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开！快闪开！” 王松走在前头，脑门上青筋暴起，扯开了嗓门大喊着。街上的人们都让开了路，后边是赵远景跟段志刚抬着担架，三儿躺在担架上，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人还在昏迷着。罗旭东站在担架旁边，用手打边上护着担架。前头的人急忙让开，新一营的战士们拿着枪跑过来，自动在两边护卫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看到战士们荷枪实弹地站在四外，罗旭东皱了皱眉头，“你们端着枪做什么？仗打完了，你们顶着门不怕走了火？吓唬老百姓吗？” “指导员，我们这不是怕营长有个三长两短嘛！”一个战士委屈地回答。 “有啥意外？”罗旭东说，“新保安都解放了，部队首长都不怕有意外，我们怕什么？怕老百姓吗？” 王松看着罗旭东发火了，赶紧叫战士们收起枪来，嚷嚷着都逞啥能耐啊！营长叫敌人打了一枪的时候都跑哪去了，现在知道出来保护营长啦？新一营驻扎的地方在新保安的北城墙根，这里有处院子很大，院子里住着三家人，当地的人管这里叫“孤老院”，本街最有势力的几个老人原来都住在里头。
住在东屋的老人姓胡，因为在家里排四，街上人都管他叫“四大”，管他媳妇叫四婶，在“五味斋”里管账房，为人老实巴交。 段志刚跟赵远景把三儿抬进了四大他们的东房里，放到了南间的炕上。新一营的战士一个一个往屋子里涌，嚷嚷着叫四大一定照顾好他们营长，只要营长能醒过来，他们给四大做牛做马、端屎端尿。战士们的声音都给炸雷似的，震得屋子的仰层往下掉灰，四婶担心着自个的灶火，怕这些莽撞的人把灶台给挤塌。四大说解放军同志们放心，我们肯定把这位领导照顾好，可前排的战士们停住了，后排的战士们还在嚷嚷，四大说得是啥，他们根本听不清。一会儿，东房外头也扒满了人，眼巴巴地守着他们的营长。 段志刚跳到炕沿上，咧开自个的嗓根眼，“都别……******……嚷嚷了，你们还、还叫……咱营……长休、休息吗？” 罗旭东跟哄小鸡似的，把战士们哄到了外头，然后站在台阶上跟他们训话。告给他们，解放战争还没有打完，国民党反动派还没有完全消灭，他们还得抓紧时间休息，随时等待上级的命令出发。
他停了提，又说不要给老百姓添乱，孤老院有啥能干的活儿，就帮着干干，帮着挑挑水、劈劈柴、喂喂马，打仗的时候短了啥，帮着拾掇拾掇，我们是人民解放军，别以为自己是兵大爷。 四婶进来看着三儿脸上血肉模糊的，就冲另一个屋里喊人，叫她帮着给这个领导擦擦脸。一个女人聊起门帘打西间屋里出来，去壶里倒了点儿热水，顺手把手巾搭到肩上，进了东间。四婶在水里涮了涮手巾，罗旭东撸起袖子要来，给四婶拦住了，这时候段志刚、赵远景、王松、马岳他们几个都挤了进来，站在旁边守着。四婶用手巾一点儿一点儿擦去三儿脸上的血和泥，站在四婶边上的女人忽然就扑到了三儿身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你干啥？”段志刚的话才喊完，赵远景、王松、马岳的四五支短枪就抵在了那女人的身上，手指扣着扳机，只要她动一动，就会变成马蜂窝。 “干啥？”那女人摸着三儿的脸，就哭了起来，“我还要问你们干啥，我是他媳妇，你说我干啥？” “媳妇？”王松、赵远景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了眼。
段志刚赶紧跑过去，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赶紧挥手叫他们把枪放下来，“真******……大、大水冲……了龙、龙王庙，这、这真……真是嫂、嫂子，真……真是……嫂子！” 王松、赵远景、马岳他们赶紧收起枪，退回到地上“咕咚”就跪下了，二话不说就磕头，王松抬起头来，眼泪就流出来了，“嫂子，我们对不住你，没有照顾好营长，还对你掏枪，你罚我们吧！” 段志刚也“咕咚”跪下，打腰带里取出盒子炮，放在炕沿上，“嫂子，我、我没有照……照顾好营、营长，你……要、要是恨我，一枪毙……毙了我，老、老段没……没话讲！” “好呀！这么些年，都当到营长了，这营长好大的官威呀！看把你们几个给吓得！”二片子叹了口气，抹掉脸上的眼泪，“你们都起来，跟我说说，这是咋回事。” “二片子同志，你好，营长他没有啥官威，他们几个就是太关心他了。”罗旭东跟二片子敬了个军礼，“他没有什么大碍，攻城的时候旧伤复发，加上失血过多，只是昏过去了，过会儿就会醒过来的。” 四婶把手巾交给二片子，二片子又把三儿的脸细细擦了一回。
四婶看这情形，笑着给罗旭东他们打了手势，把段志刚、王松他们都扯了出来。走到院子里，王松回头望了一眼东房，跟马岳悄声说，“怎么这么巧啊！”可这个时候，罗旭东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靠着院子里的大榆树，叹了一口气。刚刚就在卫生队，军医告诉他，三儿的右腿怕是要瘸掉了，伤到的是老伤口，而且叫子弹打穿了，骨头跟神经都遭到了破坏。至少要修养两三个月，养好了也得是个瘸子，罗旭东没敢告给别人，现在，他更不知道该咋跟二片子交代。他想着等打下北平，抬也得把三儿抬去北平，找最好的大夫给他把这条腿摆弄好。 在东房里，二片子握着三儿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这时候门帘子被撩起来，一个六七岁摸样的小男孩走了进来，他扒到炕沿上，问二片子咋哭了，又问这人是谁呀？二片子把小孩子抱到炕上，指着三儿跟小男孩说，这就是你爹，你爹是大英雄。小男孩爬到三儿身边，用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凑到他耳朵根，喊了他一声“爹”。二片子说声音咋这么小，大点儿声，小男孩又爬过去，喊了一声。
这一声喊过去，三儿的手指头动了动，二片子看到他的眼皮子慢慢张开，他动了动嘴唇，二片子知道那是一声“哎”。小男孩摸着三儿的脸，咯咯笑起来，三儿看着自个的儿子，觉得魂跑去地底下走了一趟，被这奶声奶气地叫唤给拉了回来。他用舌头舔了舔自个的嘴唇，然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僵硬的身子骨也随着笑颤了起来，“他娘耳朵的”，他说的时候心里真是啥滋味都有。 自打他叫日本人俘虏去，一晃好些年就过去了，他长得更壮了，连性子也比先头烈了。李宝棠跟冯伟来探望他们，带来了新的军装，晚上她给他换衣裳的时候，见他身上都是伤疤，他的伤还没有好，就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当家的，给我冲个凉！”他高声吆喝着，她说你冲个屁，腿上的伤还没好。她给他擦身子，他不忘了跟自个的兵瞎扯，说这仗虽然赔出一条腿去，可是赚回来一个媳妇、一个儿子，真值了。他身子上的肉疙里疙瘩的，每一块都硬邦邦的像石头，那些伤疤刻在石头上，一条伤疤就是他的一段日子。她说不过他了，他喘的气比她粗、嗓根眼比她大、胳膊也比她粗壮，一只手就能把自个的小子端起来举过头顶，谁也拿不住他了。 “咱小子叫个啥名？”三儿回过头来问二片子。 “叫‘贾勇’。
” “谁起的？” “四大起的。” 三儿想了想，说，“好名。” 白天部队在街上跑操，三儿搬着凳子坐在街门口盯着，部队打孤老院门口出发，一直跑到北街上，绕过北城墙根的戏台子，打北门外跑回来。每天跑两圈，快跑完的时候，三儿一看到部队在北边露头，就扯着嗓根眼喊。部队里的兵都服他，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旁边守着的小孩子都取笑他，可没有一个战士笑，这瘸掉的一条腿是新一营的招牌，不要命的营长带着一伙不要命的兵。在三儿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段志刚当代理营长，他当得有模有样，不过凡事都找三儿来请示。
三儿烦他，说芝麻绿豆大的事你请示个屁，段志刚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解释半天，新一营的人眼里只有瘸子营长。 再出早操的时候，三儿拖着一条腿到队伍前头训话，那条腿搭在地上，像一条沉重的铁链，划出一道刚硬的线，另一条腿踩在地上，每一脚都踏出一个坑。“老段是老兵，打区小队的时候跟着刘队长出来的，现在他是代理营长，代理营长那也是营长，是组织上的安排，他代理的就是我，老段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老段做的事就是我做的事。谁要是不服，就来找我。”三儿停了停，问，“都服不？”没有一个人说“不服”，打那以后，段志刚再说话，就跟三儿是一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