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都死了，都死了……”
“死的好，哈哈哈……”
“哈哈哈，我为什么不去死……”
在一座亘古隽永的天坛上，一个玄瞳少年在撕心裂肺地呼号，他神色惨烈，目眦尽裂，鲜血从眼洞中汩汩而流……
扑天盖地的风霜席卷而来，少年那双血洞般的眼睛仿佛睁开了一分，一头漆黑的头发桀骜不驯地在他耳后飞舞着，宛如一尊邪魔。
都死了，父亲死了，主母死了，兄长死了，阿妹也死了，还有泽凰，她也走了……
皎洁的月光下，都是火光，都是尸山，都是血海，都是狰狞狂笑的饿人和吃人的凶兽，只有他瘫软无力地倒在泥水中，一动都不能动……
“当日你逃出升国，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什么；
你本是一个无用的人，地漏之体，不能修行，没有文韬武略，只能跟着那些放浪形骸的“妖邪”厮混；
你的生活也是极度无趣的，幼年时母亲就弃你而去，父亲视你为路人，主母鄙弃你，兄弟姐妹厌憎你，丫鬟仆人嘲讽你。
还有泽凰，那个性烈如火、未婚妻，也给了你人生中极为珍贵的温暖。她也走了，离开时候眼神坚毅卓绝……”
漫天霜雪中，玄瞳男子像一只狸猫蜷缩了起来，神情极尽哀色，发出了落叶刮蹭一样沙哑的呼号。
“如果当日死在了升国，就没有这万水千山的相思苦难了，你后悔了吗？
你后悔了吗?
你后悔了吗？”
千万个不同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这些声音仿佛来自深渊，只要回就会坠落变成齑粉；这些声音又仿佛又来自净土，只要回应就会享乐无量。
“虽九死而未悔！”玄瞳男子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尸山血海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方亘古隽永的天坛。
不知道为什么，在动乱发生以后，以往刻薄的主母变得慈祥；以往冷酷的兄长也开始保护起他来；连行同路人的父亲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击。但是他们既然给了自己一丝生存的希望，就绝对不能辜负。
安难痛苦地拔腿站了起来，天坛上的黑白二雾，如同泾水、渭水一样清浊分明。
天坛中央是一尊神兽雕像，它庄重而冷酷，背后连着一根很粗的铁链。
铁链被严重腐蚀，布满了锈渍，它斜着60°通往天空，倒吊着成千上万的干尸！
风来的时候，那些干尸犹如藤蔓上的葫芦，左右摇晃，然后变得干瘪；每次干尸干瘪一分，就有一滴黑血浸入铁链……
天坛由三个圆形石磨组成，常年白雾缭绕。石磨顶部往下东南西北各有一条宽两丈高一丈的台阶。台阶中间的汉白玉陛阶上雕绘了各种飞禽走兽:
东方为蛟、龙、貉、兔、狐、虎、豹；
北方为獬、牛、蝠、鼠、燕、猪、貐；
西方为狼、狗、雉、鸡、乌、猴、猿；
南方为犴、羊、獐、马、鹿、蛇、蚓，各自合目安详，威严无匹。
从第一个石磨最底下的台阶走到天坛顶部，安难用了三年。这三年里，他的修为无视地漏之体从练气期三层升到了九层巅峰。这三年里，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幻觉:
天地晦暗，飞沙走石，尸体盈野，流血漂橹。慷慨悲歌者，旋踵而死；老幼无力者，哀泣以告；
六只凤凰的尸体在地上燃烧，天空中的神鸟哀鸣着，一只只重重坠落了地上；
年轻的仙人，他肌肤洁白如玉，举动从容不迫，风姿横生，呼则风云变幻，唤则天地反覆；
持戈的神人，他虎背熊腰天，眼睛像太阳一样不能直视，虎豹熊罴跟在他身后争相食人……
更有他自己曾经的经历，一遍遍在脑海浮现。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没有乾坤袋里那些储粮，远没到辟谷境的安难早就饿死在这里。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天坛下广场里的草木的秋收冬藏暗示他:三个寒暑已经过去了。
现在正是冬季，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万里广场变成了一匹白色的布帛，广场泥土里草木精灵进入了休眠。
“滴答”一声，铁链上有一滴血落在了雕像上，天坛看起来正在酝酿一场毁天灭地的伟力。
铁链上的干尸摇动的更频繁了，安难一阵心悸，他匆忙用归藏剑敲击连山玉提神，尝试着去寻找出口，却无功而返。
不知不觉中，雕像上的血变成了一条粘稠的小溪，慢慢留向汉白玉陛阶，不一会儿，天坛变成了血海……
安难感到一阵恐惧，他再也不一阵浮雕的眼睛了，恍然中他感到他们睁开了眼睛……
沾染血流的石雕再也不复之前的安详威严，反而显得残忍噬杀，让他心里涌出一种难以慰藉的惊骇。
被血海黏住的安难，生机被慢慢抽走，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凤凰，仙人，神人，家人，泽凰……
不知道是因为在这个天地待太久了，还是因为相思让人太过痛苦，泽凰的样貌都逐渐消失在他脑海。
他觉得生命在跟泽凰剥离，就好像果实剥离指头，皮肤剥离肌肉，这让他愈加痛苦，终于满目悲怆地叫出声来。
“泽凰，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你身边！”
“泽凰……”
轰隆一声阳雷，玄瞳从幻觉中惊醒了。铁链上的干尸舞动得更剧烈，发出了像铃铛一样的诡异的声音，而陛阶上的凶兽慢慢变得立体凝实，就要从雕像中挣脱出来……
安难一阵焦躁恐惧，就要跑下天坛。突然广场花坛里有些冰霜化开了，一种奇特的痒的感觉，出现在这天地。
雪地里的种子，似乎忍受不住寂寞，要破雪而出。下一秒，冻土里所有的草木，都可视地向石山疯狂滋长。
那些长得快的树冠和腾蔓，在碰触石台的一秒内，完成了整个开花到结果到凋谢的过程，然后湮灭了。
然而这些花草树木如有人性，慷慨义烈，前赴后继，旋踵而死，悲壮凄美，捆缚住了那些凶兽。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伴随着鼓声，一首高亢的战歌从干尸那方的黑雾里传来。这首战歌出来的一瞬间，安难再也没有任何恐惧了，因为三年里他就是一直哼唱着这首歌，用来壮胆。
当年你是弱冠少年，是春闺梦中人，意气风发。十年寒暑，追亡逐北，尸首分离，魂归北邙，找不到家乡，你后悔吗？
此时此刻，他崇敬望着这些倒吊着剧烈晃荡的干尸，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共鸣，慷慨悲壮得无以名状。
当安难的目光落到中央那座天帝一样威严的神兽雕像，联想到幻想里群兽争相食人的惨状，他心里涌起了一种无名的愤怒。
“你这邪神，何德何能用先烈的鲜血来祭祀！”
于是他愤怒地举起归藏剑，奋力向神兽雕像劈去。兽兽在剑光中轰然倒塌，幻想和这方天地都消失了……
在安难看不到的天地里，天坛彻底变成炼狱，无量的血海一样从天坛席卷整个广场。血海流过，花草树木都化成灰烬，那些神兽终于从石山挣扎了出来，纷纷狰狞残忍地咆哮道:“妖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