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大笑起来，赵远景打开那瓶茅台给两人的酒盅里斟满，自打离开新保安，两个人三十年没有见面，再见都成了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赵远景跟三儿说，老段他们几个也风光不了几天，迟早得退下来养老，到时候他们几个一块来龙王梁找三儿叙旧，要不就接三儿到北京城逛逛。三儿拍了拍赵远景的肩，到哪都行，只要兄弟们的身子骨都硬朗，想去哪去哪。两个人喝着酒，就聊起了打仗的事，聊起了新一营，打刘全勤、老皮、二赖子，聊到李宝棠、冯伟、罗旭东、郝驴子、闫平安，又说起罗旭东在朝鲜战场牺牲的事，三儿又流了一把眼泪。 “营长，”见二片子到伙房去收拾碗筷，赵远景才压低了声音跟三儿说，“孟海英你还记得不？” “记得。” “文革的时候叫造反派批斗得够戗，最后割腕死的。” 三儿愣了一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贾佳成亲以后，三儿觉得院子里一下冷清了不少。铁胆跟知夜住，这个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二片子跟银花，孩子长大了总是会离开，相依为命的只有自个的女人。好在都离得不远，龙王梁这巴掌大的地方，成天都能见着面，知夜爱跟银花待着，就经常在这边过夜。
贾佳嫁人以后，铁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成天都不作声，出来进去显得很落寞。银花有几回试着跟铁胆商量，王晓敏走了也有两年多了，知夜开始念书，往后吃喝拉撒总得有个人把持，家里不能没个妇道人家，趁着年轻，要不再找一个？铁胆摇了摇头，别说她走了两年，就是走了二十年，他也放不下她。她站戏台子上批斗许镜开的时候，就叫他着了魔，他明里暗里待见她，总算跟她有了知夜，只要看见知夜，他就想到了王晓敏，他的心就像千百根针扎着。 1981年的冬天，龙王梁下过第二场雪，贾佳来到了娘家，她打口袋里取出好些柿饼子，跟她娘嚷嚷着要吃杏干。二片子眼可尖，瞟了一眼贾佳的肚子就猜出了存上的月份，用手指头戳了下闺女的脑门儿，你个疯丫头，这大雪天的，路上可滑，你挺个大肚子乱哧溜啥。贾佳笑嘻嘻地说，这两天嘴可馋，就想吃她娘烙的馅饼，夜里梦见哈喇子都湿透了枕头布。二片子高兴地抹净手，去米面缸里舀面，打发铁胆跑一趟小卖部去，买白菜跟肉回来，贾佳打小最爱吃的就是猪肉白菜馅。
铁胆揣着手往小卖部走，走到路上，隐隐约约听到大喇叭里念着了自个的名字，他停住支楞起耳朵，北风嗷嗷地刮着，大喇叭又“沙沙”地响了一阵，那声音断断续的，听不大分明。大喇叭已经很久没修过，声音效果早不比先头，自打恢复高考那年坏过一回，就时好时坏。但平常也没人用它，除非有集、有展销会、有谁家来信或是电报才会用到，要是碰着大事，就白纸黑字的贴到戏台子前的墙上，自有多少认得两个字的人领会精神，通过口耳相传扩散开去，保证全村老少无人不知。铁胆买好了白菜跟肉走出小卖部，心里头终归还是疑心刚才听到了自个的名字，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顺道跑一趟公社妥当。他提溜着肉跟白菜到了公社，到收发室打听，果真有一封寄给他的信，是打邻县的县城寄来的。那人把信递给铁胆，还异样地愁了铁胆一眼。铁胆拿着信，心里紧张不已，信封上的字大部分他都不咋认得，但有几个字他认识，那就是“王晓敏”跟“铁胆”，先头王晓敏在的时候，经常教他写。
铁胆回到屋里，把买回来的肉跟白菜交给二片子，就拿着信去找贾佳，叫她赶紧把信念给他听。贾佳拿着那封信也是一愣，信是打怀来县沙城镇寄来的，寄信的地址写得非常详细，哪条街哪条路哪条巷子哪个门都写着，寄来这封信的认识王晓敏，信封上确实是她的字迹。贾佳撕开信封，打开信纸，看到上头纸写了两个字，这两个字甚至连知夜也认得，是：救我！铁胆立马愣了一下，王晓敏出了啥事，咋会叫他去救她？但随即他就起身往出走，银花赶紧把他呵斥住。 “你干啥去？” “去救人。” “去哪救？” “去沙城。” “你找得着吗？” 外面的雪还在往下飘，北风吹得窗户一阵阵战栗。铁胆到底没出过龙王梁，沙城在哪他就听人说过，具体在哪他根本不清楚。三儿拿着信封，怀来县他去过，先头打仗的时候，经常在东花园、新保安、怀来城、官厅一带活动，不过沙城还真没咋去过。
可不管咋说，王晓敏是知夜他娘，不管现在是啥关系，至少先头也算咱老贾家的媳妇，哪能不管？三儿打炕上拿起棉袄跟棉帽子，叫二片子给他拿三百块钱，铁胆问三儿干啥去，三儿说干啥，去救王晓敏呀，你到那人生地不熟的，有啥事你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在那管咋着急了还能找着帮衬得上的人。三儿迈开了步子往出走，二片子问你不吃晌午饭啦，三儿说接回他的傻儿媳妇一块吃。银花见三儿都走出了院子，铁胆还在那呆儿愣怔的，就用扫帚把戳了戳铁胆，傻愣着干啥，还不快去赶你爹？铁胆这才反应过来，抓起棉袄往出追。 外头冷得站一会儿脚就冻麻了，雪天路滑，车都开得慢，三儿跟铁胆揣着手等了半天，才慢慢悠悠过来一趟车。大雪天的没啥人出门，车上空空荡荡的。三儿跟售票员打听咋去沙城，售票员叫他们到三岔口下车，就有到沙城的班车。打龙王梁到三岔口没有几站，他们下了车又在寒风里等了半天，不过虽说是雪天，去沙城的车上人倒不少。售票员见三儿一瘸一拐的，就把自个的座让给了他。
三儿问售票员，咋这么些人去沙城，我记得那地方荒得很，有啥可去的。售票员问三儿啥时候去过沙城，三儿一盘算，三十二年了，还是1949年平津战役的时候打那路过。车上的人说，怪不得，老同志，你那会儿的沙城跟这会儿的哪能比。原来，解放后修官厅水库的时候发现，水位上升会淹掉怀来城，就把怀来县城搬到了沙城，如今沙城就是怀来县城，北边是国道，南边是铁道，百货大楼、贸易大楼、顺城街啥的可热闹，是大地方了。三儿啧啧着嘴，三十年间的变化简直是换了个天地。三十年？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男人说，他改革开放那年到的沙城，如今也就只有三年时间，都跟他到的时候不一样了。有年轻人打量了三儿一阵，探身过来，叔叔您参加过平津战役啊？三儿说，参加过。打得凶不？凶，对上傅作义的王牌35军，能不凶？车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围过来打听，三儿就跟他们聊起来。站在一旁的铁胆，没有啥心思听他们聊天，他满心满肺都是王晓敏信上那沉重的两个字。 到沙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雪小了，风还在刮。
三儿取出王晓敏的信，跟售票员打听寄信的地址，那个南方人一看，说他正好住那附近。他们顺着龙潭路往南走，两边都是四五层的楼，昏黄的路灯，三儿啧啧着嘴说，三十年前，这里荒草连天，哪能想到是这样的景象？南方人一路都指指点点地介绍，这个是百货大楼，这个是贸易大楼，这个是新华书店，这个是怀来宾馆。走到龙潭路的尽头，向东一拐就是顺城街，两边都是店铺，南方人说，他们来得晚了，如果是白天这里可热闹，人挤人的根本走不通。信上的地址就在顺城街北侧的斜巷子里，南方人指着那斜巷子，说左边第三个门应该就是，有门牌号的。三儿谢过南方人，带着铁胆照门牌号找过去，果然是那个门，他抬手就敲门，里头的狗吠起来，不一会儿就听见房门开了，一串脚步声传了过来。“谁呀？”铁胆心上一紧，正是王晓敏的声音。“你爹。”三儿大声地说。街门打开了，王晓敏站在门里，两年多不见，她的眉眼上没啥太多的变化，只是头发乱蓬蓬的，眼窝黑乎乎的，眼睛珠子上都是血丝，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看就知道是给人打的。
王晓敏面对着三儿眼泪就流了出来，嘴唇嗫嚅几下，才叫出了一声“爹”。 三儿抬了抬下巴，“进去看看。”王晓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进走，三儿和铁胆跟在她后头，这个院子不大，到处都乱七八糟的，王晓敏一打开房门，扑面过来一阵酒气。屋子里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拿着碗在喝酒，眼睛看人的时候直打晃，显然是已经喝醉了。“******，骚娘们儿，看老子喝多是不？敢往家里带男人。”醉汉说着话，抄起跟前的烟灰缸冲王晓敏砸过去，正砸在她肩上，疼得王晓敏尖叫一声。铁胆一步跨到醉汉跟前揪住了他的袄领子，哪知道醉汉的力气可大，右胳膊把铁胆的手腕一压，左手抓住铁胆的手指往后掰，铁胆疼得惨叫一声，还来不及多反应，脚底下叫人一绊，整个身子就给摔在地上。醉汉骂骂咧咧的作势就要踹铁胆，腿刚抬起来迎面骨就给人踹了一脚，疼得他还来不及收回腿，就给三儿四仰八叉地撩倒在桌子底下。三儿拍拍手坐下来，斜了一眼铁胆，去打盆水，给这货醒醒黄汤。说着，他端起醉汉刚喝的酒呷了一口，就“呸”地吐掉，比马尿都不如。见铁胆跟王晓敏没动弹，三儿站起来打缸里舀了瓢水，“哗”一下浇在醉汉脸上，还没死踏实就站起来，别他妈扮死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