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红的视野中亮起了一点金黄,梅奇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他勉强偏了偏头,
火光燃起,照亮前方,阴森恐怖一扫而空。一点莹莹烛火兀立在阴惨的地狱里,光芒在阴森间起舞,穿过了荒蛮的恐怖,盖过了冥冥的空洞,光声微弱,然而它们相合起来便恢弘了,在这生机绝迹的魔地奏起了无声的生命之歌。
这披上尘灰的世界里,只有火光照耀的一小片地方,有着正常的颜色——生命的颜色。
火光的中央是一个人影,那是一个梅奇看不清面目,却能观察到他身上每一条虬结盘错的筋肉,每一道突突暴跳的血管:那仿佛不是肉身,而是游走的恶蛟螭龙,是充满线条的青铜雕塑。
它们搭建起了一具应有两米高的健壮躯体,拼尽全力在黑暗里喷薄着火热如熔岩的光明。
“……咔啦。”
那灰黑色的影子动了一下,一声病人牙酸的变形声响彻天际——或者说,响在了每个人的脑子里。那渺小的影子一下放大了,有什么穿过囚笼之拦,扎进了梅奇的眼睛。
恐怖再一次刺破光芒卷袭而来,海啸一般吞下了摇曳的火光,以及梅奇星火般的点点意志。
只因为,他看到了那只眼睛。
那两道蛇般的竖瞳间,布满了扭曲的伤疤,像是千沟万壑粗糙起伏的小型天体被卷入了无穷尽的漩涡。
阴森与恶心攥紧了梅奇的肝脏、肺脏、心脏和脾胃,要把他的内脏搅出翻江倒海的样。
褪色的疤痕间闪动的磷光不禁使他产生某种异样感觉,一种灾厄降临,末日悄无声息地扼住咽喉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到已远超他的意识所能遐想到的任何景象。
在火光前,那种色彩又不再只是闪闪发光,而是自眼球深处喷涌而出,一下跳到了未来都市五彩斑斓的污染里。当这股由无法辨认的色彩组成的无形洪流飘散时,它就仿佛一下流入了天空,却只是让那黑色更为深沉。
他发现,那眼里的不是气体,也根本没有任意物质化的实体:它若移动,看起来就会像是一块闪闪发光的无定形的怪色在往四处流淌游动,却又在淡色遮掩的阴影中忽闪忽闪,从未走远;它若静止,滑翔或是漂浮在那片模糊不清、仿佛地平般的低层面上。它的轮廓并不是固定的,而是短暂地变化成某些内外浮动不定又规规整整的多面体,列出电子显微图像灼人眼球的异反之色,在空气内残留下厚厚的黑灰色织物,遮掩某一道更为眩目的光芒。
“……你这赝品!”
只听那高大壮汉一声怒骂——用的是某种梅奇极为熟悉以至于能瞬间把意义送入脑内,却又完全想不起来的语言——手中一晃现出一把巨刀,用力一挥。
刀光变作烈焰,像张火红的幕布伴龙吟虎啸之声笼向灰黑人影,其气焰汹涌,仿佛要把黑色的天际给一下裹挟,给整个燃尽。
玲珑规整的变幻无常之物忽就破碎了,一头撞进了火光里。群星的色彩接连变换,把火红的幕布搅成了巨大而沉重的不定形团块,就像是让它撞上了一种湿粘的、剧毒的蒸汽。说不清是谁绕住了谁,总之两股力量卷收缩紧,互相扭曲缠结在了一起,发出动物痉挛般的震荡,甚至给它们的主人都镀上了一层幽灵般的灵光,让整片空间支离破碎作拧巴的三螺旋状。
但是,梅奇看得很清楚:火焰没有胜,一丝一毫赢面都没有,它正被怪眼的光影一寸一寸肢解,被撕裂成与这个环境如出一辙的,阴森且褪色的辉光。
在这般诡谲的壮丽面前,梅奇没有呼喊。他不会呼喊,不愿呼喊,不能呼喊。
甚至,连呼吸、连喘息都不行。
心脏与大脑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纵使心跳失控,肺部炸裂,也容不得他发出哪怕一丝响动,容不得他的生息亵渎。他的四十亿个细胞被那只手撕碎再拼起,强迫他被无形的绳索自愿绑缚,置身于黑暗无光、不可游动的深海下遥望无上的威能。
——壮汉的挣扎还是到头了:伴随着一声呼啸与一声痛呼,壮汉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有形的光彩撕裂开来,抖落衰朽的尘灰。他没有防御或是来不及防御,只是把身上的火光汇聚一点投出,这朴实无华的一击终于取得了些许效果——人头大的火球在对手臂膀上炸开,撕下了他肘部以下的手臂。
在那之后,光明之门终是沉重地关上。
自灰袍人手臂断口中生出的灰锁乱舞,混沌漆黑铺出一张无边的网,吞噬了天边最后一丝纯洁的亮色。
霎时,天球哭叫。
如污泥似浊水若腐血类碎骨的种种异色种种怪象沉浮于乌云间,仿佛是天际变成了一座由尸水毒脓做原料的大染坊,看着便能直冒臭气。在铅黑的苍穹里,它们煮浓汤般一不停翻滚着,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把大地压得更阴暗了些;偶尔,又亮起漆黑的电火亮白的闪,那恰如野兽嚼食天空的锯齿,龇出森森利齿。
黑暗无边,血光穿天。
无尽地血色雾气正缭绕、正紧抓、正生长,阵阵腥风闻之令人欲呕,滴滴血水跌落击黏灰土。
刹那,盖亚哀嚎。
大地像烧红的铁块般突兀地透发出通红的光彩,耸起一连一带山峰般巨大的石柱、岩壁。它们都肆意闪烁骇人的红芒,无一例外。
地面在剧烈的抖动,一声声若有若无地沉闷魔啸,在深层地下不断传出。骇人煞气充斥天地间,一瞬间让所有景物都烙上了浓烈的污红!
呻吟般的呼啸变成了怒吼般惊天动地的轰响,它宛如天雷一般突然爆发了开来,方才才在这片地狱间稍微收敛点了的血光又一次大盛,让血腥扑鼻,熔岩翻涌,山石摇动。
仿佛,要整片苍穹整块大陆要一下翻渡过来一般。
可是它终究没有翻:失了一臂的黑袍影子和伤痕累累的火焰壮汉都没有任何行动,他们身边的变化不定的光彩又终于凝固了。
他们在等待,在等待对手的行动。
“……呼……”
那让自己失衡的心跳演奏出安魂曲的压力终于消散了,这让梅奇终于——记起了呼吸。
残败的世界被惊醒了,脆弱的平衡被一声喘息打碎——两人一起望了过来,梅奇只能任凭他们的眼睛不合常理地捅进自己的眼里。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仿佛是他在这里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吱吱呀呀,歪曲变形,劣化到快要彻底碎掉的声音。
期间还夹杂着燃烧爆裂的噼啪声,与气泡破裂的声音。
“……?!”
他抬起脸,寻找着那声音的主人。
「回去!快回去!」
「我不能……」
——片刻,火光冲天。
披着灰袍的人形从体内挤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大盛的火光照亮了他兜帽的脸,却只能窥见一堆挤压变形的不定型肿泡。那脓团一样的东西破掉了,从内里掉落出无数灰白如腐物的锁链碎片,溢出满满黑亮浓稠的柏油样事物。
他的身体也在移位,与那些涌出的异物一起无限形成无限分解,遵循某些怪异的运动准则在空气上蜿蜒爬过。
趁着这个大好机会,本来已经微弱下去的火焰再度燃起,疯了一样扑向灰影的身体。
「■■■!」
怒不可遏的轰雷倏忽炸响,眩目夺魂的闪光猝然划过,变幻的光影脱离了灰色的身影,聚集成浩瀚的雾,成了某种浩浩荡荡彼此叠融的、虚幻眼球般的巨像。
它们冷漠地俯视着大地,喷吐出荆棘与钩锁,牢牢抓住了灰影土崩瓦解的躯壳,完美地填上了他的每一个伤口。
——这绝不是属于人间的东西。
梅奇只是看一眼,就发觉是如此。
他下意识抓起了袖子里的骰子,看也没看就投了出去。然而紧接着,骇人的雾光便吞没了他的视野,他再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也再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
紧随着体感离开的,是他鼻腔里的嗅觉和舌头上的味感。
可是……这是怎么了?有声音吗?
在这混沌的飘飘然之中,我还能听到?
没错,他还能听得见——
有一声熟悉又陌生的怪笑。
还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响。
“呜!”
梅奇猛地坐了起来。
“……”他下意识抬起了手掌,卯足了劲细细查看。
皮肤白里透红,充满了青春的生命力,没有哪怕一丝枯败的灰;指掌完好无损,毫无重刑伤害的一丝创口,只是有些许因为长期握紧什么和反复投出什么而生出的茧子。
心脏传来微妙的痛感……但是不像是那时被穿透的痛楚,而是某种甚至可以让人产生快感的酥麻和刺痒……
右眼……有点麻麻的,但是不痛。
“呜哇!”
身旁传来一声努力压成低声呜咽的哭泣,一个灰绿色的脑袋撞进了他的怀里,其力道之强劲差点让他肋骨寸断肺部出血。
“呜……奇一郎君……没事……你……呜呃……呜呜噫呜哇哇啊——”
萤绪撞倒在他的怀里,大型犬一样伏在他身上,用一头毛刺刺的短发对准他的胸口蹭了又蹭,抓紧他衣服的指节早因过于用力而变得发白。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虽然还有些许痛感,但心脏上的致命伤口的确已经愈合了。
那些盗贼、忍者和那个武士也没有了,好几处土地发红,还有着怪异的残渣状物质,明显是因四溢的血液渗入其中造成。
……在场没有其他人,也就是说这都是萤绪做的。
他的目光一凝。萤绪抬起脸来,蕴着莹莹水光的视线撞上了他这道目光。
“奇一郎君……”女孩用力吸吸鼻子,压了压喉咙里的呜咽,通红的眼圈周围又要结出一层水气。她眨眨眼睛,把泪珠抖掉,“我……那个……”
她的话音躲躲闪闪,支支吾吾。
梅奇揉了揉萤绪的头发,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我会保守秘密的。”
他的嗓子因为失血之类而沙哑了起来,但声音仍然又轻又柔。他摩挲着少女颤动的发丝,轻轻抚平她头顶凌乱的一撮毛,对准她抖了又抖的小脸露出一个微笑。
“好啦好啦,还不快点起来?你真的……有点重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