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离开龙王梁的时候,还没到清明,地都冻着,锅铲子掉地能弹起丈高。等他带着银花回来的时候,玉蜀黍都长得人高了,走到旱桥跟前,全是绿汪汪的,村里的房檐头都瞧不见。路过县城,三儿买了点儿白面、大米啥的,还给二片子买了盒胭脂。他去买胭脂,左躲右躲,还是让银花瞅见,褒贬他一路。银华一路上说个没完,跟家雀儿似的喳喳,夜里住大车店,她早起一见着三儿,就开始讲通铺上那个女人咬牙、那个女人放屁、那个女人发癔症,她说得三儿耳朵磨出了茧。可车一下山,瞅见旱桥,她就不说了,窝在那抱着她那宝贝疙瘩似的夜壶,闷不声地东瞅瞅、西瞧瞧。过了旱桥,进了村,人就多起来,瞧见贾茂家老三回来了,离着老远招呼。车过去了,又瞅见车上的女人,纷纷开始评头论足,人们对这个女人进行着各式的猜测,闲言碎语长了腿似的东颠西窜。 从老远传来一阵呼哨,两个孩子尖叫着冲向三儿的驴车,银花吓一跳,三儿扭过头一看,是自家老四和老五。老四问三哥你咋回来了,三儿说城里让日本人占了,没法待,可不就回了。
老五问这驴车是咱家的不,三儿说当然是,就“得儿——”地拖了个漂亮的长音,然后把鞭子在空中一甩,清脆的一声“驾”响彻龙王梁。老四和老五趴在车上,两双眼睛不停地瞅着车上的东西。 “姑姑,”老五指着一个面袋子,问,“这里头装的是棒子面吗?” “不是。”银花冷冷地回答。 “那是啥?”老四问。 “是白面。”银花说。 “车上没有棒子面吗?”这回是老四和老五一起问的。 “没有。”银花冷笑了一声。 “你俩知道个啥,白面比棒子面可好吃多了,是细粮。”三儿头也不回地说。 老四和老五无比失望地对视了一眼,啥东西能有棒子面好吃? 到了街门口,老五跳下车进去通知,银花起身要下车,“哎呦”一声又跌倒,时间太久,腿麻了。贾茂拉着脸走出来,三儿喊他,他也没应。叫老四帮着往进拿东西,抬眼瞥见银花,才跟三儿说把她先背正房去。三儿蹲下身去,银花就趴到他背上,胸前的两团奶子压在了三儿身上,三儿低着头,可还是觉得脸上烧起来。
在三儿背上的银花一看他耳朵根红了,明白是咋回事,坏笑着把搭到他脖颈上的手抱一起,身子挨得更紧了。三儿把银花背进正房,让银花先上炕,银花仰到炕上,瞅着三儿的大红脸,发出一阵让人酥的笑。三儿往外走,银花隔着窗户让三儿把她的夜壶拿进来,别叫小孩拿去玩。 三儿走到院里,他娘一把把他拽到边上,贾茂蹲在东房墙根,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三儿,你带这么个女的回来,是啥意思啊?”三儿他娘问。 “没啥啊!”三儿赶紧把话说明白,“武城口要让日本人占了,她一个女的又没地方去,我就先接这来了。” “那往后咋办?”贾茂说,“她一个女人家,住咱这,成啥事了!” “先住两天,我去给她往别的地方寻摸两间空房,”三儿说,“反正她说,往后就想在咱们村子住着了。” “那明天我去问问三大,把村北头老院收拾收拾,让她住那去。”贾茂拿起烟袋锅子抽了口烟,“那这边你先不用管,赶紧去趟拐子家,先跟人二片子说明白,别人家听说啥了再多想。” 三儿答应了,去车上把银花的夜壶抱进正房,就往二片子家去。
哪知道刚走到半道上,老远就瞅见了二片子。 他傻呵呵的站住,等着她。她也瞅见他了,可装作没瞅见,气嘟嘟走过来,用黑亮亮的瞳子剜了他一眼。 “戳这干啥,走啊!”二片子说,“带我去瞧瞧你从武城口带回来的媳妇,听说跟天仙似的?” “啥‘媳妇’,啥‘天仙’啊?”三儿一下慌了,脸憋得通红,“才不是哩!” “那你为啥带她回来?城里那么多女的,你干啥不都带回来?” “是有好些,可我不是就一辆驴车嘛,哪带得了那么多人?” “你这意思是说,你那车要放得下,还都拉回来?” “那不行,回来了砍哪去啊?” “那你跟我说,让她住到啥时候去,外头打完仗?” “不是,就今个一晚上,明个我爹找间空房给她,她就搬出去住了。” “你这时候狠得下心了?” 三儿挠了挠头,“那我也不能伺候她一辈子吧!我还要娶媳妇哪!” “娶个屁,谁嫁给你啊?” “啊!”三儿急了,“你不是说,我回来,你就嫁给我?” “你这都带女人回来了,我还咋嫁啊?” “都说了,我跟她没啥,真没啥。”三儿急得一脑门子汗。
“那你咋证明?”二片子说,“你脱了鞋,我看看。” 三儿就脱了鞋。 “我给你的鞋垫呢?她给扔了吧?” 三儿从怀里掏出那副鞋垫,伸手交给二片子。 那副鞋垫还跟走的时候一样,一看就没有用过,二片子的心一下软了,叹了口气,“超货,你咋不用呢?” 三儿低着头,“舍不得用。” 她走过来,走到他跟前,仔细端详着他,他比先头又高了些,也壮了些。“三儿,我不管她是谁,也不管人家咋说。别人的男人干啥我不管,但是我男人、我二片子的男人不能干,我说得,你明白吧?” “明白。”三儿点了点头。 听过他的话,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哪还管那么多。她舍不得跟他说狠话,她待见他,心心透透的待见。她嘴上硬,心里头明白,不管他带着啥人回来,只要他还要她,人们都戳他脊梁骨,她也跟他。她在心里骂自己,二片子,二片子,你咋这么没出息呢?缺了他三儿你还不活了?可她一见着他,她那心就化了,抓着他就不撒手。她眼泪花花地贴着他,问他的味道,听他的心跳,天天月月挂念他,人回来了,她踏实了。
三儿跟着二片子去了她家,三儿跟拐子夫妻俩解释,也不知道咋说,就从头讲自己到了武城口的日子。拐子听三儿讲着,眉头就展开了,三儿还是那股憨劲,人没变,心没变,还求啥?讲到跟永嘉分别,三儿想起给二片子买的胭脂,赶紧拿出来。龙王梁的后生都学长辈,过了十五六就一副踹皮样,喝大酒,抽旱烟,进趟城肯定去窑子,给窑姐儿买胭脂水粉,回来却连根红头绳也不带给自己炕上的。拐子拿着那盒胭脂,笑眯眯地瞅半天,跟二片子她娘说,他去县城的时候见过,这东西可贵了。二片子拿着胭脂,心里高兴却不想张扬,她娘却不管,好不容易到后晌,赶着到街门口去说个没完。结果女人们都去踩她家的门槛,争着抢着看三儿给二片子买得稀罕货。二片子懒得理会这些人,拉着三儿去小金牙那给三儿他娘扯了块布,嗔叫三儿只顾了她没想亲娘。 二片子跟三儿拿着布进了门,隔着窗户瞧见银花盘腿坐在炕上,贾茂跟三儿他娘在忙活着烧火做饭。二片子把布交给三儿他娘,捎带着数落三儿几句,撸起袄袖子就帮着做饭。
她忙进忙出,单故不往银花那里瞧上一眼,她嘴上不说,心里要强,就是让银花清楚,谁才是这院子里往后做主的。做得了饭,放下袄袖子,去缸里舀瓢水喝了,转身走人,咋说也不留下吃饭。贾茂只当是银花在,二片子别扭,心下对银花更硌硬。 后晌吃饭,老四老五在东间吃,贾茂老两口、三儿和银花在西间吃。三儿他娘心里虽也不情愿,可觉得人终归是客,面上还是挺客气的。三儿不说啥,就知道闷着头扒拉饭。贾茂从头到尾都拉长了脸,像谁欠了他三斤黄豆。银花在饭桌上倒话挺多,一会儿东家长西家短的打听,一会儿又问贾茂为啥不喝酒,贾茂冷哼一声,说了句“喝酒?没有钱哪有酒喝”,撂下筷子点着了烟袋锅子。 “不就是钱嘛!”银花笑吟吟捅了捅三儿,“去,把我那夜壶拿过来。” “人这吃着饭,你要那玩意儿干啥?” 贾茂和三儿他娘也傻了眼,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的啥药。 “哎呀,叫你拿你就拿去。” 三儿不太情愿地下了炕,把那个夜壶给银花抱过来,银花欠着身子接过,却又撒开了手,“嘭”的一声,夜壶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碎。银花让三儿把里头的东西撒一撒,三儿扒拉开碎片,看到里边竟然是首饰珠宝和卷着的钞票。
原来,银花早就留了个心眼,平常白家少爷送她的首饰和钞票,她都藏进了床底下的旧夜壶里。白家少爷送的这些首饰,虽不说是多名贵,但也是真金白银,去当铺多少也能值几个钱。三儿把银花的宝贝一样样摆到炕上,贾茂看得眼都直了,脸上的周围立马舒展开。 银花点了点这堆东西,从里头捡出个银戒指放到三儿他娘面前,“婶,今个真是辛苦你了,我这一路走得连三赶四的,没啥礼物送给你,这个你就先收着,就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说着,她又取出一张钞票放到贾茂面前,“叔,这是我的房租,我在这吃在这住,哪能白吃白住呢?你别嫌少,咱们往后处的时日还长,你平常缺啥的只管向我开口。我一个女的在这人生地不熟,你和婶收留我,就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跟我千万可别客气。” “你这话说得,”贾茂笑着用烟袋锅子杆压住了面前的钞票,“往后反正住一个院,你有啥事说就行,咱们互相帮衬。”三儿他娘听了这话,在桌子下头用筷子戳贾茂,贾茂却甩手打开。 贾茂问银花咋到的龙王梁、往后有啥打算,身上每根肠子都变得热乎。三儿扒拉完饭,懒得听,穿上鞋往出走。银花问他干啥去,他抬腿跨过门槛子,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忙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