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首义
就在洛阳沦陷的那天，李平和张云子终于辗转回到了平原。当二人走向颜真卿躬身施礼的时候，颜真卿惊喜莫名，上前用双手紧紧地抱住李平说，你们二人代我前赴长安，一路辛苦，应该受礼的是你们！他急不可耐地让李平快说，是否见到了皇上。询问的话还未说完，又急忙呼唤来人给李平、张云子二人送茶。
李平慌忙制止，从怀里掏出密书，双手捧给颜真卿。
皇上的亲笔诏书？秘密诏书？颜真卿慌忙擦了双手，整了衣冠，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将诏书接过，打开拜读。诏书将颜真卿的忠贞赞美了一番，说已命吏部拔擢、奖掖，希望颜真卿联络周围诸郡，呼应程千里、封常清、高仙芝诸将军，合力抗贼。
颜真卿将诏书连读几遍，且得知朝廷除此前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已至东都洛阳募军外，又任程千里为潞州73长史，于叛军各前行要冲设防；高仙芝为副元帅，统帅各路东征兵马，宦官边令诚为监军，也已屯驻陕郡。颜真卿一时心头激动，热泪盈眶，暗自立誓：以生命和热血，尽忠报国，不负圣望！
李平和张云子又将面见皇上的情形说了一遍，当说到皇上遣中使五六人相迎，准予李平驰马入内，直至寝殿门外；说到皇上看了奏章后唏嘘感叹：“朕从未见过颜真卿，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竟能如此忠义！”颜真卿满面热泪，为“忠义”二字久久地感激涕零，心潮澎湃。在亲自抄录朝廷诏书多份，差遣亲属和心腹官吏，将手抄的诏书一一奉送给周围诸郡太守、长史，动员他们协助朝廷官兵，合力抗贼之后，一个昼思夜想、久久萦怀的计划，如巍巍泰岳般，在颜真卿心头矗立了起来：
举义！立即举义！
清晨，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穿透浓重的乌云，将一缕晖光洒向地面。平原城的四周城头上，每隔几步都插着一面“颜”字大旗，迎着寒风猎猎作响。每一面旗帜的后面，都站立着或执刀或执枪的兵士，一个个神态威严而机警。西城门的上方，贴着八个比斗还大的红色大字：立誓灭贼，卫我家邦！西城门外的广场上，两万将士整整齐齐地面向远隔万水千山的京城长安而立。围绕着将士的是层层叠叠的平原百姓，有男也有女，有老也有少，一个个敛气息声，神情凝重，注视着站在面西高台上的太守颜真卿。
颜真卿洪亮、庄重、威严的声音，敲击着将士和百姓的耳鼓：安禄山原不过是营州柳城74山中的一个市井无赖，靠着弄虚作假，欺诬官衙，遮蔽圣聪，被朝廷拔擢至范阳等三镇节度使，皇上还破例封以郡王。如此浩荡皇恩，此贼不思报答，公然暗窥神器，问鼎中原，兴兵反叛，企图染指京城。朝廷以宽厚仁德为怀，冀其醒悟，不忍遽动刀兵。而此贼丧心病狂，变本加厉，连日来，斩杀官员，屠戮百姓，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村庄毁圮，百姓流离。尤其令人发指的是，竟血洗陈留，将万余降兵统统残杀。
说到此，颜真卿声泪俱下，热血沸腾，悲痛欲绝。全场将士、百姓，或低声哭泣，或唏嘘慨叹，或痛哭出声。广场上许久才安静了下来。颜真卿继续控诉：日前，叛贼又攻陷了东京洛阳，屠戮了光禄卿东京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和采访判官蒋清等朝廷官员，还有大批无辜百姓，并传言将改朝换代，自称皇帝。此等元凶，岂可宽容！朝廷已派出大兵，要剪灭此贼。焉有人臣，容忍巨逆？必当竭节，共行天罚！
李择交等带领众将士高声呼喊：与贼血战，不共戴天！两万将士的声音此起彼落，如炸雷，如山崩，如海啸，久久地在上空震响着。
好，与贼血战，不共戴天！颜真卿听着那排山倒海般的声音，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忽地拔刀在手，手起刀落，在火花飞迸中，在铿然作响中，身旁一块峥嵘怪石变作两截：阳奉阴违，如同此石！变节降贼，如同此石！
将士们又一次齐声呼喊：义无反顾，誓灭叛贼！
一碗碗早已准备好的酒，一一送到了每一位将士手里。颜真卿将手中的酒碗高高举起，带领众将士起誓：生为大唐子民，死为大唐鬼魂！定奋勇杀贼，一往无前，戮力死节，剿除叛贼，力保社稷！
两万将士的声音，带着正气，带着悲愤，带着热泪，带着忠贞和果敢，震响在平原，震响在河朔，震响在中原，震响在黄河两岸……
颜真卿带头喝干了碗中的酒，众将士也随之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颜真卿觉得，进入他腹中的，不是酒，而是燃烧着的正义之火，是昂扬的报国豪情，是与百姓共死生的意志，是众志成城的不竭力量……
颜真卿庄重宣布，将从赴镇途中追回的静塞兵，与原平原军，以及新征募的兵勇，合在一起，由录事参军李择交统领，骁勇之士刁万岁、和琳、徐皓、马相如、高抗朗等人为将军，分管各部兵马。众将士无不齐声赞同。
誓师之后，大飨将士兵勇。手举酒碗，亲自一一抚慰众将士的太守颜真卿，涕泪横流，激励将士共赴国难，戮力同心，抗击叛贼，为国死节。在场者无不激愤于心，胸中升腾着、燃烧着奋身效命的如火激情。
周围二十多郡，陆续收到平原来使送来的新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封常清号令各地军民捉拿逆贼的文牒、颜真卿亲笔抄录的皇帝秘密诏书后，并未立即回应。一个个忧郁彷徨，坐观动静。然而，一石激起千重浪，平原首义，却震动了远近各地，一些郡守深为颜真卿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忠贞、忠耿、忠勇、忠介、忠节而既震撼，又敬慕，既惊喜，又振奋，纷纷起而响应：
景城长史李炜，与清池县尉贾载、盐山县尉穆宁一起设计，杀了安禄山任命的海运使刘道玄，缴获武器装备五十余船；并收捕、杀死了安禄山的狗头军师严庄的父亲及其宗族五十余人。
饶阳太守卢全诚，拒不接受安禄山派来取代他的伪官员，与司马李正一起，举兵据守饶阳。
河间司法参军李奂，杀了安禄山设置的长史王怀忠。
清河义兵毅然反水，宣布回归朝廷。
济南太守李随部下游弋将訾嗣贤，渡过黄河，杀了叛贼设置的伪博平太守，据守博平。
常山太守颜杲卿，更是遥相呼应，为平原举义呐喊助威，早于此前即派其次子季明与外甥卢逖，屡屡暗自往来于平原与常山之间，为叔父（堂舅父）真卿与父亲（舅父）杲卿传送抗贼的消息和密谋。
……
各郡都聚集数千上万兵马，先后派人奔赴平原，一致推举颜真卿为诸郡盟主，统领诸郡二十余万义军兵马。颜真卿既高兴、振奋，又忧虑、迟疑。高兴、振奋的是，誓师起兵之举在周围郡县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反响，足见叛贼不得人心，收复河山有望。而自己乃一介文吏，统帅平原一郡之兵，已不无千钧压肩之感，乍然统帅数郡之二十余万大军，深恐力不从心。倘有谋划不周，或运筹失当之处，将损失巨大，罪不可恕，这又不能不使他忧虑、迟疑。思来想去，颜真卿一再推辞担任盟主。众人却无不坚信颜真卿无论忠贞社稷、忧国忧民之德，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之才，抑或举臂一呼而应者云集、万众响应之威望，都最当居此盟主之位，非颜公而盟主莫属。颜真卿难违众人殷望，更为平灭叛贼、匡扶社稷而忧心，千思万虑，终于毅然、慨然接受众人推举，担起了盟主重任。于是，众人歃血为盟，立誓同心同德，同仇敌忾，共屠羯狗，效命邦国。
腰斩段子光
平原首义和诸郡结盟的消息，振奋着河北军民、百姓。人们无不受到鼓舞，感觉到未来有望，精神振奋。二十四郡相继背弃叛贼，回归大唐朝廷。
平原郡西面的武邑县县尉李铣，暗自联结爱国百姓，组成数千人的队伍，准备抵抗叛贼。县令庞宣远阳奉阴违，明称这些百姓的行为是忠义爱国之举，假以共商御敌大计的名义，请百姓头领们来县衙饮宴，却暗地埋藏兵士，准备捉拿这些头领，以向安禄山请功邀赏。李铣对庞宣远的这种两面三刀、陷害热血爱国百姓、取媚邀宠于叛贼的龌龊行径义愤填膺，断然将其阴谋传递给了百姓头领，带领亲信士卒百余人来投平原。县令庞宣远得知，将李铣之母拘系了起来。
颜真卿为李铣的弃暗投明、追逐平原义军的行为所感动，对庞宣远效忠叛贼、陷害投诚义军官吏亲眷的无耻行为深恶痛绝。思来想去，却觉得不宜动用兵力，进击武邑，讨伐庞宣远，拯救李铣之母；又认为若坐视不理，则有伤义军兵勇之心，于是，决定自己倾其全部积蓄将近十万，招募勇武之士，潜入武邑行事。心腹左右力劝，以为十万积蓄来之不易，不宜动用，可以用官钱募勇；颜真卿则认为此事虽然关乎义军人心涨落，但毕竟属于个人私事，以用私钱为好，坚持自己出钱。众兵勇闻讯，无不激动不已，一个个挺身而出，表示愿意诚心效力。颜真卿认真挑选出了几位有武有谋、有胆有识、能够互相默契配合的勇士，暗赴武邑。勇士们一举成功，提着庞宣远的罪恶首级、搀扶着李铣老母回到平原。众人闻讯，无不鼓舞，欢声雷动。
平原首义和二十四郡的相继背弃，如同炸雷一般震撼着安禄山。这个驻足洛阳，沉浸于头戴冕旒、身穿皇袍、百官朝拜、登基做皇帝，然后即发兵西进、攻取长安的迷梦之中的野心家和他的谋士们，有感于颜真卿、颜杲卿们在自己背后架起了刀枪剑弩，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寝食难安，不能不先回过头来震慑河北。
十二月十三日——安禄山起兵反叛一个月之后的一天，寒风刺骨，沙尘漫天，一抹流云滑向如血的残阳。平原城头上出现了片时的昏暗，寒风中的旗帜似乎被冻凝，僵硬地低垂着，许久许久。忽而，血红的晖光破云而出，那冻凝了的旗帜又猎猎地随风翻动。
翩翩两骑来到平原城外。前面是骑着一匹青色大马的彪形大汉，马鞍旁挂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后面紧跟一名骑着灰色马的随从。那彪形大汉来到城门前，一副桀骜不驯、睥睨万类的样子，自称安郡王帐下军曹段子光，呵斥把守城门的士卒，立即传禀太守颜真卿出城相迎。
守城将领不动声色，看着站在身旁的小校眼珠儿一动，几个人一齐扑了上去，将段子光和他的随从抓捕了起来。段子光猝不及防，不住地破口大骂。士卒们不予理睬，径直将二人连同他们带来的那三颗人头，押赴太守衙门。
见了颜真卿，段子光仍以狗仗人势、飞扬跋扈的神气，声嘶力竭地吼叫：安郡王进驻东京，远近郡县纷纷投诚；凡敢于对抗者，无不脑袋搬家，身首异处。却听说仍有一些郡县暗自躁动于后，企图背弃郡王，与大唐朝廷奸佞或明或暗地藤牵丝连、勾勾搭搭。本将所以受郡王之命，以三颗人头宣谕河北诸郡，不可自绝于郡王，自找死路！本将今来平原，尔等不但不出城迎接，竟然如此相待，真不知吃了什么胆！本将要告诉尔等，胆敢损我一根毫毛，那三颗人头就是尔等下场！尔等将追悔莫及！
颜真卿将目光转向那三颗满是血污的人头——一颗清瘦的脸庞，嘴巴大张着，两只仇恨的眼睛圆瞪着，好像仍在愤怒地痛斥着叛贼的桩桩罪行；一颗微胖的脸庞，丝丝头发向上直立着，眉毛高翘，眼角迸裂，眼珠突出，牙关紧咬，似乎还能听到那怒不可遏的咯嘣嘣作响的咬牙声；一颗圆圆的脸庞，浓密而上竖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珠斜向一方，喷射着鄙夷和不屈的光。
颜太守，我想你不会不认识，他们不是别人，就是快要完蛋了的大唐朝廷东京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采访判官蒋清！——段子光双手被捆着，动弹不得，用下巴颏指着三颗人头。
李大人！卢大人！蒋大人！颜真卿像被击了一闷棍，眼前金星直冒。他的身子不禁趔趄了一下，立即以惊人的坚强站稳了双脚，压抑着内心的沉痛和愤怒。他虔诚地一一捧起那三颗人头，透过那模糊的血污细细地辨认着。是，这是李憕，愤怒中的光禄卿、东京留守李憕！愤怒已使他改变了容颜，乍一看不敢相认，但他脸庞的清瘦轮廓，下巴上那疏朗而整齐的胡须，说明他的确就是当年曾任清河太守、广陵长史，以其卓著的政绩而蜚声朝野的李憕！啊，这是卢奕！的的确确是御史中丞卢奕！那浓而直的剑眉，那迸裂了的两只眼睛，使他的脸盘上找不出往日的和善。这是蒋清，圆脸膛，大眼睛，怒目斜视，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爽朗。大唐多么需要这样的栋梁、这样的忠臣啊！然而，他们却惨死于叛贼安禄山的屠刀之下！安禄山屠杀了他们，还公然派出鹰犬，以他们的头颅“徇”河北，威胁、恐吓不肯叛逆的大唐忠臣们，使之屈从、归顺于他们！
颜真卿的胸内，如熊熊怒火燃烧，如滚滚怒涛在狂啸，顿时热血上涌，呼吸急促，在心里暗自骂道：桀犬吠尧，瞎了你们的狗眼！却又猛地转过身来，对着安禄山派来的军曹段子光厉声呵斥：好个无赖之徒，这三颗人头，断然不是光禄卿李大人、御史中丞卢大人、采访判官蒋大人的！本官熟识他们，走到哪里也认识他们。你竟敢诓骗本官，企图借着这几颗不知来历的人头杀一儆百，威胁、恐吓本官，威胁、恐吓本郡官员百姓。如何容得！来人，给我推出去腰斩示众！
不，不，颜大人，不是，不是诓骗，是，是……是真的，真的！段子光丝毫没有想到颜真卿会这样，顿时没有了刚才的那种桀骜不驯、睥睨万类的赫赫气焰，吓得脸上血色全失、苍白如纸，心急火燎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不住声地求饶：小人不该惹大人生气，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求求大人！小人日后……日后变牛做马，为大人效力，报答大人的大恩大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