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柳宸来说，武云帆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甚至完全不必在乎对方的生死，因为，他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完全掌握。
但是，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此时此刻，心中带着几分莫名的悲痛。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将这种感受，理解为，对于一个年轻且前途无量的生命，骤然离世时的那种无力感慨。
曾经，柳宸也死过一次，那是在五年前，他修为暴跌的时候。为了承受所有人的冷嘲热讽，为了适应身份变化的巨大落差，他曾不止一次的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说，他已经死了，就在那一天，而今天的柳宸，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一个想要努力修行，并出人头地的普通修行者。
唯有如此，他才有勇气去接受过去，面对未知的未来，并日复一日的前往西子湖畔，在他人异样的目光下，盘膝修行，并且，坚持了五年。
“我觉得他不应该死，虽然他有罪在先，难道不应该上报衙役，由陈国律法来定夺他的罪名吗？”柳宸骤然抬首问道，他脸上带着疑惑与愤慨的表情，就是这种没有刻意装模作样的表情，让莫天策不由的眉头一皱。
也许用旁人的话来说，那便是柳宸真的很怪，在莫天策看来，对方最大的弱点便是怜悯，或者，通俗一点来说，是同情心。
怜悯是强者具备的高贵品德，而同情是弱者才会有的心心相惜，它会拖累一个人的抉择，成为他的羁绊，让他错过很多足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并且，这些机会往往都是一去不复返，错过后便不会再有的。
曾经，莫天策也是如此…
“这里不是陈国，是剑阁。”有顷，莫天策得到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完美的答案。
因剑阁自武皇帝抗争凉燕两国时起，便始终奔赴在战斗最为激烈的前线。所以，在正式立国之后，除了道德宗以外，剑阁便是第二个独立于陈国律法之外，由最高统治者皇帝直接管理的独立机构。
曾经，还有一个门派也享有这等特权，只不过，那百年的传承，在几十年前的那场烈火中，被烧的一干二净，它便是昔日同样如雷贯耳，令世间修行者为之向往的第三圣地——朔阳宗。
柳宸听到莫天策的回答后，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冰冷，他原以为，柳家蛇窝内斗，血亲相残，已经是世间最为令人发指的悲剧了。
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最恐怖的并非如此，而是无声无息中，便抹杀掉一个未来可能拥有无数可能的年轻人。与柳家相比，凌驾于陈国律法之上，名义上听从皇帝直辖的剑阁，显然是高了不知多少个等级。
想到这里，柳宸垂下眼眸，莫天策是不会毫无理由的告诉自己这些的，他再次出声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莫天策看着柳宸，神情始终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缓缓开口道：“这里是剑阁，我们有自己的规矩，武云帆坏了规矩，所以，无论我们究竟能不能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丁点的消息，他都要死，而且，还会死的很难看。”
紧接着，他迈开步子，在小房间中围绕着柳宸来回走动，同时补充道：“柳宸，有人查过你的身份了，你的祖籍不在庆阳县那种小地方，而是青云县，是当地柳家的嫡长孙。”
莫天策说到这里，突然止住脚步，他猛的盯住柳宸的后颈，声音阴冷的可怕，“你为什么要撒谎。”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语气里，依旧没有任何声调的起伏与波动，那感觉，就好像他并不是在对柳宸说的，因为在他眼里，前者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柳宸脖颈后的汗毛炸立，他只感觉有一只无比阴寒冰冷的手，缓缓扼住了他的后颈，压的他几乎要承受不住两肩的重量，这便是来自融元境修行者的压力，是面对死亡时，才会有的沉重感。
莫天策动了杀机，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武云帆因为刺杀未遂，便注定要被虐杀，柳宸在祖籍上撒了谎，那么莫天策也有足够的理由，铲除柳宸这个未知的危险因素。
他有这个实力，更有这个能力，现在，他也有了这样做的理由。
柳宸只感觉在莫天策强大如浩瀚深海般的压迫下，他的双膝渐渐地不堪重负，几乎就要发出一阵骨骼扭曲的哼哼，但他还是强撑着身体，并调动体内兵伐决漩涡，运行兵伐决的起手式，利用短时间内获取的强大爆发力，苦苦支撑着自己的身躯。
这感觉就好似化身一朵没有任何庇护的花花草草，在暴风雨降临的夜里，努力的挺直腰板，为了不让自己埋入底下的污泥里，用最纤弱的枝叶，与整片呼啸着狂风骤雨的天空作对。
“我爷爷叫柳霄汉…早年间在庆阳县，我父亲也生在庆阳，后因得罪了当地官吏，爷爷不得已举家前往青云县避难谋生，但我年幼时，爷爷便教导过我，落叶总要归根，人也是如此。”
“所以，我青云县柳家的祖籍，的确就是那小小的庆云县，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我不能更改，因为…这是我的根。”柳宸强顶着来自莫天策的压力，开口解释道，他说话时语序罗列清楚，逻辑紧凑，毫无破绽可言。
但恐怕只有柳宸心中的深蓝知道，柳宸撒了谎，虽然这也不叫撒谎，但柳宸所说的，什么自幼便被爷爷教导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
只是，它早在柳宸进入别院前，便将自己“隐藏”起来，杜绝一切生机，以免被莫天策这种强者觉察一二。
而莫天策其实并未对柳宸动用武力，他只是稍微释放了那么一点点威压，而这时，他却突然感觉到自己很喜欢看到柳宸吃力的模样，便一不小心，又多了那么一点点。
直到柳宸体内灵力突然倍增时，他才惊讶的发现，柳宸修行的练体术，应该就是部队中盛行的《兵伐决》。
虽然这本修行术，前期能够给人巨大的收益，但莫天策何许人也，自然也知道这本《兵伐决》的弊端，还有中后期的修炼难度，比起寻常修行之法，难了何止几倍。
如此一来，他便更加不看好柳宸了，原来他先前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只是因为《兵伐决》的缘故，怪不得他的灵力纯净而厚重，只是因为兵伐决漩涡的磨炼，与那层层潮汐之力的冲刷。
不过，他也能感受到，柳宸在这《兵伐决》上的造诣，显然已经是走到头了，因为他迟迟不能突破，所以空有一身强悍的灵力，却始终在识灵境巅峰滞留，不然，他早就可以突破自身桎梏，成功凝元了。
想到这里，莫天策的神情里也多了几分怜悯，想来柳宸还并不知道此事，想来他是因为这霸道的练体术，所以才赢得了剑阁邀请函。
不过，柳宸现在拥有的越多，将来失去的，也会更多，更快他便会发现，三年后，与他同窗修行的人，一个个实力突飞猛进，成功凝元，而他自己，却依旧在识灵境巅峰踏步。
莫天策显然是并不打算点破的，此时的他，巴不得柳宸能够早些离开剑阁，因为他多留在剑阁一天，莫天策便会多难受一天。
莫天策收回威压，房间内的压迫感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就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一般。一两滴汗水，自柳宸的下颚上滑落，滴在房间的木板上，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响声，似是在证明着，方才的那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