编织起来的、完全崭新的未来。
像是一个活在云端的梦，她宁愿长醉不醒。
“你这么赶干什么？晚上王导那里有个局，你要记得去，别迟到。“经纪人在车里面不停的念念叨叨，在林少溱下车前再一次检查他帽子口罩，“帽子口罩带好，别再被拍了，你是不知道你现在多惹人注目吗还天天乱窜，要是让我再去处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热搜我就把你给扔剧组呆个半年你听到了没？“
“知道了知道了。“林少溱敷衍道：“晚上的局再说吧，有时间就去。“
“有时间？你推了今天下午的杂志拍摄就去看个画展你跟我讲你没时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有美术细胞呢？“经纪人转念一想，还是觉得很不对劲，问道，“你……不会是真的对你上次碰见那小姑娘上心了吧，又是买房子又是查人家户口的。“
林少溱啧一声，拉高自己的口罩，把自家经纪人按进座位里，拉门走出去：“一会儿快结束了给你打电话。“
经纪人一脸“儿子大了不由爹“的表情倒在座椅上，挥挥手：“滚吧滚吧，老子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说完不放心又添一句：“你查清楚那姑娘是不是单身再追啊，你要是给我搞出来你插足人家感情这种新闻我打爆你的狗头。“
回应他的是林少溱用力“嘭——“的一下关门的声音。经纪人讪讪的摸摸鼻子，自言自语道：“害，这年头养个儿子可真不容易。“
此时，“儿子“林少溱已经悄悄从展馆后门进了会场。
他来得晚，到的时候七月的讲话已经步入尾声。蓝色的裙子折射着光，细腰不堪一握。抹胸式的设计和盘发露出修长的天鹅颈和精致的锁骨。五官美得不像话，她说话的时候习惯抿嘴，这时嘴角就会有一个小小的涡。
林少溱想起来小的时候，她这个习惯就存在了。每次她抿嘴，他总想去戳那个涡。
他靠在墙上，把口罩拉下来，帽子抬高，隔着簇拥的人群看着她在闪光灯里面发亮。
前些日子在剧场的惊鸿一瞥，让他的记忆在瞬间开闸，他央求父亲去查住在林荫苑的那个年轻女孩。老头子以为儿子这么大终于开窍，乐呵呵的去查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然后跟他说：“那小姑娘叫夏七月，是知名画家夏蝉的妹妹，以前在国外学艺术，近几个月才回国。不过这丫头十三岁前的资料查不到，还挺神秘的。“
林少溱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小时候在山里七岁被买来，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孩。
村里面的人一开始都叫她都小娟，后来她被养父卖到村长家后改了名，大家又都叫她梅娘。
他那时候也不叫林少溱，他叫阿成。
在她被送到村长家之后没几天，在一个夜晚她从窗户里面翻出来，神神秘秘的叫醒他拉着他往山里面跑，等跑到山顶的平地上，她变戏法般的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一小截歪脖蜡，还有一盒破旧的火柴。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十二岁的生日。我记得我妈妈说，女孩子的生日要好好过，这样的话每一年都会比前一年好。“她点上蜡烛，用力把蜡烛插在馒头上，问，“你会唱生日歌吗？“
他点头，他的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每年都会给他唱。
“那太好了。“她笑，期盼的看着他，“你能给我唱一下吗？“
那还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唱歌，有些羞涩，但架不住她亮亮的渴望的眼睛，清了清嗓子，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他唱着唱着，忽然发现她在一旁捏着馒头咬着唇流泪，瘦弱的双肩剧烈的颤着，为了不出声狠狠地低着头。这突如其来的崩溃让他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一时间深夜的风里只剩下轻轻地啜泣声。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轻轻抱住她，抱在怀里才发现，女孩像一张纸片一样瘦。
他也跟着鼻子发酸。
“我陪着你呢，不要害怕。“
“……谢谢你。“她从他怀里面钻出来，用手背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只是……想我妈妈了。“
他知道，她说的不是那个前几个月去世的养母，而是她在外面的世界的亲生母亲。
她接着说：“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每年过生日妈妈都会给我买很多礼物，可是……我现在发现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忘了我长什么样子，然后就不会来找我了。“
他跟着她难过，可是当时他也不过15岁，所有的知识都是通过母亲讲授来的，笨嘴笨舌的只知道抓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她往下走的力量。
“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叫小娟，也讨厌死了梅娘这个名字。我有自己的名字的，我叫七月。“
女孩子的脸脏兮兮的，可是说起来自己的名字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在发光。
“好听。“他认真的盯着她看，用力点头，“特别好听，那我以后叫你七月，偷偷叫你，不让其他人知道。“
七月含着眼泪笑，吹了蜡烛，掰了一半馒头给他，馒头硬到不能吃，但七月还是一口一口把它咽完，然后轻声道：“阿成哥，我想逃走，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他当时有一瞬间的怔愣，半晌才开口道：“逃到哪里去？“
“哪里都好，只要不是在这儿。“七月抓了把泥土，又狠狠地想山下抛去，“我听到他们说，等我再长大一两年，就要和他睡觉。他说我现在太小……不好玩。“
七月细小的身子抖了一下，颤着声有些绝望的看向他：“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吗？“
他想起来母亲总会对七月格外的好，也总会在没有外人的时候，看着七月住的方向，发出一声又一声叹息。
可能母亲早已看透了那些人的本性。
他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对着小小的女孩，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要七月留下来跟他一起长大，但是他更不愿让那些人去糟蹋她。她应该逃出去的，像她这样的女孩，本来就应该生活在阳光底下，而不是天天面对那些人粗鲁的呵斥和毒打。
七月亮着眼睛等他的回应，他咬紧后槽牙，点头：“我帮你。你逃出去之后会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七月道：“应该会吧，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但是我觉得不管到哪里，都会比这个地方好吧。“
“那你出去之后一定要记得我啊，等我长大了能挣钱了就出去找你去。“
“好啊，可是到时候我不认识你了怎么办，或者是你不记得我了、认不出我了。“
“不会的。“男生伸出小手指，另一只手举天，“我们对月亮拉钩发誓，我绝对不会不记得你，我以后会站在最高最亮的地方，这样你一下子就可以看见我了。“
“好。“七月抬头望了望天，也伸出手，小手指勾上，道，“我也发誓，我不会忘记你，我也会一直记得你。“
我也会一直记得你。
那句话和那个夜晚烙印在了林少溱的心上，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句话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如果……连他都走了，如果七月没有找到她的父母，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会像他一样爱着七月了。
七月在那个夜晚之后尝试逃出去过一次，两个孩子都没有经验，跑得慢，很快就被追上。七月把他推到洞里去，以免他被那些人发现。
等他从洞里面爬出来，已经找不见七月的人影了。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村长家都会传出来女孩子绝望而又尖锐的哭声，他每次听到那个声音都会止不住的发颤，一遍又一遍想象着那个肮脏瘸脚的男人会对七月做些什么。
母亲总让他悄悄的给七月送饭，七月被关在厕所旁边的一个逼仄狭小的屋子里，那个屋子的墙角有一个砖头松了，他就经常扒开那个砖头跟七月说话。
一开始七月还会回答，到后来她说的话越来越少，偶尔伸出来的手腕瘦可见骨，青色的血管一根一根的暴起，上面布着青紫色的掐痕和烟烫的伤口，狰狞又触目惊心。
再后来，他趁着村里面办席，砸了七月那间屋子的门，又砸开拴着七月的铁链的锁，让七月逃出去。
那时候的七月形销骨立，细细的身子丁零当啷的在宽大破旧的衣服里面晃荡，凹下去的眼眶和脸颊让眼睛显得又大又可怜。
七月问他：“你不逃吗？“
他摇头，他还有母亲，生来就属于这个腐烂肮脏的地方，可七月不一样。她原本就不应该走这一遭。
幸好，幸好逃出去了，幸好能够能遇见夏蝉，让她得以新生。
林少溱靠在墙上想，也幸好，久别经年，他和她都已经是最好的模样。
一时间想得入了神，连人群四散开来，画展什么时候开始的都不知道。
站的时间有点久，他的膝盖隐隐作痛，他戴上口罩，但还是有一个年轻女孩子认出了他，捂着嘴小声尖叫。
林少溱配合的签名，拍照，并示意女生低调看画，然后戴上口罩远远的寻这那抹蓝色身影。
夏七月这次画展走的是暗黑风，用对比强烈的色彩去扭曲人物和景象，有些画明明是亮色和暖色，但却给人带以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凌厉感。
只有一幅画不一样。
那副画用了大面积的深蓝，这种颜色还是七月用了一个多月调配出来的，有浓重的墨色的同时带着一些清透，弯月高悬于天空，月亮下有山，山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
仔细看月亮，月亮上有两个小孩勾手的影子。
这幅画叫《勾手起誓》。
——我也发誓，我不会忘记你，我也会一直记得你。
林少溱看着，喉咙有些干涩，他曲了曲手指，压下心里面的悸动。
原来……谁都不曾忘。
夏七月像有感应般扭头，她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转身出了画展，这个身影让她诡异的想起来不久之前在剧院门口看到的林少溱。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没有见过面，却觉得非常熟悉。
这时工作人员挡住了她的目光，匆匆忙忙跑过来跟夏七月道：“夏小姐，有个人交了定金要买《勾手起誓》那副画。“
夏七月皱眉：“那副画不卖，没跟他说吗？“
“那位先生说让您自己跟他讲。“工作人员把那人留下来的地址和电话递给她，“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那副画，要不您有时间就去跟他说一下？“
夏七月看着纸上面那个“林“字，又想起来林少溱的那双桃花眼。
她沉默几秒，把纸条裹入手心，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