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光洒落,村子仿佛是不起风浪的港湾,一片安宁。
四野沉寂,虫声蛰伏,就连村头的那只黄狗也罕见地消声匿形。
胡晃走到村头有些踌躇,担心老爹见到开玄道人,会责怪自己多事,心想倒不如先把道人放在相熟的铁匠铺睡一晚。
铁匠铺前静悄悄地,夜风吹起,高悬的幌子咯吱地摇动。
大门虚掩,一推就开,院内的黄狗早跑得没影。更让他意外的是万年不熄的铁匠炉没了火光,院子的角落里还堆满了木炭。
王大叔昨晚就没回来?
他喊了几声,声音飘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换来无比的凄冷。
见不到铁匠铺的主人,他不能冒然地把开玄道人放在这里,只能背着他回家去,希望胡老爹早点睡觉,省得他挨骂。
路上空旷的风声吹过耳边,周围毫无半点动静,所经过的几家院门同样没有关紧,从门缝看去,屋内也没有灯火,似是里面无人。
他满腹疑惑和担心,看见前方熟悉的院落同样寂静,生出异样的陌生和惧意,二话不说,奔入院内踹开屋门。
咯吱一声,刺耳的声音沉入心底。
门同样没锁。
“老爹!”只听见他着急的喊声。
胡晃匆匆放下昏迷不醒的开玄,屋前屋后找了一圈,只发现老爹进山背的竹筐,确定他中途回来过。
他又推开几家院门,终于泄气,站在村头怔怔出神。
要说一两人不在,胡晃还能想出原因,比如王大叔或许是害怕昨夜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偷偷地离开了,再比如胡老爹或许是还没卖完山货滞留在城内,或许……
但包括老爹在内,一个村子的人全部不见了,像是被风刮跑了,也不曾留下半封书信。他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心头又是担心又是害怕,一片茫茫,恍如白茫茫的月色。
“好像有人来过!”风里飘来附近的人声,是从铁匠铺里传来的。
胡晃惊喜交集,刚想出声招呼,又听另一人清脆自信的声音,“肯定是王大顶回来了!”
喜意瞬消。
是那几个找王铁匠的人,见他们行事诡秘,胡晃一点也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他悄悄地离开村头,从外间的荒林绕过村子。
乘着月光走了一段路,望见自家院后的那棵大榆树,一簇簇的叶子像串铜钱,非常醒目,一切仿似往常。
但眼下胡老爹和其他村民仿似失踪般地没了下落,沮丧感顿时涌上心头。
他想起昨夜在此树下吹笛的卢书生,心头一动,拿出早上捡到的那口锦袋,对方居然连这块宝贝也顾不上了,肯定是遇到什么危急的事情。
别是撞见老爹和他打起来了吧?
笛声能镇服却不医好寒病,胡老爹憎恨书生,若是两人遇上……
胡晃摇摇头,甩开这个可笑的想法,老爹昨夜寒病才发作,现在没有灵力不说,力气也只是相当于普通的老人,怎么会找卢生的麻烦?
他没了头绪心烦意乱,刚走上几步,听见袋内石头碰撞出清悦的声音,暗道,昨夜只见卢生拿出一块黄石头,那另一块从哪里来的?在天石的坑边,莫非他也捡到了灵石?
那就不得了!自己的灵石不值钱了!
他打开袋子,那两块石头都是长条的黄玉,瞬间轻松了很多。瞧见黄玉光滑温润,一时心喜,对着月光详看,润玉雕花,打磨精致,十分有书香的雅气。
玉石的中间鎏上了两列金字。
他费着劲辨认,念道:“永畏……惟罚,惟人在命,天罚不极,民……罔有令。”念得是一头雾水,字面又是罚又是命的,不像寻常所见的清雅脱俗的文房摆件。顶头还有“和山”两个字,应指的是那什么和山书院。
他看不明白,干脆翻过来,也有一列大字,“胡君斐。”
像是人名。
那书生记得应是姓卢的。
胡晃感觉这几个字在哪里见到过,可是没能在脑海里找到相应的形象,边琢磨着,又拿起另一块来看。
花纹刻字完全一样,翻看另一面,也是一个人名,“穆子冲。”
穆子冲又是谁?穆子冲,胡君斐……
这是人名吗?为什么两块石头要刻人名?是卢生的同窗好友?
胡晃纳闷地想着,走到院门口,手刚搭上门环,突然脑袋闪过一道灵光,似有寒风吹到心底,浑身僵硬。
那个胡君斐,并不是什么老秀才。
前年村子重新上报人头税赋,胡老爹在里正的账册上签的就是“胡君斐”三个字。
村里识字的人不多,多数人按着指花代替,唯独胡老爹拿起毛笔工工整整地签名。当时里正站在院门口——就是胡晃现在的位置,还感叹道:“还是你们几家外来的会写字,本村的老粗们连笔都握不好!不如胡老弟开个馆教教孩儿们识字吧!”
那时胡晃只顾出去玩,从里正的身边挤过,匆匆地瞥了书册,觉得名字太过拗口,所以印象不深。
如今站在院门前,那一幕的记忆浮现在脑海,让他冷汗直出,脑袋一阵阵地昏沉。
昨夜卢生拿着石头,放出一点萤火,飞到玄门山。
是告诉老爹让他去玄门山,还是另一位叫穆子冲的人在那?不对,那时老爹已睡着了。
他先找到老爹,帮助他镇压寒毒,又拿起另一块来找穆子冲,接下来肯定也要做同样的事情,帮穆子冲镇压寒毒!
那黄石头就是用来指路的!
胡老爹说得对,狗秀才果然不可靠!他到底想做什么,多做好事积功德吗?
胡晃的手颤抖地拿起那块刻有胡老爹的名字的黄玉,既然卢生能用它找到胡老爹,那自己也可以用它来找老爹现在的位置。
所有的事情,老爹肯定一清二楚!
他边回忆卢生当时的手势和表情,两根指头小心地放在这块滑润冰凉的玉石上,仿似将要开启未知世界的大门,紧张地长呼了口气,指尖催出灵力。
玉石爆发出强烈的气息,传递到胡晃的经脉之内,进而蹿到神识内,如股飓风刮走了脑海里的猜疑、惊恐、忐忑和愤恨,所有负面的情绪在威严的气流下荡然无存。
这就是儒门的浩然之气?
传言如一柄正气之剑,能荡清世间所有不平之事。
在正念的感召下,胡晃自感拥有无比的勇气,足以战胜任何黑暗的力量。他心定下来,心无杂念地移动手指,学着卢生的动作,点到黄玉的身上。
什么异状也没发生。
要是发生什么,那倒是奇了。
收回灵力,黄玉带来的那股浩然正气霎时消失,忐忑的心情再次占据脑海。
虽然什么也没发生,但胡晃明白,他触摸到多年未曾揭开的谜团。对于这个隐藏起来的事实,他既兴奋,又恐惧,还有迷茫。
书院找上老爹,老爹憎恶书生,两下联系,简直是借了书院的高利贷。酸秀才们还用上小型法器来找人,定是欠了巨大的数目。
胡晃呆在院外苦苦沉思,不知过了好久,直到屋内的道人鼾声变大,方才如梦初醒。里面那个道人懂得多,没准他能认出黄玉的来历。
他满怀期待地进了屋,眼睛还没适应屋内的黑暗,就听咯吱一声,屋门从后面关上了。
有人在屋内!
他毛骨悚然,想摸出灵石或灵符,还没把手探入怀内,便被一口寒刀架住脖子。
“别动!”背后的人警告他。
黑暗里,橐橐的脚步声走到他的面前,火折啪地打亮。
对方是个胖子,臃肿的身子,手里的火光晃得胡晃的眼睛都快睁不开,肥大的脑袋凑近了,像是寻找宝藏般地看得仔细,良久才朝着床榻的方向道:“小旗,是个愣头愣脑的小子!”
“点灯!”清脆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是很不高兴。
胡晃记起声音的主人是那位姓石的年轻人,这些人寻找王铁匠怎么跑到自己家来了,也怪自己不够小心,没注意到家里多出几个人,他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油灯点燃,胡晃睁开眼,床榻边坐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修长的双腿轻轻摇摆,手里的霜白的短刃抵在道人的脖子下,只见那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蛾眉竖起,冷声问道:“你们是谁?”
胡晃呆住了,这位石小旗居然是个女人,那把短刃只要轻轻往前一送,就能抹开道人脖子的血管,然而开玄仍在酣睡,还打起鼾声,心可真大!
“雷胖子,搜搜他!”石小旗见胡晃不回答,眼若寒星,命令道。
胡晃勃然大怒,脖子边的那把柴刀贴紧了,刀锋的寒气激起无数鸡皮疙瘩,阻止了他的冲动。
胖子将他怀里的那点东西全找了出来,藏影符、火折子、几枚铜钱以及那件紫锦囊,最后还有那块掌心大的灵石,当即骂了句,“你也不嫌重!”
胡晃的心悬了起来,这伙人在找灵石,这下算是落到他们的手里了。
哪知这些碎碎散散的东西堆在眼前,石小旗似是不认识灵石,目光掠过黑石,径直落在黄符上,冷笑了声,“贼道的符纸!”又转看锦囊,翻看了几遍玉石,终于发现上面的人名,咦地出声,“这几块石头是干什么的?”
胡晃哪知道黄玉是做什么用的,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想说。
胖子冷不丁地一拳打在他的肚子,疼得他躬身跪倒,苦泪涌出。
石小旗满意地点了点头,“没什么道法护体,李老实,收起来吧!”
架在脖子的柴刀挪走了。
胡晃捂着肚子往后一瞧,那位叫李老实的中年人,在三人之中年纪最长,面上的皱纹如沟壑层叠,一脸的苦相。他把柴刀挂在腰间,蹲在门口。
“那么,这个道人是谁?你能告诉我吗?”石小旗的语气缓和不少。
“说!”胖子扬起拳头威吓。
这些人真奇怪,放着王铁匠不找,一个劲地问起开玄的来历,还无缘无故地打了他一拳。胡晃弓着身,恼火道:“一个将死的人,问他干什么?”
“将死的人?”
“跑到万蛇谷采果子吃,结果被毒蛇咬了,到村里找人医治,没想到村子没人,只好在这等死,没见到他的皮肤变绿了吗?”
油灯移了过去,灯光昏昏,开玄面色灰暗,石小旗瞧了会,“我看皮肤不像绿色……”
“那是毒性发作入心,转移了!”胡晃接过她的话。
石小旗指着黄玉,“这两块石头有什么用处?”
“这是我们老君观的腰牌!”胡晃见此人信了自己胡编的说辞,壮起胆子。
“老君观!咯咯,原来是两位法事高超的仙长,我还当是哪路招摇撞骗的贼道人呢,误会了!”石小旗声如银铃,笑眼似弯月,眯成了一条缝。那个胖子也是嘲弄地笑了。
定州的城主李家修习兵家的法门,不喜佛也不喜道,因此境内没有一所佛寺佛庵,仅有的几座道观,道人们也只会打醮算卦,哄人钱财,个个脑满肥肠。要说是仙长,那得昧着良心说。
石小旗他们分明是讥笑胡晃没什么本事,但落在胡晃的耳朵里,却听出另一层含意,这些人对修道者怀有敌意。
“小旗,石头有和山两个字!该不会是……”胖子探着脑袋看了眼黄玉,警觉地说道。
石小旗的视线落在胖子手指的地方,眼神陡然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