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飘荡着灰尘和沙土的光线里,三儿看清楚了眼面前的军装,来的人是****。前面一个大个子取下了自己的钢盔,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叫其他人放下了手里的枪,“兄弟们受惊了,我是国民革命军35军302团新一营三连连长木长锁。”车厢里的人松了口气,谁也想不到,噩梦就这样结束了,他们稀里糊涂地从闷罐车里走出来,发现他们正置身于满眼荒草的山沟里,车厢里外都是日本兵的尸首,而四外则站满了****士兵。****士兵排成队,在木长锁指挥着顺着山路去不远处坐卡车前往营地,但面对着三儿他们几个八路军,他似乎有点儿踌躇,一下子不知道该咋办。 “木长锁,你愣着做什么?”车头的方向走过来一个人,鼻梁上架着一对酒瓶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威风,皮靴子在地上才得噔噔响。三儿老远抽着走过来的这人,只觉得这人的架势牛逼哄哄的,却有几分熟悉。 “报告团长,”木长锁急忙迎上去,“这里有几个友军的战士……” “既然是友军,就一起接回营地去,你傻愣着干啥?”说话的人瞪了木长锁一眼,打他身边走到三儿他们跟前。
这个人的眼睛打眼镜片后边巡视着眼前的这些人,然后在三儿身上停了下来,看到三儿的面孔,他愣了愣。三儿看到了那双在酒瓶盖后面眨动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瞳孔在三儿的眼里收缩,三儿一时有些恍惚。他走到三儿跟前,五官不自觉地颤动,嘴唇嚅嗫几下,几个大步跨到他跟前,半问半答地咕哝了一声“三儿”。只是看了一眼他的眉眼,就搂住了他,三儿拍了拍他的脊梁,他在三儿的肩上哭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边上的人都有些摸不清楚头脑,木长锁也不清楚,35军302团新一营年轻的营长廖永嘉跟这个八路军战士是啥样的关系。 永嘉叫木长锁带着其他几个八路军战士坐卡车回营地,他则拉着三儿坐上了他的小车。三儿是头一回坐小车,感觉就像个小跳蚤,在山路上灵活地蹦跶着。永嘉坐在身边,穿着****的大官才会穿的那种深蓝色的军服,腰里别着他从没见过的手枪,他出息了,当大官了,一只手里还攥着白手套呢!永嘉显得很高兴,在颠簸的车里挂着惯有的微笑,他们离开有好些日子了,久得叫三儿用上脚趾头都盘算不过来。
永嘉告给三儿,他是在南下的路上叫人给抓了壮丁,原本打算当逃兵,但遇到了302团的团长郭景云,他发现永嘉不仅会耍笔杆子,脑子还挺灵光,就直接将他提拔成了排长。后来,在郭团长的安排下,他娶了翠英婶跟小蝉儿,一个做大一个做小,翠英婶给他生了个闺女,小蝉儿给他生了一对小子。三儿说想不到永嘉都有三个孩子了,永嘉笑着说,他更想不到,自个的兄弟就是察哈尔赫赫有名的“贾三投”。 永嘉说他们早就得到了情报,说日本兵要把一帮俘虏运到哈尔滨去做生化武器的试验品,所以他才会带着新一营孤军深入拦袭这列火车。日本兵咋也不会想到,傅作义的察绥军会忽然出现在这样的山沟里。在这列闷罐车里关着很多****中的功勋战将,不能叫他们就这样沦为日本人的试验品,“他们应该光荣地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血荐轩辕,不应该死在日本人的实验室里。”三儿看着永嘉,他还是那么会说,嘴里一套一套的,三儿听不大明白,但是打心眼里佩服。 他们的营地设在背旮旯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是走到边上也不容易发现。
永嘉的帐篷很简陋,他说只要救到人,他们就得连夜赶回绥化,万一被小鬼子盯上可就麻烦了。他叫警卫员那几个罐头进来,一会儿又叫警卫员去别的连问问,看谁那里有酒,取过来一瓶,等回到绥化他就还。三儿说不用客气,这啥时候,还喝啥酒啊?永嘉说咱们兄弟久别重逢,还是在此时此地,不喝一杯实在不合适。三儿看着永嘉,知道他想说啥,他要三儿一块堆去投****,加入察绥军,“就‘贾三投’在察哈尔省的赫赫声名,到察绥军足够做个营长的。”毕竟,****是正规部队,八路军更像是散兵游勇。三儿说他不能跟着永嘉,他是共产党员,在党旗前头举着拳头发过誓,必须得为自己的主义奋斗终生。****是打小鬼子,****也是打小鬼子,既然都是打小鬼子,在哪还不一样?三儿在自个的肚子上比划了比划,二片子存上了,眼瞅着三个月了要,他也要当爹了。 警卫员寻摸回来一瓶洋酒,永嘉拿过去看了看,只有屁大一点儿,警卫员为难地说找了半天,就找到这么些。“真是,这点儿还不够他垫牙缝的,”永嘉说,“看起来只能将就着充充场面了,等以后打跑小鬼子,咱们到北平找个大馆子喝个够。
” 他们就着洋罐头喝着酒,三儿讲起他带着银花回到龙王梁,他的弟弟得了肺痨去世,他又是咋样跟二片子私奔出来。永嘉听得很认真,就像是先头在“群仙书院”里听小蝉儿唱曲子,他实在想不到,在他们分别以后,三儿居然经历了那么悲欢难尽的生活。 “早知道,那会儿我就不该叫银花跟你去,我要是拦下来,不会出啥幺蛾子。”永嘉叹了口气,“她那样的人,就该扔到路上喂狼。” “也不能怪她,要没有她,老四也够戗能活。”三儿说,“有啥好怨的,各人是各人的命。” “是呀!”说到这里,永嘉叹了口气,“在我叫抓了壮丁没多少时候,掌柜的就去世了。” “得的啥病?” “主要是着了风寒,加上路上缺衣少食的。我那时候不在她们跟前,翠英当了几件首饰才算埋了掌柜的。” 酒跟罐头一会儿就吃没了,他们盘着腿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各自当兵的事情。太阳偏西了,三儿听着永嘉说话,又觉得像在梦里,刚刚不是还在闷罐车里被关着吗?咋眨眼就跟穿着军装的永嘉坐在一块了?三儿跟永嘉讲起他在下谷镇外围跟汉奸兵拼刺刀,那是他头一回跟敌人进行白刃战,他很害怕,怕得双腿打摆子,可他还是低着头冲上去了。
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可他还是会梦见,血里花红地人在眼面前晃悠,惊出一身冷汗。永嘉聊起了忻口会战、据守太原、五原大捷,每一场战斗几乎都是九死一生。正聊到五原大捷,永嘉的警卫员进来,说是已经联系到了就近的八路军指挥所。 “一会儿我叫人送你们到就近的八路军驻地,稍晚我就赶回绥化了,再要见面,又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等打跑了小鬼子,咱们不就能常见了?到时候我带着二片子去瞭你们。” “打跑了小鬼子以后吗?”永嘉别扭地笑了笑,“这世道还不知道是个啥样。” “小鬼子没有了,咱就能好好回去拾掇地,种点儿吃的用的。”三儿说,“那时候,才舒展!” 永嘉想了想,对着三儿,说:“日本人是没有了,可你的主义呢?” “让穷老百姓过上舒展的日子,”三儿笑了笑,“就是我的主义。” 在太阳落山以前,安排妥当了卡车,三儿他们换上了新的军装。三儿看了看段志刚他们,拾掇了以后,还是胳膊上能跑马的战士,他跟永嘉挥手告别,翻身跳上卡车,跟段志刚他们站到一堆。卡车开出去没多久,永嘉坐着他的小车追了上来,卡车停住,他从腰里取下手枪,塞到三儿的手里。
“这支勃朗宁M1911手枪,是一个美国佬送给我的,性能不比你们的‘扫帚把’毛瑟C96要差。还有一段路,带在身上,万一用得上呢!”三儿知道这礼物贵重,不敢收,可永嘉把它往三儿腰里一别,就坐回到了自个的小车里。他拒绝不了永嘉,打“群仙书院”里永嘉把银洋塞给他的时候起,他就拒绝不了。 永嘉的小车开向跟卡车相反的方向,他探出窗户看着卡车搅动着烟尘开向远处,隐约还能瞅到三儿在跟他挥手。过一会儿,烟尘散去,就啥也看不到了,只有绵延的山峦,跟空旷的天空,他终于确定,他最好的兄弟三儿已经走上了跟他不一样的路。他们自打在武城口分道扬镳,注定这辈子就要走上不一样的路了。 三儿他们坐着卡车到就近的八路军驻地时,冯伟也到了,他是骑马来的,李宝棠听说三儿他们还活着,就把自个最喜欢的马借给了冯伟。“营长是怕别的部队趁火打劫,把我们的战斗英雄给拐跑了!”在日本兵的这次大规模扫荡中,八路军的损失惨重,各团都不得不化整为零,到深山老林里去组织工作,短时间内尽量避免跟日本兵做正面战斗。八路军毕竟不算是老蒋的队伍,不能指望跟老蒋的队伍穿一条裤子,他们得自个想办法解决生存问题,能生存下来才能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