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广州后,一个聪野曾经的学员在四季酒店接待了我们。这个男生是广州本地人,刚大学毕业不久,家里条件也不错。也许是聪野曾经和他有过不少交流的缘故,我庆幸的是,他对聪野并没有任何的偏见。我们三人相谈甚欢,一起品尝了正宗的粤菜。第二天下午,我和聪野搬到了小蛮腰附近一所还算新的公寓里。
初冬的广州依旧艳阳高照,来往的车辆在猎德大桥上排成了长龙,桥下的江水波涛暗涌。在波光的折射下,我安逸的神经绷紧起来。我和聪野一起去了几家婚介所面试,这些婚介所的业务同当初我在成都待过的那家一样。最后,一家刚成立不久的婚介所录用了我们,这家婚介所的老板是个70后的已婚中年男人,举止儒雅,说起话来像新闻联播里的干部一样一本正经。他告诉我们他这里正缺几个像我们这样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就在聪野准备和崔荷见面,而我也做好准备去找回最初的那种工作状态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那天下午,聪野刚从珠江新城的一家信贷公司回来,我正在整理自己的房间。我看到他情绪低落,坐在客厅里一句话也不说。
“嘿,我们把房子布置一下,明天就可以把小荷接过来一起做晚饭了,”我说,我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天吗?”聪野说,他把手机递给我,“你看看吧。”
我看得很仔细,是他和崔荷的微信聊天记录。篇幅不长,当我看完的时候,却还是不禁感到一阵失落。事实上,在我们抵达羊城的那一天,聪野就满怀欣喜地告知了崔荷这个消息,但他并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他反而相当理智,他决定接下来几天将工作和房子都安排妥善后,再去找崔荷。
“这他妈怎么回事?”我说,“你只是没有在抵达广州的当天去找她,她就这样?”
“我告诉她等过几天我把事情安排妥当后就去找她,可是......”
“因为这个她就让你滚,这太他妈气人了,她压根就没有体谅你。”
“我不知道会这样,”聪野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她怎么会这样?”他说。
“我想……嗯,她只是一时任性,无理取闹而已,”我说,“这很可能不是她的真心话,她还是爱你的,你们当时在成都好了那么久,”我尽力安慰着聪野,这一刻我真心希望事实确实是如我所说的这样。
“嗯,改天我去找她。”
那几天聪野很少说话,有次我从他房门口经过,他恰好站在房间尽头的阳台上。阳台上几盆花卉开得正旺,聪野笔挺着身躯一动不动,他好像在遐想什么,他视野所及处,是江对岸高耸的写字楼,是隐蔽在层层叠叠的楼宇间的崔荷所在的住宅区。我没有打扰他,也实在不想打扰。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傍晚,我和聪野从公司回到公寓,片刻之后,我母亲打来电话。
“嘿,”我匆匆忙忙接起。
“辰,吃饭了没有哦?”
“正准备吃呢。”
“在广州工作得还开心吗?”
“还不错,”我早就告诉过她,我现在在一家正规的婚介所上班。
“要是想家了就回来,或是等我有空了就带上你爸去看你。”
“好,没问题。”
我用一口流利的成都话和母亲在手机里交谈着,我没有注意到聪野就在我附近,他很安静,安静地在那里聆听。
“我要去找小荷了,一起吧,”我挂完电话,聪野便跟我说。
“去哪里找她?她跟你说了吗?”我问。
“她刚才发了条朋友圈,说自己正在一个人吃火锅。”
那是一家名叫竹林细雨的川渝火锅店,离市中心有些远,店面的装修偏复古。聪野驱车和我一起来到了这家火锅店门口。
我们把车停好,走进店里。聪野走在我前面。
店门有些小,进去后却发现比我想象中的要宽敞精致很多。温暖的灯光洒在空气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崔荷。
崔荷——宛如从城堡里走出来的二十四岁姑娘,像红玫瑰一样的女人,她的那双眼睛足以让和她对视三秒以上的男人为她痴狂。我迅速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嗨,想不到我们还可以再见面,”我一边调整坐姿,一边微笑着说。其实我在微信上很少和崔荷聊天,只是有一次告诉过她,聪野和我是朋友。
“哇,你们怎么来了,”她一边对我说,一边把目光移向坐在我右边离她更近的聪野。这种感觉似乎是在对聪野说:“你怎么来了。”
令我意外的是,还有一个姑娘和崔荷同桌,她坐在崔荷对面,离我更近的地方,她也许是在我们还在路上的这段时间里来到这里的。我感到我和聪野突然的不请自来好像有些破坏到她们的闲谈。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这个陌生的姑娘一眼,她脸上堆积过多的玻尿酸显然让她的表情有些僵硬,但她的眼神还是显露出了她的不解和尴尬。
“这位是?”聪野开口说话了,他表现得很有礼貌,同时又表现得对崔荷没有那么期待。
“叫她Molly,或者莫丽。”崔荷说。
“Hello,”聪野对莫丽打招呼。
“Hello,”莫丽回应。
巧合的是这个叫莫丽的姑娘也来自四川,但我除了和她基本的寒暄外,还是没有说太多话。我知道今晚的男主角并不是我。
“火锅很辣,可是你不能吃辣,怎么办啊?”不经意间,崔荷对聪野说。
“我喝茶就可以,你知道的,我喜欢喝茶,”聪野说,刹那之间,他们的眼神触碰在一起。聪野突然变得像个温顺的孩子。空气凝结着,顷刻间仿佛有一团星星之火在他们彼此的双眸里燃烧起来。
我无比期盼着他们在现场做出什么温暖人心的举动,我期盼着崔荷能帮聪野倒茶,期盼着她能帮他擦拭掉鼻子上的细小汗珠。如果此刻他们能让我重燃对爱情的渴望,我就打算独自一人离开这里到外面享受一下夜色,或是单独和莫丽把酒言欢,聊些家常。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走过来一个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我和聪野的对面。
我有些诧异,连忙向聪野投去一个眼神。
“我不认识,”聪野说。
“你的衣服放在我车里了,”那个男人对崔荷说,那样子表现得似乎他和崔荷之间既熟悉又默契。
这家伙到底是谁?怎么跑来这里?我几乎快要被这样一个不速之客惹恼。
我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看起来他的年纪并不比我和聪野小,他的手臂很粗壮,感觉充满了力量。有一串彩色的佛珠挂在他的脖子上,虽然不是很好看,但还算适合他。
“这位是?”我问崔荷。
“我朋友,”她的语气显露出敷衍的情绪。
聪野一言未发,他盯着对面的男人看了一眼,随即又看向崔荷。
崔荷继续和那个男人聊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小,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想聪野也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位兄弟是做什么的?”聪野突然对那个男人说。
“没做什么,”对面的男人说道,他干净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
空气又一次凝结了,气氛变得怪异起来。饭桌上仿佛弥漫起一股硝烟。这一切全都因为这个男人的到来而一发不可收拾,我和莫丽成了局外人。
我默默地关注着眼前的一切,桌子上的丰盛食物对我已没有了诱惑力。我感到压抑,打算涉足他们三人的谈话,崔荷和聪野却在这时纷纷低下了头,他们的指尖在各自的手机屏幕上飞快地划过。然后我听到了微信发出的振动之音,一波接一波,从聪野和崔荷的指尖所及之处传来。对面的男人依旧坐在那里泰然自若,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一个多余的动作。
突然,聪野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我们呆会还有事,你先走吧,”崔荷对聪野说。
“你确定?”聪野说,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悲恸。
“嗯,”崔荷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那好。”
我保持着沉默。
“书辰,我们走吧,”聪野一把推开座位上的椅子,向前迈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还不走吗?”
“好吧,”我说。我预感到有什么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
我连忙起身,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怎么了?”我边走边问,跟了上去。
这个夜晚,聪野告诉了我所有的事。从那个男人突然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崔荷就已经宣告了聪野的出局。她在微信里告知聪野,那个男人正是她现在的男朋友。聪野起初并不相信,但崔荷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一切都千真万确。她不希望看到那个男人和聪野发生口头或肢体上的矛盾,她让聪野离开那里,连一句抱歉的话也没说。我在还未启动的车里听聪野述说着,我实在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晚风拂过耳畔,我觉得很冷,很冷。
圣诞节逐渐临近,我对崔荷的不满与日俱增,在我看来,她已不属于那种值得聪野交付真心的女人。
有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拨通了崔荷的电话。
“喂。”
“我是书辰。”
“哦,怎么啦?”
“我们见见。”
“改天吧。”
“上次那个男的真是你男朋友?”
“是的。”
“那聪野呢?”
“朋友啊。”
我什么都不想再说下去,崔荷的冷漠让我感到厌烦。如果人类也有冬眠期的话,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立刻进入冬眠,我想或许一觉醒来后,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
两天后的平安夜,我回公寓回得有些早,外面天还没有完全黑。我到厨房吃了两块三明治,打算发微信问候一个在这附近工作的高中同学,我打了一行字,随即翻开更新的朋友圈,然后一张崔荷和一个男人一起赤裸上身的合照出现在朋友圈里。画面里,崔荷袒露在外的半个胸脯清晰可见,一旁的男人头枕着枕头,睡眼惺忪,正是那天晚上出现在“竹林细雨”的那个男人。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我调整了一下呼吸,还是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发送这张照片的人正是崔荷。
公寓里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在客厅里来回走动,聪野还没有回来,这些天他有时会一个人在外面散心。我想这个时候他应该也已经看到了那张照片,并且正在回来的路上。
我等待着,等待着聪野将公寓的门铃按响,我已想好了所有慰藉他的台词。
但门铃始终没有响起来,直到我在睡意朦胧中被手机的来电铃声唤起。
“你好,请问您是手机主人的家人吗?”一个陌生男人洪亮的声音。
“我是他朋友。”
“这样子的,这里发生了车祸,您方便来现场一下吗?”
我赶到现场时,保时捷的引擎盖已经惨不忍睹,一辆浅色的大巴车停在不远处。满天星斗下,聪野平躺在地上,显得很安静。
一个警察把聪野的手机递给我。手机没有锁屏密码,我打开了聪野的微信,一眼便看到崔荷和那个男人的合照。她躺在那个男人的怀里,自拍镜头下的她,风姿绰约,皮肤雪白。
这一刻,我无比恨自己没有提前说服聪野卖掉他的车,无比恨自己对这眼前所有的一切无能为力。我万念俱灰,连叹息的力气几乎都没有。
按照警察的说法,这是一起意外交通事故。后来我去看了路面的监控录像,画面里,十字路口处,一辆保时捷跑车毫无预兆地加速奔向一辆横向驶过的大巴车,转瞬之间,一切化为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