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气炎热,午后的廊檐下,秦熠川坐在躺椅上惬意的摇着竹扇,身后的窗户里,秦韬在床上坐起靠着墙壁,两人一同看着小院菜圃里的一片欣欣向荣。此时这二人,除了叔侄之外,更像是一对父子。
摇着竹扇,秦熠川兴趣之至,问二叔:“二叔当年,为什么突然不做官了?”
秦韬胸怀大志,却早年半途辞官,这一直都是他心底尘年的旧痛,突然被问起,秦韬轻叹一声说:“年轻时候难免有年轻气,看破了官途,便一气之下辞去了官职。”
秦熠川对于二叔的往事颇是好奇,转过头去问道:“那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辞官的呢?”
秦韬看着园中菜圃,想起当年置身官场得以纵情实现一身抱负时的热血,眼中满是感慨,轻声一笑,说道:“居于仕途不为国为民,这官做着又有何意义。”
秦熠川转过头来,想起王府里那位久居摘月楼从不出阁中年,说道:“这天下万千士子,总有为国为民的人,而且定是大有人在!”
秦韬眼角泛笑的看着秦熠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说:“万千士子中,这样的人屈指可数,一个邵北可代表不了整个天下。”
秦熠川嗯着点头,说:“比如京城里的丞相张之滨,这老东西虽然处处与我们邵北作对,但就依他制定的皇霸图来看,这人也算是个忠臣。”
听秦熠川数落起当朝丞相,若是在往日,秦韬定要狠狠责骂秦熠川黄口小儿话国事不知轻重,可在今日,秦韬不仅没有责骂,更是笑着摇摇头,一脸的无奈。从小在邵北长大,自然是与邵北同根连理,可邵北的官多是武将出身,多的是豪爽气,自然是没有天下士子的那股拘谨。天下人愧对邵北、忌惮邵北,邵北又记恨于天下人,这股埋怨与记恨早在潜移默化之间演变成了仇视,去考评这天下士子,就如同这朝廷百官,信仰不同立场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对方自然便成了恶人。如何去看待一个人的好坏,不同角度皆有不同看法,这天底下又有几人能掀去他人包装,去细心观察这些?大势如此,又为何要责怪一个年即十六的少年人呢。
秦韬轻叹道:“张之滨,这人何止是忠啊!”
秦熠川甚是惬意的摇着竹扇,笑着说:“小时候就听我爹常说起二叔,他说二叔您的才学不输前朝老臣周熵。”
秦韬看着窗边摇着竹扇的这位少年,早已将其视为亲子,看着秦熠川并不怎么强健的身躯,秦韬一时间悲上心头。
本该是从小肆意玩闹,与玩伴结伴同去私塾无忧无虑,却因为生在藩王家年幼失母,从小身边便虎视狼顾,这在嘉宁郡的半年来,自己对这孩子的确是过于严厉了。
“对于今朝天子,你怎么看?”秦韬平复过心情,试探性的问道。
秦熠川谈之色变,说起今朝天子,脸色一冷,语气中不乏讽意的说道:“当今天子?切!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睚眦必报的小肚鸡肠罢了。”
秦韬听后脸色略微有所变化,但还是心平气和的说了一句:“这话要是传到京城,事儿可不小。”
秦熠川不言语,听二叔许久不说话,转头一看,见二叔靠着墙壁,脸上带着一股怒气,以为是自己又惹得二叔不高兴,生怕又挨打挨骂,便急忙以去看棋为由逃了出来。
看着秦熠川跑出院子,秦韬长叹道:“傻孩子,这当今的天子,才是真正的高人呐!”
……
秦熠川跑出院子后便一路往嘉宁城走,如今时节已到季夏六月尾末,转眼便是孟秋,小村石子路两旁有不少前人栽种的果树,这个时节正是盛果期,秦熠川还没走到村口便已经捧了满满一怀。就在秦熠川走出村口时,却见祝秋倚在村口的一棵白杨树下,这突然出现,将秦熠川吓得浑身一颤,怀里的果子都抖落在地。
秦熠川一看是腰悬双刀的祝秋,吃着果子走到其身旁,边吃边问道:“还没走啊,不怕没命?”
祝秋瞥一眼秦熠川,说道:“来之前我答应过二郡主,该做的必须得做。”
秦熠川讥笑一声,说:“都要没命了还讲诚信,你们江湖人真麻烦,我要是你,现在早往东边跑了。”
祝秋面无神色,只是问:“为什么要往东边跑?”
“出海啊!难不成往北边跑?”
秦熠川仔细打量着祝秋,倒吸一口凉气,又缓缓摇着头,疑惑问道:“你不会真学那石头上边的东西了吧?”
祝秋转过头来看着秦熠川,眼中满是困惑。
秦熠川吃着果子说:“既然没学,怎么脑子不灵光?”
祝秋转过头去不言语。
秦熠川又问:“东西送到了?”
祝秋转头看一眼秦熠川,见其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带丝毫语气的说:“你就不怕我带着那东西跑了?”
秦熠川干脆坐倒在地,笑道:“我要是怕,就不会把那东西拜托给你。”
随后一愣,又问道:“那些所谓的武林秘籍,对于你们江湖人来说,就那么重要,以至于拼了命的去抢?”
祝秋望着秦熠川,许久之后冷笑一声说:“那些东西对于江湖人来说,就像是西绾城里的华鸯姑娘对于殿下来说。”
秦熠川哈哈大笑。“美人谁不爱?”
祝秋嘴角带笑,干脆也坐在地上,有些憧憬的说:“武道一途走到如今,也算是在江湖上出类拔萃,至于会不会更近一步,这得看造化,其实最大的心愿,不是什么武林至尊,而是等有一天能够做个隐士之人,安然过完此生。”
秦熠川没想到祝秋会突然与自己推心置腹起来,只是听他说了一句:“人杀得多了,也是会怕的。”
“是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死于他人之手吗?”秦熠川扔给祝秋一颗果子,问道。
祝秋接过果子拿在手中,笑着没有回答秦熠川的问题,而是说:“至于那大明无相经,我只是想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目睹这武林四绝之首,也无愧于在武道上走这一遭。”
秦熠川听后笑道:“多大点事,你想看直接告诉我就是,我差人去摘月楼里给你抄一份。”
祝秋笑着不说话,咬一口果子看着眼前的空旷地,等这一口果子咽下,转头看着秦熠川说:“我觉着你不像他们所说的那种人。”
秦熠川问:“哪儿不像?”
祝秋说:“若真是一个败家的权家子弟,是不会身涉险境,不会去在意别人的生死。”
秦熠川笑问:“你从哪儿看出我在意别人的生死?”
祝秋道:“崔家,你之所以去吃人谷,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你不想让更多人死。”
秦熠川看着祝秋冷冷一笑,说:“崔家与我没有丝毫关系,我又何必去在意他们的生死。”
祝秋知晓秦熠川心中不愿承认,于是说:“你去吃人谷,是想让这件事早些平息,这是皆爱之心,当年的王妃也是如此。”
秦熠川冷笑一声,将怀里的果子全部堆到祝秋怀中,站起身拍拍屁股说:“本世子还要去城里看棋,没闲心和你瞎扯。”
祝秋看着堆在怀中的果子,少有的无奈一笑。也许祝秋已经知晓,为何叔叔祝嵘,会誓死追随着邵北王。
……
嘉宁城中,与往日一般闲着无聊的薛平,此时正坐在城墙脚下,盯着街对面胭脂摊上买胭脂的貌美小娘子的屁股看得出神。从这小娘子出现到现在,薛平这小子都不知道已经咽了几口唾沫。
秦熠川进城来第一眼便瞧见城墙脚下一脸猥琐像的薛平,看那入迷的眼神就能猜出又是在盯着哪家的小娘子看。二叔说西城门有位与人下棋的老叟,所幸这西城门只有一处地方围满了人,就在薛平身侧,一帮人嚷着走这走那,一听便知道是在观棋。秦熠川没有打搅薛平,而是挤进人群里头,与那些观棋的人一样双手背在腰后,看着两位老叟下棋。
周围观棋的人总是嚷着该怎么怎么走,两位下棋的老叟也不理会,只顾着按照自己的路数一步步去走棋。
只是秦熠川看这两位老叟下棋,总是看不懂为何有棋可吃,却要去走那无关紧要的棋,这样往往会引得观棋人唏嘘不已,甚至是一盘棋下了许久都分不出胜负。
秦熠川在王府常陪着二姐下棋,虽说是被迫,棋力也只是个破棋篓子,但也知道棋盘上时不我待机不可失的道理,虽然象棋与围棋有区别,但这道理相同。
两位老叟走棋缓慢,每一步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一番,也怪不得周围观棋的人看着心急。
街对面的胭脂摊上买胭脂的小娘子离去后,薛平无所事事,听着身旁一堆观棋人吵吵闹闹,便转头看过去,刚好在人堆里看见秦熠川,薛平顿时一喜,起身挤进人堆里,站到秦熠川身旁一拍肩膀,笑道:“原来你还对这下棋有兴趣啊?”
秦熠川看着棋盘,淡淡笑道:“没兴趣,就是随便看看。”
反正也是闲来无事,薛平干脆陪着秦熠川在这儿看棋,只是没过多久,便与那些观棋人一同嚷嚷个不停。这期间那位持红棋的老叟抬头看一眼薛平,只是一眼,随即便摇摇头专心下棋。
街道上车马不绝,来来往往的路人走过,城墙脚下围观看棋的也不知早已换过了几批人,只是人群的最里头,始终有两道身影未曾离去。
转眼黄昏,这儿观棋的人逐渐越来越少,等到酉时,就只剩下秦熠川和薛平二人。两位老叟下了一下午的棋,其中和棋最多,输棋与胜棋少之胜少,在下完最后一盘棋,两位老叟收拾东西要离去时,秦熠川上前问一位老叟:“老先生,小辈看了一下午的棋,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还请老先生解惑。”
两位老叟皆是看一眼秦熠川,见是一位少年,又相视一笑,倒很是乐意的说:“这位小友,说来听听。”
“两位老先生下棋,为何明明可吃棋,机会难得却放任不管,去走其他的棋?”秦熠川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
两位老叟听后相视大笑,其中一位说道:“这下棋就和活人一样,不能因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忘却性命,要时刻谨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你看似这一棋可直捣敌方黄龙轻而易举,实则这一棋却险象环生,聪明的对手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你眼前呢?走棋如行军,从古至今取胜之道皆是步步为营,哪有一开始疾马风行就能取胜的道理。”
另一位老叟说道:“红先黑后,这是礼让;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棋无悔大丈夫,这是为人处世;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心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警示与启迪。真君子应有大气度,棋盘逢对手,为何不能让人一步,非要步步紧逼呢?这其中的道理,可不仅仅只限于这三尺四方的棋盘之上。”
日头早已落于西山之下,西城门墙角下的两军对垒散去,秦熠川看着两位老叟结伴离去的背影,躬身拱手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