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十五，皖孝廉也，佚其名，邃于古学，好发奇论，而恃才傲物，诋及前贤，并疵当世之岳立者。或以经义叩，则曰："汝辈如蚁蝼具足，不出户庭，乃欲与鸿鹄谈云汉事耶？"邻邑有某生，富于文，意颇自负，而尝慕孝廉名，以为非华不足与谈所学，遂挟生平杰作而造焉。值华卧方起，蓬跣而出，生亟置稿于案，趋前揖之，华瞠目四顾，若未之见。顷之仆进杯茗，而不及客。华从容盥沐，旁若无人。洗毕，即以生稿抹其桌。生怒不能忍，曰："某文虽鄙，字不当惜耶？"华掷稿曰："正嫌其有字耳，若以古纸筋售人，著水不略重乎？"生取稿恨恨去。其玩世不恭、妄自尊大有如此。
后华远出，乡里绝音耗者将十年，佥疑已死。一岁，又值开礼闱，榜发，始传华捷南宫。及魁墨出，同学读其文者咸诧异曰："此果华十五作耶？何索索无生气也？"先是华登贤书，声称藉甚。有相士见之，曰："此君额有挺骨，棱角太露，虽得文名，异日恐不免冻馁。"闻者咸嗤其妄。及华以兀傲之故，佥恶其不近人情，亲友不相顾问，以致厨断炊烟，华始憬然，恐应相士言。时有宦越之戚，华拟投之，匆匆就道，不计赀粮。程未半，而囊金既尽，并罄衣装。复值严寒，枵腹行村落间，朔风侵骨，兼遭雨雪，路滑泥泞，遂陷于淖，良久始匍匐入一古庙，僵卧神龛下。旋有数丐提筐入，叱曰："此我侪地，汝垂毙者何卧于此？"华不语，即被拽出，弃道旁。适有某翁过其处，怜而舁归，饮以温汤，一日夜始有声。询为孝廉，益善视。华因冻血凝结，遍体亦肿，数日后肿处悉溃成疮。患三年，病始愈，而啖特健，每餐能尽饭一盂、肉一器。又半年躯体顿伟，迥异昔年，因拜翁而谢曰："仆受深恩，无以为报，愿授诸郎君业。"翁喜，遂馆于家，凡五年始终无间。内而婢仆咸称其德，外为乡人所敬礼，以是翁益重之。迨遇春闱，资以多金，应礼部试，遂成进士。时华已历诸艰，平昔英骜之气铲除殆尽，是故言为心声，宜其文之平易近人也。
未几华官县令，历任十余载，所至有惠政，洎归而宦囊裕矣。亲旧来问，华虚衷晋接，曲尽乡谊。又二十年而卒。闻馆翁家时，尝有农工入室拍华肩曰："先生今饱暖矣，颇忆庙中时事否？"则肃然起对曰："不敢忘。"偶行陇畔，有村童笑指曰："此固庙中丐也，今俨然为某家师矣。"华闻亦无愠色云。按：华天分尽高，故能力返前辙，如出两人。后之成进士，为贤令，皆由动心忍性所得，否则以饿殍终矣。毛对山先生有句云："最甘惟药石，奇暖是冰霜。"在此君似堪书赠。至因恃才傲物，以致亲故不前，允可为目空四海者借作虞箴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