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研究要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把对象放在“纯粹状态”之中,以尽可能减少偶然的例外因素的干扰。“纯粹状态”有两个极点,一极是最原始的最低级的或最微观的形态,如生物学研究胚胎,物理学研究原子,心理学研究儿童心理,文艺学研究原始艺术。因为在最初级、最原始的细胞形态的东西中往往包含着成熟形态的胚芽。“纯粹状态”的另一极是最高级、最完备的发育形态,如经济学从研究资本主义商品开始,而不从封建社会的商品交换开始;解剖学从人体解剖开始,而不一定从文昌鱼开始。文艺学研究诗的节奏,可以从七言诗开始,而不一定从原始的二言谣谚开始。成熟的完备形态中所包含的因素较之原始形态所包含的要全面而且充分。最佳的选择是把逻辑起点放在这样一种对象上,从一方面来说是原始的初级的,从另一方面来说又是最完备最成熟的。正因为这样,恩格斯说,人体解剖是猿体解剖的钥匙。从高级形态回顾低级形态,比之从低级形态向高级形态上升更有利。最不可取的方法是把高级形态和低级形态混合起来,当作研究的起点,因为这样最容易使“纯粹状态”受到干扰,成为某混浊状态或混沌状态。
很不幸的是,美学常常把自然美(低级的原始形态)与艺术美(高级的完备形态)混合起来,因而总是不能进入科学研究所要求的“纯粹状态”,总是不能摆脱某种混浊状态。其实美学要找到自身的逻辑起点应该从高级形态回顾低级形态,也就是应该从艺术美出发,从艺术美中找到美的内在深层结构、内部层次、内在矛盾,然后再去解决自然美的问题。本文拟暂时撒开自然美,首先在艺术美的“纯粹状态”中探寻美的价值运动(升降)的规律。
一、“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属于真而不属于美的范畴
不管我国当代美学家之间有多么巨大的或者微妙的分歧,也不管在论辩过程中使用多么尖锐的言词,一个明显的趋向是:美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越来越取得了理论优势,这对于长期为“美是生活”所窒息的美学来说,无疑是一种解放。从思维模式来说,这标志着美学已经超越了求同的、单维(单向)的低层次而进入了求异的、二维(反向)的高层次。美学已经找到主观客观两个相反的极点作为它的本体结构,美学的思维缩短了与当代哲学的距离。
但是,由“美是生活”带来的混淆并没有得到解决。“美是生活”的要害是美就是真,只要是反映了生活的真就有艺术的美,把生活的真与艺术的美粗糙地等同起来就把美与真的根本区别抹煞了。既然真就是美,真和美的内涵没有任何区别,这个命题在逻辑上就犯了同义反复的毛病。把美和真的有限统一性变成绝对等同就必然使美的范畴变成了一个失去自身内涵的空壳。这就等于是取消了美的范畴,美学就这样陷入了危机。
美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就是为了解救这种危机应运而生的,但是它并没有完成它的历史使命。
这是因为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并不属于美的范畴,仍然属于真的范畴。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论告诉我们,任何真理都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都是主观正确地反映了客观,任何谬误都是由主观与客观分裂造成的。主观与客观不统一,主观就歪曲了客观。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所揭示的并不是美的特殊结构、特殊功能、特殊规律,而是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哲学认识真理的普遍规律。科学所追求的统一,是统一于正确反映了客观的概念、原理、公式,而公式、概念、原理,在文学艺术领域中并不是美,而是丑。
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所强调的仍然是美与真的等同,不过作了一点哲学的补充,那就是如何才能达到真的境界,而并没有涉及真向美的转化。从方法论点来说,它所揭示的仍然是矛盾的普遍性,而不是矛盾的特殊性,而一切学科的研究对象主要应该是矛盾的特殊性。
美是主观客观的统一,是统一于主观,还是统一于客观呢?
统一于主观,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那就是主观可能歪曲了客观,失去了真,也就谈不上美了。
统一于客观,客观的内涵需要分析。统一于客观的现象还是本质呢?
如果统一于现象,现象是具体的、特殊的,形象也是具体的、特殊的,有统一的条件。但是,现象与本质是矛盾的。现象是真的,但从本质上看,却可能是假的。
不能统一于现象,那么统一于本质。可是本质的真是抽象的、普遍的,与形象的感性、特殊性又有矛盾。统一于抽象的普遍的本质很难不流于公式化和概念化,很难防止产生“高大全”的绝对精神,很难不把艺术弄成造神和造鬼的巫术。
而且本质虽较之现象有比较强的稳定性,但也是处在永恒的运动之中的。任何概念都不可能把客观对象的全部属性囊括穷尽,用概念表达的本质只能从一个方面、一个层次,按一种目的去揭示对象的内部联系,这是人的思维的局限性,也只有尊重这样一种局限性,思维才能单向地深入,本质的单向性(有限性)和它的深刻性是互相依存的,同样是一个杯子,当我们说它是商品时,我们在经济学这个侧面深入了,可是这个杯子在几何学上的本质(圆柱体)、化学上的本质(玻璃)、光学上的本质(透明体)就被舍弃了。正因为这样,对同一对象的研究就分化为不同的学科,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按不同的目的研究各个侧面的特殊矛盾,尽可能多方面地向事物的本质进军。这种学科的分化,不限于平面的展开,同时也是层次的深入,所得成果不仅是量的扩展,而且也是质的飞跃。它的表现形式是现象与本质的转化,在低一层次上是本质的,到了高一层次成了现象;高一层次的本质,到了更高层次又成了现象。从逻辑学来说,人的本质就是能制造工具的、有目的地劳动的并且能运用符号的动物。而对于生物学来说,这是个很肤浅的现象。生物学所探求的是人的生理机制,在生物进化历史过程中的地位和特征。人的生物学本质属于灵长目、人猿亚目。人处在生物发展系统的最高阶段,具有完全直立的姿态、解放的双手和复杂的音节语言。而从社会科学角度来看,人的生物学的本质又成了极其肤浅的现象。马克思说,人就其现实性来说,其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主观与客观统一于人的本质,不可能统一于全部本质,只能统一于某一部分、某一层次的本质。但是,即使统一于社会科学的本质,这种社会科学的本质到了艺术领域中就不再转化为现象了吗?中国革命文艺的全部历史经验证明,把社会科学的本质与文艺形象的本质在层次上的区别加以抹煞,结果造成了至今仍然无情地折磨着我们的公式化、概念化的顽症。公式化概念化最显著的功能就是把科学的真化为艺术的假,导致形象的丑。
科学的本质被搬到艺术领域中,可能会转化为现象。不管是地主还是贫农,不管是无产阶级英雄还是资产阶级政客,如果我们只写他们的阶级本质,其结果只能是一大堆现象,因为本质是一种普遍性,而普遍性与形象的特殊性并不完全统一,生活的本质是客观的,而形象的本质又包含着主体(自我)的个性,离开了自我的个性,本质就蜕化为现象。在生活中的特殊现象,如果与主体的个性有深度的交融,则很可能在形象的功能作用下,转化为另一个侧面或更高层次上的本质。贾宝玉作为一个地主阶级的公子哥儿,聂赫留朵夫作为一个贵族公子,他们拒绝作他们所属的阶级的接班人,这从社会关系总和来看是现象,可作为一个人物性格核心,却是决定了这个性格的一切方面的本质。
由此可见科学的本质与美学的本质并不是没有“误差”的,忽略了这个“误差”,就找不到真向美(或丑)转化的条件了。那么,决定这种“误差”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是我们要继续探究的。
二、审美价值对科学价值的超越和回归
美学之所以陷入困境,原因之一是一种无声的思维定势在捣鬼,那就是把真与美的有限统一性看成是无限的。其实,真与美如果在量上相等,美就不存在了。美之所以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就是因为它至少在量上与真不相重合。二者是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去逼近生活的本质的,二者都不能穷尽生活的一切本质,二者的重台之处是有限的、不完全的。生活中有那么多属性,甚至是本质属性,可惜并不都是美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企图作出划分,说美是我们向往的、健康的生活,可是健康的东施不如生了胃溃疡的西施美,健康的赤练蛇也不如奄奄一息的燕子(王尔德《快乐王子》)美。生活中不健康的、丑的东西在艺术中可能变美。这说明:美与真不但在量上是不相等的,而且在质上也不完全是统一的。
美与真属于不同范畴。
这里有两个层次的不同,首先是存在判断与价值判断的不同。存在判断是对客体的肯定和描述,而价值判断则离不开对主体的合目的的需要。存在如果不与主体的目的性发生关系,就没有价值,存在的石头并不等于有价值的石头,存在的生活并不等于有美学价值的生活。当然存在可以转化为价值。
其次,价值判断并不限于单纯的审美价值判断。除了审美价值以外至少还有科学(认识)价值和实用功利价值。这三种价值都与人的主体需要和目的有关。三者有统一的一方面,但是这种统一性并不是无限的、绝对的,而是有限的、不完全的、相对的、有条件的。
科学的价值是主观对客观的一种认同,一种从属,一种反映,康德把这叫做“求得知识”。它诉诸理性,它的对象是客体的内部矛盾和转化,任何主观的情感活动的介入都可能使客观的真转化为主观的假。因此科学家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知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鼻子,宁愿去相信仪器的指针和刻度。一切主观的情感乃至先人为主的理念都可能使科学的真实价值受损。而审美的对象并不完全是客体,而是客体信息对主体情感的激活,它所认识的是客体与主体情感的一种关系,它所追求的不是纯理性的,可以重复的过程,而是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奇妙的不可重复的交融和变异,或者叫做信息重组。
审美价值不产生于科学价值的等同,而产生于科学价值的“误差”。科学的认识本身并不直接具有审美的价值,只有当科学的认识激活了主体的情感世界,主体的情感对科学的理性有所超越之时,才有可能进入审美的层次。艺术家与大自然的关系并不是物理的关系,艺术家与人体的关系也不是生理解剖的关系,而是被激活的情感与激活体的关系。艺术形象之所以美并不是由于物理的、生理的信息得到准确的再现,而是物理的信息、生理的信息与作家特有的情感信息发生了特异的重组。美就是在这内外信息的组合过程中受孕,形成胚胎的。而在这重组过程中,作家所追求的并不完全是客观的真。哪怕是一种最简单最原始的起兴,例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只有被超越,被变异,升华为一对年轻人的情感交流,才有其美的意蕴。而在形象胚胎中最常用的比喻,也是一种对客观对象的超越:如屈原用香草美人比喻美好的品德,就是对香草美人自然属性的超越。诗人在诗中写到的速度不是科学的物理的速度,“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其实究竟有投有一万里读者是不会去计较的,而计较起来,往往是准确的科学的数据并不美,恰恰是不科学的心理的速度、空间才美。王之换写“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据考证,鹳雀楼在河南,登此楼根本不可能看到黄河流人渤海,人的目力所及不可能达到那么远大的空间距离,但王之涣仍不满足,这不是吹牛,而是一种审美情感的表达。他所表现的并不是几何空间的准确性,而是心灵空间的准确性。这种心灵空间和速度的特点就是对于科学的空间和速度的超越。超越了科学的真实,常常能产生艺术的真诚。艺术的真诚不纯粹是客观的,也不纯粹是主观的,它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既超越二者,又向二者回归。审美心理活动就是在超越与回归之间往复回环的一种连锁性的反应。一方面超越得越大,审美的惊异性越强,选择的自由越大,另一方面超越得过大,联系丧失了,审美的惊异性可能完全丧失。当王翰在《凉州词》中写到“醉卧沙场君莫笑,自古征战几人回”时,形象的美在于超越了酒和送别,把悲苦的别离和悲壮的出征化为轻松的浪漫的欢乐。当然,这种超越不能是无限的,不能和酒与送别无关。形象的美同时还在于这种浪漫的超越又有所回归。这表现为它与留恋和不得已的情绪有深刻的因果关系。
一般地说,客观对象的科学认识价值判断在认识过程中占着很强的优势,它往往完全自发地束缚着人们的情感,使审美价值判断在受孕之前就夭亡了。艺术家不同于非艺术家之处,不完全在于生活积累的丰厚与否而在于审美价值观念是否自由和活跃,这主要表现为超越与回归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