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玄孤坐着,面朝红彤彤的朝霞,却没有像往常那般运功练气,抱着那只青藤葫芦发呆。
难道自己真是贪生怕死之辈?在蛇洞那里悟法是这般指责,那个胡小子也是这么认为。他们两人怎知自己的心痛?怎知自己的委屈?
他绝不置身险境,甘愿受尽世人的白眼和讥讽,也要保住丹霞门的传承。
朝霞灼灼,像极了丹霞山山顶的红霞,但更像山后那座迷人的桃花林。
林风吹起,女子眉贴花钿、杏眼流光,一袭红裳,于漫天飞花中经过,笑靥盈盈,如红霞灿烂。
故土难忘,佳人难寻,旧忆却在。
时隔多年,他忘了很多事,但忘不了那时、那人。
依稀间仿佛醉人的花香飘到鼻中,开玄眼神迷离,良久才吐出两个字,“红裳”。
他情不自禁地清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那日他初见此景,也是情不自禁地念起谪仙人这首诗。
记忆中的女子仿佛活了,冲他道个万福,浅浅一笑,仿佛是那日相见的场景,“狐女红裳冒昧拜见仙长!”他耳热脸红地道:“不,不冒昧不冒昧!”却惹得女子娇笑。
他泪眼朦胧,耳边乍然响起师弟的笑声,“好个开玄,人妖相恋,这就是师父选中的丹霞门的门主吗?”
他怅然唏嘘,热泪滚面,越不愿回想,但记忆越是如潮水地涌来。
“仙长救命!”冷不丁地生出变故,红裳被师弟来玄的一道霞光打下山崖。
纵是现在回想,也如那时的心如刀割。
他催出霞光相救,不料又被来玄挡下,师弟狞笑道:“开玄,叫你一声师兄,不过是因为比我早入门几年,论修为你不及我,论才智你也不如我,倒不如把紫砂葫芦让给我!”
开玄着急地想察看红裳的生死,听到这话措不及防,被师弟的野心吓住了。
紫砂流霞葫芦是历任门主随身的修炼法宝,对方是向自己索要门主的位置,他气得口齿发抖,“来玄!你,你好大胆!狼子野心!敢违背师命要挟门主,我今日就要清理门户,除了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门中败类!”
“师兄!也不想想你现在的处境,我来之前已把你与狐妖之事上告了道律南山宗!这个门主位置,哼,你保不住了!让给我,还能保住本门的盛名,否则世人都会知道丹霞门的门主是个与妖物媾合的魔道,师父的在天之灵怎能安息?师兄才是不忠不孝之人呐!哈哈!”
开玄不觉地牙齿咬得咯嘣直响,一抹眼眶的泪水。那日来玄计谋在前,他没有准备完全不是师弟的对手,为了保全师父传下的丹霞门,忍痛地相让门主的位置。
起初他还想复仇,但来玄得了紫砂葫芦,修为日益增涨,进而达到结丹的境界。后来听说来玄投靠了南山宗,他再无复仇的勇气。
经此打击,加上红裳尸骨不见,他道心受阻,修为不进反退,起了另立丹霞门的心思,逃离南国,退居河北。
红裳若是泉下有知,也会羞愧怨恨她识人不明,托付给他这样懦弱自私的人吧!
魔道,妖怪,红裳……
开玄时而恐惧时而痛心,他不愿意成为魔道,他也想为红裳报仇,但总觉得下一刻南山宗的除魔道人就会出现,捉拿他这个爱上狐妖生出魔心的魔道。
为了师门放弃了身份、爱情、自尊,但他隐隐觉得失去的并不止这些。
胡小子说的太对了,自己就是自私自利,畏祸上身的胆小道人!他自嘲地想道。
开玄沉醉回忆,忽见绚丽的霞光下升腾数股黑气,底下的山头火光通明,浓烟弥漫,熊熊的焰火不亚于红霞之色。
那不是蛇婆的木屋吗?他内心一动,纵身下山。
山中沿途血腥的气味浓烈,草木之中到处可见断成数截的蛇尸,山上有喊杀声。
他心道不妙,将葫芦提在手里,暗作防备。
山头的树林里出现了几名青袍军士的尸体,姿势各异,但共同特征是脸面发青,眼珠突起似是临死见到恐怖的场景。伏身察看尸体,蛇牙咬中的伤口发黑,血迹已然干涸。
旁边的地上散落着一段段指头粗细的蛇尸,花纹鲜艳,霎时头皮发麻,有的小蛇还没死透,半截身子扭动着,见到他还想张口。
开玄一脚将它踩入泥土,喟然一叹,“魔道啊魔道!”
不想也知,闯入树林的军士遭到群蛇的袭击,虽然杀了群蛇,但也丢下几条人命。那位养大蛇妖的蛇婆果然不是良善之辈,手段狠毒。
木屋的方向传来一声暴喝,“老子今天就要砍了你们两个魔道!”
开玄轻步上前,从树缝里窥视,一个披着青甲的大块头领着一群青甲兵耀武扬威地呼喝,手上的兵器锃光雪亮,锋芒迫人。
那胡小子握着砍柴的斧子,把蛇婆护在身后。不过他的个子很矮,挡不住蛇婆的脸,而对方的神情再没有昨晚的和善从容,目光似要吐出火。
背后的木屋烧得噼啪直响,火光冲天,屋前的那棵桃树也被殃及,吞入火海。
开玄暗自佩服胡晃的胆气,心想,倒要看看他除了遁法,还学了什么?
蛇婆长叫一声,声色凄厉,“你们杀了青儿,我要你们偿命!”
于十将的军靴踏在一段青绿的蛇尸上,嘿地一笑,“给老子吃,还不够塞牙缝!”
蛇婆推开胡晃,指尖一弹,数枚尖细状的暗器破空飞去。
于十将闪得飞快,但身后的两名军士没能躲过,眨眼被暗器打中,只听啊的两声,两人口吐白沫。濒死的军士胸前插着几枚细白的长牙,伤口开始出现发黑的血迹。
“是蛇牙!有蛇毒!”吴虞侯举起大刀怒道,“妖婆,敢对抗官兵!”
于十将喊道:“都把家伙拿起来,杀了这个妖婆!敢不上前,老子砍了他的头!”军士们喊叫附和,于吴两人互相使了眼色,从左右两个方向分开杀去。
那些军士无一不是面相凶恶之徒,兵刃枪尖明亮,把胡晃吓得没了主意。
他胆怯得不知所措。
他从来不会什么战技或什么厉害的道法,只会那门藏影术,要是顾自己逃命,袖手不管的话,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还能算是人吗?岂不是和胆小的道人一样?
如果不是他上山,狗贼官兵们怎么会追到这里?是他连累蛇婆婆,也害得那条大青蛇丧身,纵然面临刀山火海,也要上前打败狗贼们。
蛇婆双手一张,空中现出数道白影,她叱道:“石头,你先走!别管婆婆了!”几个定州兵冲得太前,当即中了蛇牙,惨叫着倒下。
“不!”胡晃倔强地喊道,悄悄地拿出灵石,硬着头皮举起斧子。
吴虞侯避开胡晃歪歪斜斜的一斧子,双手抱刀向外一抹,道:“小子拿命来!”
胡晃的身影倏地消失。
开玄暗自奇怪,“他只会这个遁法吗?”
吴虞侯看似随手的一刀,实际凶狠无比,斩杀过不少山贼和武者,偏偏在胡晃的面前落了空。
哪里去了?他不顾手下在身边,旋风似地把刀晃了一圈,跟随其后的军士们吓住了,纷纷避让。
“魔道又用邪法了!”吴虞侯大喊着,向同伴示警,只听几个手下惊声大叫。与此同时,脑后蓦地飞来一股疾风。
他纵身前跃,棉甲被斧子从后拉出一道裂口,幸好斧子不算锋利,不然定砍出条血口。
他心恼地扭身出刀,只见空气只残留出幻象,那小子带着懊恼的神情又一次不见了。
“马的,从地底钻出来的?土遁术!”吴虞侯大骇,昨天被打晕的那次,也是这个招数,突然消失突然杀过来,防不胜防。
他把大刀横在身前护住,双目紧盯地面。身旁的军士们嚷骂不停,气势汹汹但脚步悄悄往后退,都是凡夫俗子,面对话本里土行孙般的人物,谁都不想送命。
开玄在旁看出了点门道,所有的身遁之术都很耗费灵气,以胡晃现在的修为灵气,按理说是使不出任何的遁法,多半是有什么法物支撑。
但凭物遁行缺陷极多,就像此时胡晃看起来神出鬼没,实际上因为他用遁术只能维持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一旦超出体内灵气的承受就得显形。而且无法连续遁行,每次还得休息一个呼吸。只能戏耍没有道法的普通人。
他抱着葫芦不敢放手,准备随时相救。
这时另一边,有粗嗓子喊道:“妖怪!他娘的,有妖怪!”
蛇婆的脚步很笨拙,即使有蛇牙暗器阻挡,但还是让于十将近到身前,长刀呼啸劈去。
她的上半身为避刀光,猛然往后飘出一尺多远,脚下的长裙却来不及挪步,姿势怪异得像是竹竿被风吹斜,身子斜歪但根扎在土里动不了。
呲的一声,布裙被刀风划破。
一向胆大的于十将不进反退,往后几步,双目瞪圆地从嘴里冒出一句,“他娘的,这是妖怪!”
呼天喝地的军士们望见这一幕,好似寒风吹过嗓子,彻底忘记声音,高举兵刃的双手也似冻僵了般地忘了放下。
一时静寂,静得连木屋烧出的火焰,炸裂的轻响声,在耳内如雷声般的清晰。
有人说美人倾国倾城,猛然一见,心动沉醉甚至窒息,但美人不会让人胆寒。
蛇婆脸上的轮廓并不丑,依稀当年也算是美女,但此时众人却是窒息般的胆颤。
身下布裙的裂开大口,似在嘲笑他们的胆小,布条飘晃,一枚枚细碎的青灰鳞片时隐时现,耀出奇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