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十七
在一个流放犯的牢房里,涅赫柳多夫感到非常吃惊,竟然看到了他在渡船上看见的那个古怪的老头儿。这个老头儿头发蓬乱,满脸皱折,穿一件肮脏的肩部撕破的灰色衬衫和同样颜色的裤子,打赤脚,坐在靠近板床的地上,用严肃的疑问的目光瞧着进来的人,他那疲惫的身子从肮脏衬衫的破口处露出来,显得可怜而且衰弱,但是他的面孔比在渡船上显得更加精神集中,严肃而活跃。所有的犯人,像在其他牢房里一样,在长官进来时都急忙下床,挺直腰板站立,那老头儿仍旧坐在那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眉毛愤怒地皱起。
“站起来!”监狱长对他嚷道。
老头儿一动不动,只是郑重地笑笑。
“你的仆人站立在你面前,我可不是你的仆人。你也有烙印……”老头儿指着监狱长的额头说。
“什——么?”监狱长向他走过去,威胁地说。
“我认识这个人,”涅赫柳多夫赶忙对监狱长说,“因为什么事把他抓来了?”
“因为没有身份证,警察送来的。我们要求不要送,他们非送不可!”监狱长气愤地瞧着那老头儿说。
“看来,你也是反基督的那伙人吧?”老头儿转身对涅赫柳多夫说。
“不,我是来参观的。”涅赫柳多夫说。
“怎么,你们是来寻找刺激、看反基督的人怎样折磨人吗?那就看吧!把人抓了来,把一大伙人送进铁笼子里。人们是靠满脸流汗才能吃上饭的,可是却把他们关起来,像猪一样养着,不让干活儿,让他们变得凶狠起来。”
“他在说什么?”英国人问。
涅赫柳多夫说,这个老头儿责怪监狱长不该把人关起来。
“那么,请问问他,按他的看法,如果人们不遵守法律,应该怎样对待他们。”英国人说。
涅赫柳多夫把问题翻译一遍。
老头儿露出满嘴牙齿,奇怪地笑起来。
“法律!”他轻蔑地说,“反基督的人先是抢劫所有的人,所有的土地。把人们的一切财产都拿走了,占为己有,把反对他的人全都打死,然后才制定法律,规定不准抢劫,不准打人。他要是先定出这种法律就好了。”
涅赫柳多夫翻译一遍。英国人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现在应该怎样对付盗贼和杀人凶手,请您问问他。”
涅赫柳多夫又把问题翻译过去。老头儿严肃地皱起眉头。
“告诉他,他得去除自己反基督的烙印,到那时,他那里就不会有盗贼和杀人犯了。你就这么告诉他。”
“He is crazy(英语:他疯了。)”涅赫柳多夫把老人的话给英国人翻译出来,英国人听了之后说,他耸耸肩膀,走出了牢房。
“你只干自己的事,不要管他们的事。每个人都自己管自己的事。上帝知道应该惩罚谁,应该宽恕谁,这不是我们所要了解的,”老头儿说,“你就当你的长官吧,到那时长官也不需要了。走吧,走吧。”他又加了一句,气愤地皱起眉头,用发亮的双眼瞧着在牢房里迟迟未走的涅赫柳多夫,“你可看够了反基督的奴仆怎样拿人喂虱子。走吧,走吧!”
涅赫柳多夫来到走廊时,英国人和监狱长正站在一个空房间打开的门前,英国人问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监狱长解释说这是停尸房。
“哦!”涅赫柳多夫把这话翻译给英国人听之后,他说,并表示想进去看看。
停尸房是一间不大的普通房间,墙壁上点着一盏灯,微弱的灯光照着堆放在一个角落的背袋、木柴,右边的板床上摆了四具尸体。第一具尸体穿麻布衬衣和衬裤,是个高身材的人,长着很小的尖胡子,剃阴阳头,身体已经僵直,铁青的手原来是交叉放在胸前的,可是又分开了。两只光脚也是分开的,脚掌伸向两边。他旁边躺着一个老女人,穿白色裙子和上衣,赤脚,不戴头巾,头发梳成稀疏的短辫子,脸很小,脸色发黄,满是皱纹,长着一只尖尖的鼻头。老太婆后面还有一个男人的尸体,穿一种紫色的衣服。这种颜色让涅赫柳多夫想起了什么。
走得靠近些,开始瞧他。
这个人长着又小又尖向上翘起的小胡子,结实而漂亮的鼻子,白白的高额头,稀疏而鬈曲的头发。他认出了这些熟悉的特征,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他看见这张脸是激动气愤和痛苦的。现在却是平静的,一动不动,非常漂亮。
是的,这是克雷利佐夫,或者起码是他的物质存在所留下的痕迹。
“他为什么受苦?他为什么活着?现在他明白这些吧?”涅赫柳多夫想,他觉得,对这些问题没有答案,除了死亡,什么也没有,于是他的心情变得坏极了。
涅赫柳多夫没有和英国人告辞,就请看守领他到院里去了,他觉得必须一个人待一会儿,仔细考虑一下今天晚上所经历的各种事情。他乘车回旅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