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知青一到龙王梁,就揭去了旧的大字报,写好新的贴上,这回换成了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紧跟统帅毛主席,广阔天地炼忠心”、“战天斗地”的口号。吃过晚饭,他们排着队来到三儿家,说是革命小将来看望革命老战士。 “您是老同志,我们要向您学习。”王晓敏说,“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 “学习啥呀!我们那时候不讲斗争,讲的是团结,团结同志,团结社会各界力量。”三儿说,“我入党那会儿,讲的是忠于党,忠于人民。” “我们当然要讲团结,可也不能放过混进人民群众中的反动分子。”王晓敏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您作为老革命,更应该及时跟反动分子划清界限,在跟反动分子斗争时更应该责无旁贷地冲到第一线去……” “放屁!”三儿一巴掌拍在小炕桌上,小炕桌立马裂出条纹来,吓得三个知青身子一抖,“老子打仗的时候杀人,为的是往后不打仗;往常打人,那打得都是混账玩意儿、畜牲。现在太平了,像许先生那样的老实人我不打。
你们也别假惺惺来学习啥的,扯!往后只要别来找我的麻烦就行,我的觉悟就这样,谁也别在我脑袋上屙屎,要是敢我就把他肠子拽出来当缰绳!” 知青们小声骂骂咧咧地走出三儿家,迎面正撞见铁胆往进走。铁胆的一条腿跨过门槛,迎面瞅见王晓敏他们走过来,慌里慌张退出去,傻愣愣地窝屈到街门边。知青们走了段路,那个女知青扯着王晓敏的袄袖子,笑嘻嘻地说贾崇武家的傻小子看上你了,瞧他那副傻样,眼睛看得都拔不出来了。王晓敏扭过头去,见铁胆立在街门边,撞上她的目光,急忙扭身往院里走,走得丢了魂,还给门槛绊了一下。王晓敏冲铁胆的后影白了一眼,嘴唇撇了一下,大鼻孔里挤出一声“哼”。 学校又复了课,知青们给自个分配任务,一人担一门课,逮着空也教孩子们唱歌、画画、写大字报。一个知青担课,其他几个知青就下地去干活儿。他们积极性高,人们却不买账,谁也不愿叫他们过去。二月没法子,就喊他们给自个搭把手。城里来的年轻人哪干过农活儿,锹拿不起,镐挥不动,挑子也不会担,下地去做点儿轻省活儿,又给蚊虫叮得直叫。
两个知青在地里折腾得乌烟瘴气,没干啥活儿不说,还踩坏了老四种的葵花,老四气得腮帮子鼓得要破开,却没法发作。 村里的人不欢迎他们,他们的热情没多长时间也冷了下去。过了半年,大字报也不咋更换,三个人成天为谁留在学校教书、谁去下地争个没完,也不知道打啥时候起,王晓敏给另两个知青孤立了,另外的女知青跟那个男知青好上了。有一回王晓敏夜里起来解手,听见教室里有动静,偷偷借着窗户缝往里瞄,看见那女知青脱得光么格黏,跨在男知青的身上,把身子扭得成了麻绳。王晓敏想去举报他们,可那男知青家里有关系,别叫举报不成,自个还有可能遭殃,她忍气吞声,只好由着他们作威作福。 王晓敏的伯伯跟着国民党澈去了台湾,她的成分不好,所以她很早就跟家里断了往来、加入了造反派,为这她妈没少在人前人后抹眼泪。她见惯了挨批斗的“黑五类”分子,她怕,她得努力争取进步,不惜一切跟敌对势力划清界限,所以当毛主席提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时候,她头一个站了出来。她觉得父辈给自个的身上涂满了泥浆,她要跳到乡下的池水里去洗个干净。
她如愿到了龙王梁,可她却发现,她跳进的不是清澄的水塘,而是更泥泞的池沼。跟她一块到龙王梁的一对知青躲在学校里,她则成天都要到地里去劳作,刚到龙王梁那会儿的精神气早没了,她就像一个皮球,给人们你一脚我一脚踩泄了气,干瘪地扔在地垄间。 王晓敏太单瘦了,身子跟高粱杆似的,人们各忙各的,没人愿意搭理她。铁胆干活儿干得没有心思,眼睛老在王晓敏那边打转。二片子看在眼里,走到铁胆跟前,跟铁胆说去帮帮王晓敏,“人家个闺女,先头也没干过啥重活儿,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过去帮把手有啥的!”铁胆看了看二片子,轻轻“哎”了一声,低倒头走向王晓敏。 王晓敏不愿叫人帮她,她心里那点儿自尊心还在逞强,可铁胆的手像钢钳,钳住她手里的耙子,毫不费力地钳了过去。他站在地上,操持着手里的耙子,显得熟稔又轻松。王晓敏蹲下身,泪水吧嗒吧嗒落到地上,她这时才觉得自个选错了路,她不该到乡下来,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跟她生分,都容不下她,她在这里显得分外局促。
可她哪也去不了,她要留在这个村子里了,一生一世,一步都走不出去,最后长得跟这里的女人一样,毛孔粗大,皮肤粗糙,说话又响又野,像下猪崽一样的生孩子,在天光下用破砖头砌的茅厕里宽衣解带,随时随地用不堪的字眼骂街。她想着想着,觉得四外的庄稼越长越高,盖住天跟太阳,叫她永远都不能再直起腰来。 收工了以后,王晓敏没心思去食堂吃饭,她知道铁胆在注意自个,趁他不注意溜开了。她跑到旱桥下头,捡了块清静的地方,没啥求的,就想好好哭一回。她的脸埋在手心里,脑子里转过的是奶奶、母亲、哥哥的脸,从前的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晃,她的眼泪垮了坝的往外涌。她觉得没待多大工夫,就听到了夜猫子的叫声,她仰起脸,发现天色不知啥时候早黑下来,边上是各样虫子在叫。王晓敏有些害怕,她顺着坡往旱桥上爬,正爬着,觉得有啥东西在手边动了下,她仔细一看,是一只巴掌大的癞蛤蟆,灰不溜秋,身子疙里疙瘩,凸着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王晓敏吓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回了龙王梁。 她跑回学校的时候,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去推门,门朝里头锁着,过了半天也没人开,又敲了两下,才有人走过来,门却只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那个女知青苍白的脸,她裹着绿军衣,手打着呵欠,眼神里尽是不耐烦。 “让我进去。”王晓敏说。 “今天你去教室睡吧!”女知青冷冷地说,“我老睡那里,第二天浑身酸疼。” “凭什么让我去教室啊?”王晓敏生气地问,“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 “不凭什么,叫你去你就去,别给脸不要脸!” “哼!”王晓敏气得牙都要咬碎了,“你们两个臭不要脸的,小心我去举报你们!” “你去呀!”女知青冷笑地说,“别以为你跟史大个子的事我不知道,你不比我干净多少!” “你……”王晓敏心里“咯噔”一下,这事她怎么知道的?“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别真以为史大个子就搞了你一个吧?实话告诉你,我这胸脯子就是他给摸大的,你当他是董永,他可只当你是潘金莲,大家都一样,谁也别嫌谁骚。”说着,女知青就关上了门。 教室里根本没法睡,外头的树木映在窗户上影影绰绰的,苍蝇蚊子更是成团地在身边打转,隔壁传来男知青跟女知青寂寞的喘吁声。王晓敏待了会儿,还是走出了教室。
龙王梁在山坳子里,哪怕是夏天,早晚的风也是凉得能吹进人的骨头缝,王晓敏在学校门口才走了几步,就一阵一阵打哆嗦,她满身满心的委屈,在眼里打着转。 这时打身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吓得瞪大了眼睛,那影子戳了一会儿,才从草拨子后头走出来。铁胆打影里走了出来,他穿着大红背心,手里拿着自个的外衣,站在离王晓敏有两步的地方,低倒头不言语。 “你、你要做什么?”王晓敏紧张地问。 “啥……啥也不干。”铁胆说话磕磕巴巴,像是比王晓敏还害怕。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铁胆的头更低了,他的手伸出去,把自个的外衣举到王晓敏眼前,“你冷的话,先穿我的袄吧!” 王晓敏看着眼前的铁胆,心里头乱得没头没尾。铁胆忽然把袄塞到她手里,掉头就跑,他朝着一个方向低倒头猛跑了一气,狠狠坐到了地上,他想自个真傻,傻到脑子里像灌了面汤,说的是傻话,做的是傻事。 铁胆坐了有一会儿,觉得屁股叫凉森森的地面给凉透了,接连放了几个屁,才站起来。正拍打着屁股上的土,却见王晓敏打远处向他走过来,他又不知道该咋办了,就戳在那等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你、你先穿着吧!”他的舌头又绕住了,“就……是有、有点儿味,确实不、不太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