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吕灀,正在青云寨不远处的那座废弃的小镇中。她将马藏在一处能够遮风沙的院落中,人懒懒的靠在墙角。
她不是个软弱的人,即便陷落在如此不利的境地,她也没有绝望过;可是现在她却似乎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不明不白的流落到这等莫名其妙的地方,不算什么;因为她已经孤独惯了;惊喜的发现谢芜菁也一同来到了这个世界,反而让她喜出望外;可是大明尊为何偏要开这种玩笑:明明让谢芜菁陪着自己来到了这种奇怪的地方,明明她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举目无亲,可是却偏偏冒出一个吕成风来,使得谢芜菁有了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生活——这才是最让她感到绝望和痛苦的。
不过,从更为本质的角度说起,此时的心绪无关其它任何人,只是一种没来由的情绪而已。
起风了,黄沙也随着风四处乱窜。她听着风的声音,伸展着四肢,尽量的不去想任何事情。可也许是风的声音呼呼地,好似几千几万个冤魂在哭号,她听得太仔细了,竟然也忍不住滚出泪来。
“不许哭,我怎么能哭呢?”她这样命令自己。
可是这种命令只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她感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很不争气的开始酸楚,开始抽搐,一股无由的愤懑和哀怨无处发泄。眼泪越来越难以控制,她恨不得插自己一刀,用疼痛来控制泪水。
风声越来越大,渐渐的,其它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风的号角。
——算了吧,就让自己放纵的哭一次,哭完之后我还是那个冰冷、坚毅乃至于狠辣的吕寒焉。
这个念头其实根本是为自己寻找借口而已,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这样想,眼泪已经无可控制的滚了下来。她将自己的头埋进双手中,开始小声的抽泣起来,灵魂之中,另一个自己正冲着这个蜷缩在墙角,一副无助模样的自己哈哈大笑——这种奇怪的感觉加重了这个哭泣的自我的悲伤,她小声的抽泣不知不觉变成了凄婉的哀号。
风是一种很顽皮的东西,吕灀这里凄凄沥沥,哀声不绝,它反倒没声音了。可是吕灀却再难以自制,只能放任自己将所有的不快都发泄在哭泣之中——要是有架可以打就好了,打架的时候自己是不会哭的——她这样想。
“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吕灀姐姐,何人使你如此伤心难过呢?”
冷不丁地,一个轻柔妖异的声音在墙头响起,吕灀慌忙抬头看去,又是那一袭讨厌的红色的衣裙。她怎么总是纠缠着自己?
“你找死么,我正想着找人打架。”吕灀冷冷道。
傅箫嘿嘿笑道:“那好呀,吕灀姐姐你就冲我试试吧。不过刚才姐姐的模样真是心疼死我了,要是我那个哥哥看到了,估计爱都爱死了……”话还没说完,吕灀已经抄起一个小石头,运劲往她这里掷来,她慌忙之下急忙闪在一边。吕灀说动手就动手,不带喘气的功夫,傅箫只觉得一只寒冷的劲力已经摧至自己胸前,其感觉又麻木又刺骨,真气已然侵入左侧大半个身子。她形容微变,娇唇轻喝:“来得好快。”一面运出真力。这是她所学的“七部紫罗”功夫中的“癸水决”,专能化解这种突然倾入经脉的内力。吕灀只觉得自己的寒冰劲气忽忽一转,却有一股阴测测的内劲从对方的手少阴经中透出来,一闪而灭的功夫,傅箫已经借力跃出了数十步。吕灀正要追击,却感觉足底少阴经处有一股泥潭一般的气劲轻轻拖了一拖,竟没有追得出去。傅箫站定在地上,眼中的紫芒大盛。刚才她没料到吕灀的出手竟然如此迅猛且不留余地,此时天性之中的争强斗狠的一面被挑了起来,正准备迎战吕灀的下一次攻击。可谁知吕灀却不动了。
既然没能追出去,她也懒得再追了,不悦道:“傅姑娘你如此跟着我,莫不是也从青云寨那里过来的?你有什么事么?”
傅箫闻言,知道对方没有继续缠斗的意思,也退了内劲,淡淡笑道:“这事且不忙着说,我且问姐姐你往何处去?”吕灀这才有功夫去擦拭脸上的泪痕,一会方叹道:“天下之大,还怕没有容身之所么。”
傅箫并不知吕灀从何而来,只是江湖中从未听说她这样一号人物,因此上有此一问。现在听得吕灀并没有明确的去处,喜道:“既然姐姐不知道往何处安身,妹妹我倒有一个去处,不知姐姐肯否同妹妹我走走?”
吕灀闻言,皱眉道:“你跟着我,就为了这事情?”傅箫淡淡笑道:“吕灀姐姐不信任妹妹么?那妹妹自己走便是了。可惜……”
吕灀倒不是不想跟着她去,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对一个问题很感兴趣:就是为何傅箫和傅暇兄妹俩的武功,和自己如此接近。就好像是一派流传似得。她料想这个问题傅暇和傅箫同样很有兴趣,便点头道:“也罢,左右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便随你走走。”
傅箫闻言,喜道:“妙极,姐姐跟我来吧,路远着呢。”说罢,轻轻跃上数十步之外的墙头,又轻轻跃到墙外头去了。吕灀牵出马来,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直走到天色将沉,眼前仍然是黄沙大漠。吕灀知道自己正在往大漠深处行进,不免问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傅暇每每闻言,都只是淡淡道:“当然是一个好地方。”
两人露宿一夜,第二天继续赶路。及至第二天将近正午,傅箫才渐渐放缓了马蹄,指着前头道:“不远了,前面就是。”
吕灀跟在后头,忍不住道:“傅姑娘,你这会应该告诉我到底是去哪了吧?”
傅箫转回头,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大漠中鼎好的一个去处,逐月楼。”吕灀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是蔓菁那天晚上血战一番的地方?”傅箫点了点头,吕灀若有所思,一会淡淡道:“哦。”
傅箫越想越好笑,便打趣道:“我说吕灀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你就那么信任我,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孤悬于大漠之间,房舍华丽,这会是什么地方,吕灀当然明白——因为大礼朝的边塞也有许多类似的地方,那里都是尚未王化的蒙昧之地,女人低贱的很。她本能的对于这类去处十分的反感,冷冷道:“我再笨也知道这是什么去处,可是敢把我吕灀卖到这种去处的人,多半会死的很惨。”傅箫娇笑一声,道:“妙极妙极,那你就随我来吧。”
逐月楼的街道好似水洗似地。也不知是前番逐月楼内讧血流成河还是其他缘故。吕灀和傅萧二人前后相随,只闻得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可在吕灀看来,这血腥味中似乎还残存谢芜菁的汗香。
为何选择了离开,却满脑子还是她?她命令自己不去想她,于是伸着头往四下里仔细看了看,四周的房舍没有太大的稀奇之处,附近刚才经过的月牙湖还稍微亮眼一些,不过转过一处小巷子,抬眼望去,立在小镇中央的逐月楼仍然让她不由的赞叹。
清风逐月楼依旧华丽,歌声笑语遥遥可闻,并不因为前番变故,而稍显冷落。午时时分,虽然逐月楼上屋檐角上并未像前番那样,挑挂着五彩煌煌的灯笼,在阳光映在下也时分的华美多姿。
“这便是逐月楼了,吕灀姐姐,咱们就住在这里。”说着下了马,将马栓在一旁,便飘然钻了进去。吕灀还没等停稳马蹄,只听里面传来恭恭敬敬的仆妇的声音:“傅掌事回来了,月娘问了你好几次呢,你这便去见见她吧。”
吕灀一面走进去,一面听傅箫道:“待我安顿了贵客便去,你们先退下吧”那人不敢多话,忙点头称是,退在一边去了。逐月楼中午虽然冷清,但是也有好些人在华丽的内堂中来回走动。如果只坐在这内堂中,什么都不想,不得不承认这里还真是一个极佳的去处:几只朱漆大柱雕着彩色的祥云纹样,如果仔细看去,能发现这上面是彩云追月的意境;内厅中间宽阔而敞亮,薄纱糊着的窗棂将光线完美的笼在了室内,朦朦胧胧的,如梦一般。大厅本身是宽敞的,可七拐八弯的回廊道将数个亭阁似的雅间分割的错落有致,其间川流着潺潺的九曲渠,除了小鱼之外,不时还能看到鸳鸯等禽鸟从中游过。回廊间有轻纱隔断视线,让原本就曼妙而神秘的空间中更添了几分靡靡的色彩。
吕灀长久住在冷冰冰的金顶石殿之中,虽然也见识过一些活色生香的场面,但是那里想到在这荒凉的大漠中还能藏着这等美妙的处所,怪不得傅箫说是“好去处”,她多看了几眼,却见傅箫在前面走着,却见吕灀没有跟上来,不免倒转回来道:“吕灀姐姐,这几日有的你看的,现在且先随我来。”
两人便又往上走了几层——这逐月楼从外头看是五层,里头不知怎的凭空多出了四五层——吕灀当然不知道这是能工巧匠巧妙布局,在这四层的空间中上上下下,奇妙的布置成了来回上下的结构,让人以为不知有多高。一会,吕灀感觉大约快到这逐月楼的楼顶了,才被傅箫带进了一间名为“素雪”的房间:“吕灀姐姐,这是一间上好的房舍,倒也清净,不会有人来打扰的。你就先住在这吧。”她见吕灀有些迟疑,忙笑道,“这是萧儿以前的房间,只因我另有住处,这里便一直空着。吕灀姐姐就住着,莫要客气。”
吕灀点头不语,她略微的留心了一下这房间的里外环境:这是处于逐月楼拐角处的一处房舍,里面颇为宽敞、素净——就是略微带了些脂粉气,吕灀不喜欢。不过少不得点头道:“多谢了。”话音未落,却看见房间内一处墙壁上挂着一把熟悉的宝剑——和傅暇背后背着的那把几乎一摸一样——除了宝剑之上刻着的文字略有差别之外。吕灀对这东西倒是很有兴趣,想来是傅萧之物,又不好开口询问。便想转而问傅箫带自己来逐月楼的本意。还未开口,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清脆且稚嫩的声音:“娘亲……”
“亲”字的尾音未落,门外便奔进了一个不到十岁,浑身雪白衣裳,披散着头发,一脸可爱的笑容的男娃娃,三步两步就扑到了傅箫怀中。傅箫忙蹲下来,喜道:“宁儿。”
娃娃和傅箫搂了一阵,傅箫松开娃娃,道:“宁儿,想娘亲了么?”那娃娃不住的点头。吕灀闻言心中倒是暗暗吃惊,她没料到傅箫竟然已为人母。且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这傅萧自己最多十五六的样子。虽说修习上乘内功之人能驻颜有术,实际年龄往往必看上去的要长一些,可是无论怎么着,她年纪也不会太大。即便与自己同个年纪,这傅箫岂不也是最多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生下了这个娃娃?如此想来,她不禁多看了这娃娃几眼,却见娃娃年纪不大,却已经是一脸英气,脸蛋粉粉的,颇惹人喜爱;更加可喜的是那一双眼睛和中间的鼻梁,尤其神似其母傅箫。
却听这娃娃道:“娘亲,我这几日已经将《桃夭》、《兔罝》那几篇诗背完了,宁儿背与娘亲听好么?”傅箫一脸笑意:“宁儿聪敏,娘亲自然相信宁儿已经背熟了。改个时日宁儿专门背与娘听,好么?”娃娃闻言点头,一会又道:“娘亲,宁儿不光想要读书,宁儿还想习武。娘亲教宁儿剑法好么?”
娃娃话音刚落,吕灀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忙看去,娃娃正红着眼睛,脸上清晰的五个指头印子,满含着泪水一语不发。只见傅箫又忙搂着宁儿,心疼道:“宁儿,打重了没,娘亲不是告诉你,练武没有意思,你以后要当个读书人,然后在中土朝廷当官么?”娃娃本还能忍住不哭,被傅箫这样一疼,反倒哇哇大哭起来。弄得一边的吕灀颇为尴尬。
一会这宁儿止住了啼声,方一抽一抽地道:“娘……宁儿知道……错了。”两人又聊了少许,傅箫才看着宁儿又跑着出去了。
这会吕灀才忍不住道:“你这是做什么,娃娃想要练剑,这不是好事么?”
傅箫缓缓起身道:“习武有啥好的,从军报国有性命危险,行走江湖也祸福难测。我只想宁儿以后平平安安的活着。”说着,重新笑了起来,“吕灀姐姐,你莫把自己当外人。有什么需要的就和妹妹我说声,我便在楼下拐角处名为‘花红’的房间里住着”说着转身便走了。吕灀感觉此时也不是询问虚实的合适时机,也便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