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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多来米骨牌(3)

张子清问陈聪是不是也吃安眠药了?陈聪说没有,市领导吃的东西,区领导哪里敢用。听说该药吃多了不利健康。张子清立刻发布指示,让陈聪马上去找一瓶安眠药备用,不必等到当市长,现在就可以用。东城这边最好老天保佑,平安无事。一旦出问题谁都救不了他陈聪,到时候恐怕只好去吃那个。

陈聪叫:“张副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张子清说:“赶紧把车派来。”

张子清是陈聪的老领导,彼此讲话很亲切。陈聪到东城之前当过市政府办主任,是孙庆明的前任,当时他总在张子清身边跑前跑后,对张子清的风格很熟悉。张子清对陈聪的秉性也了解,这人活络,要紧时候却常把握不定。张子清急着涉水爬山赶往东城,有这方面的缘故。

从小山包到人行天桥还要走一段路,其间还有大片水面。张子清打完电话,稍微收拾一下,即和小赵一前一后走出瓜棚,冒雨赶路。那时感觉雨真是小了一些,不像刚才噼里啪啦乱箭一般打得人周身疼痛。经过南园村外一个土坎时,雨雾中出现几个人影,踩着一片水花朝他们跑来。原来是当地乡镇和村里的几位干部,接到市政府办公室直接挂来的紧急电话,顶着大雨出来找人,与他们不期而遇。两边接上头,张子清等二人于大雨泥水中孤军奋战蹒跚而行的历程就此宣告结束。

他们走过迎宾路人行天桥,上了守候在路边的别克轿车,直奔东城区防汛指挥部。陈聪在大门边扶住张子清,除了招呼立刻报告,还有一个动作是接过张子清手中的拐棒,把它递给身后的一个年轻人。

“赶紧收拾清楚,把污泥洗净,水迹擦干。”他说。

“要那么隆重吗?”张子清说。

陈聪发笑,说张副市长光临,不隆重怎么行?他郑重请示,要不要给拐棒抹油?

张子清说:“陈聪你少给我抹油。”

张子清在指挥部里换下湿衣服,一边用干毛巾擦头发,一边听汇报。陈聪报告说,今天东城区的降水集中于中午前后,因雨量过大,泄水不畅,虽排水站全力抽水,一时还是多方告急,城乡低洼地带普遍积水。目前雨势减弱,积水稍退,情况向好。

“有房屋倒塌和人员伤亡吗?”

陈聪说,城郊地带各乡镇都报发生房屋倒塌,倒的主要是建于低地,遭受水淹的土坯蘑菇房,也有个别年久失修的危房倒塌。目前没有人员伤亡。

“市领导下过死命令,不得死人。”陈聪说,“这几天区乡村干部天天在下边跑,从破房子往外拖人,谁想死也得看时候,这个时候不行。”

张子清说:“还是那句老话,人命关天,救命水火。”

陈聪笑,说他早几年一直跟着张副市长学习“救命水火”,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搞错了,人家那叫“救民水火”,或者说是“救民于水火之中”,古代文件里的提法,中间那个字是民不是命。张子清眼睛一瞪,说后来才知道?水平太低。咱们一向都知道,但是就要这么叫。一人一命,没有命哪里还有民?他以前解说过,陈聪忘记了吗?

陈聪说没忘记,记得清楚着呢。

他们说的什么事情?旁人听不明白,只有他俩彼此知道。

张子清要陈聪调车,不要刚才那辆别克车,要越野车,四轮驱动,马力大的,可以跑山路。他这就上梅岭去。

“那边真没大事。”陈聪劝告说,“张副不必劳驾。”

张子清说不劳驾哪里可以。梅岭梅溪梅一梅二梅三,梅到一块了。没事就好,一有就是大事。东城这里低洼,所谓母猪一尿成灾,下一阵雨积一寸水,这都不是大事。那边不一样,有三颗炸弹,炸了就得死人。

陈聪还说炸不了,有人在那里管着。前两天大雨涨水,他就把一大堆人派上去了,一个副区长带队,还有区水利局管技术的一个副局长,现在都守在那里看水塘,随时报告情况,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采取措施。有人负责,联络也通畅,不要紧的。张副市长在这里坐镇指挥已经足够了,这么拄着拐棒蹚着水赶过来,再这么拄着拐棒冒着雨赶过去,他很惭愧,心里哪里过意得去。

张子清说:“你以为我喜欢啊?”

他在东城区防汛指挥部给李龙章挂了电话。一听说张子清打算即刻前往梅岭,李龙章连声说好。

“你去我就放心了。”他说。

张子清问:“李市长有什么交代?”

只有一项:有什么情况,张子清可以全权处置。

“好的。”张子清说,“我会及时向你报告。”

越野车到了。陈聪努力张罗,往车上装东西。一应应急物品,包括香烟、打火机、饼干、矿泉水,务必样样齐备。

“不好意思,真是一心想紧跟张副的啊。”他说。

陈聪这是在向张子清告罪,因为他不能跟张子清一起上山。市里有命令,今天县区主要领导必须镇守于各自的防汛指挥部,没有特殊情况,未经特别批准,不准离开半步。陈聪不能离开,安排蓝荣辉跟张子清上梅岭。蓝荣辉是东城区区长,梅岭那边,还有一位副区长和水利局一批人,全部听从张副市长指挥。

张子清却不予以认同。他眯起眼睛盯着陈聪看:“你是害怕了?”

陈聪急忙辩解,说哪里啊,跟着张副市长,从来都是勇气倍增。好久没跟张副一起工作,确实特别想一起上山。只是眼下很紧张,真是不敢离开。

张子清笑了笑,说知道了,紧张个啥,就这样吧。

“看看还需要什么?”陈聪问,“我马上让他们备。”

张子清往车上看了看,摇头,说这车上要是有一条好狗,那多好啊。

陈聪脸上顿时显出尴尬。他说张副等会儿,有个东西。

他跑进门厅,几分钟后又跑出来,手中抓着个黑塑料袋,袋里包着个物品。他把袋子塞到张子清身边的小赵手上。

张子清问:“什么好东西?”

竟是两瓶好酒,茅台。

“好啊陈聪,”张子清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陈聪说他知道,这是防汛指挥部,不是宾馆宴会厅,这儿从来没有酒。一小时前张副市长从雨水围困中打来电话,批准他搞一瓶安眠药备用,他才想起来,特地让人备了两瓶酒。不是准备在这里请客畅饮,是要提供给张副市长指挥战斗。当年长征途中,红军战士强渡大渡河,河水太冷了,大家都冻僵了,还怎么战斗?得想办法。办法就是酒。领导站在河边,吩咐拿酒,下令:“开!”战士们一人一大口,全身热乎。然后领导一挥手,大家跳下水去,上下有劲,这才打赢了。

张子清说:“你瞎编什么。”

他一挥手,让小赵把酒带上。一行人上车离去。

上路之后大雨哗哗再临。张子清要来的越野车显出了优越性,底盘高比较不怕积水,轿车走不过的地方,它不在乎。越野车沿路行驶,车头划开水面,车前腾起大片水花,眨眼间就冲过一块积水地段。张子清让驾驶员抄近路,他们穿过江原开发区,从开发区西侧开上省道,在大雨中驶往梅岭。

五十分钟后他们到达梅三,雨天路滑,多用了近二十分钟。

梅三及其上游的梅二、梅一都是简称,全称要加上“水库”两字。这三座水库自上而下连成一串,形成了梅溪上的三级梯级水库群,也是三级梯级电站。梅溪发源于梅岭深山,流经两县一区数个乡镇,在市区北部注入平川江,是平川江的一大支流。溪流总长不足一百公里,却因为穿行梅岭山区,集雨面积广大而水量丰沛。梅溪上的三座水库是利用山区地形,在梅溪干流上筑坝拦水,形成水库,以水流落差发电。三座水库分别建于不同时期,最先建的是位于下游的梅三水库,其位置在梅岭山区的边缘,为三个水库里库容最大的一个。梅三建成后多年,梅二和梅一才在上游分别建起,其中梅一水库的历史也就十几年。这三座水库都在东城区的地盘上,库容不算大,地位却非常特殊,因为最靠近市区。平时它们默默无闻,并不引人注目,直到这种大雨时刻才突然身价倍增,让许多人操心不尽。

张子清在梅三见到了先前来到这里的相关人员,包括东城区副区长、区水利局副局长,以及梅三电站值班站长等人。这些人在张子清面前喜不自禁,说梅三这里一切正常,没有问题。雨下得很大,在城区可能是坏事,在他们这里却是好事。

张子清说不错。老天爷往这里下的不只是雨,还是钱。

在近期连日大雨之前,这一带是大旱,不仅春夏两季,算起来,大旱接小旱已经连旱了三年。气象专家称是受了“厄尔尼诺”,或者叫“拉尼娜”什么的影响。大旱三年造成梅溪上的三座梯级水库蓄水不足,无法正常发电。特别是去冬以来,溪流成为细涧,水库水位降至死水位,电站停止了运行。近日时来运转,天降大雨,梅溪来水,三座水库一起关闸,库容迅速上升,发电机飞快转动。这时候蓄在水库里的水就是可以出售的电力,是老天慷慨恩赐的金钱。张子清在东城区防汛指挥部时,陈聪汇报说梅溪水位正常,那时张子清就觉得不对劲,认为这个时候正常就是不正常。为什么?山里的水没有下来,肯定是在这里被截住了,以备出售。

张子清下令把这些钱扔进水里,让三座水库立刻开闸,迅速削减库存水量。

“区里原先怎么要求你们的?”他问。

要求是严密监控,有问题及时报告。他们认为目前没有问题。

张子清说有问题就来不及了。

“直接请示市防汛指挥部。”他说,“告诉他们必须放水,是我的意见。”

市防汛指挥部迅速回话:同意。

梅三电站值班站长拒绝执行。这人三十来岁,是技术人员,受雇于电站老板。他说他只能听老板的,老板没叫他开闸,他不敢动。站长这么说有其原因,牵涉到体制性因素:梅三电站原属东城区水利局,早几年因经营不善造成亏损,在小水电企业改革时改制为合资企业,经营权目前在一个民营企业主手中。上游的梅一和梅二也同属一个民企老板。

张子清指着跟他一起上山的区长蓝荣辉说:“你办。”

手机铃忽然响起,张子清接电话,却是妻子打来的。离开市区前张子清跟她通过电话,报称梁山伯被祝英台逼下水去,说到了地方再打电话。妻子左等右等不到,看看雨大,很不放心,就打来电话,询问家里的大领导怎么样,没事吧?

张子清说:“没事,领导现在于百忙之中,百忙过了再汇报。”

然后还交代蓝荣辉办事。张子清要他立刻通知电站老板,是通知,不是协商。不管对方什么态度,这里必须立刻开闸,坚决落实防汛指挥部决定。这种事有规定的,目前是紧急状态,谁敢不听就依法论处,决不客气。

当时立刻就动作起来。

黄昏时李龙章给张子清直接挂电话,询问情况。张子清在车上,穿行于山路。张子清告诉李龙章,梅三水库已经安排清楚,他正在前往梅二路上,接下来到梅一,连夜巡视。三个水库的道路目前仍然通畅,越野车都能开到。他会在每个水库安排负责干部,直接把水库控制起来。

“目前没问题吧?”李龙章问。

张子清说眼下看不出来。他已经征询这边的技术人员意见,还让人用电话向市里几位专家直接讨教。综合一下情况,还是认为需要加强防备。一来得准备还有大雨,二来连续三年干旱,水库蓄水严重不足,电站亏损运行,经费困难,导致堤坝的维护没有得到应有重视,造成了一些隐患。目前保险为要,所以他下决心。

“严重的话,水库一个一个垮坝,那就不得了。”张子清说,“一个砸一个,一个跟一个倒下去,就跟那多来米骨牌一样。”

李龙章纠正说:“是多米诺骨牌。”

“哦,是多米诺。”

李龙章让张子清继续密切监控情况。他最担心的确实也是这个多米诺,所以才劳驾张子清坐镇东城。

“脚怎么样了?”他表示关切,“你那个什么嘌呤?”

张子清说谢谢市长关心,感觉很温暖,嘌呤没问题,他有一支非常漂亮的拐棒。

“让你辛苦了。”

张子清问市区情况如何?李龙章说雨水小一些了,但是预报很不乐观。

“建设局这帮人真没用,”他在电话里生气,“搞得咱们这么被动!”

张子清一声不吭。

放下电话后,张子清指着四周大山对身边人说,管他什么多米诺,咱们就叫他多来米。什么叫多来米?就是音乐简谱上的头三个音符,那不是念的,是唱的,哆来咪,用阿拉伯数字写就是123。这里有三座水库,梅一梅二梅三,这就是多来米。如果水库变成了骨牌,再接二连三倒塌,那就完蛋了,哪怕咱们建设局里的人全都很有用,个个能干得有如孙悟空,一样无济于事。

建设局怎么回事?老天下雨建设局管得着吗?凭什么让李龙章如此生气?这有缘故。李龙章提起建设局,张子清一声不吭,当然就更有缘故了。

今天下午,张子清冒雨赶赴东城,在迎宾路北段被阻于途,当时该路中间筑有简易围墙,圈起一块工地,还有大水泥管一段一段堆积于路边,施工地已经被积水围困。工地里正在进行的是下水道改造施工,这个工程由市建设局负责。下水管道施工妨碍正常排水,是市区低洼处积水的一大因素,所以李龙章要骂建设局。市长生气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该工程遍地开花,在城东已经进行了八九个月,李龙章本要求工程必须在半年内结束,是想尽量避开雨季,如果按他的要求如期完成,现在就不会有施工妨碍排水现象,反是工程发挥效益,排水能力大增,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问题是建设局没有办法。不是他们不想赶工,是无能为力。本市的下水道改造工程比所有人料想到的都要复杂。严重点说,这座城市近十几年里大大扩张,建起不少高楼和大楼,地面上很好看,地底下却是乱七八糟,管网混杂,没有形成一个完整有序的城市排水体系。下水道改造因此艰难重重,做了这个,发觉还得做那个,否则不起作用。于是摊子越铺越开,旷日持久,费钱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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