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却历历在目,一九八七年夏天,周亿刚从某部队转业在成都某外贸公司工作,由于他工作勤奋,所以日渐颇受上司青睐。
一次偶然的机会,周亿结识了老总的宝贝女儿爱英,那时间周亿二十出头,又生得白皮细肉,他们相识不久便擦出了爱情的火花。爱英看他也是体制内的,便答应了他。
爱情让他们难舍难分,于是俩人相爱不久便匆匆结了婚。原来,周亿迁就他的妻子,像在偿还一笔事业债,是的,做人永远不能忘本,得有一颗感恩的心,如果没有爱英父亲对他的栽培,或许周亿也没有今天的光明前途。
过不了多久,老太太又不断嘀咕应该及早回乡下去。周亿说:“妈,您甭急,冰荡还住在宾馆里,他明天午时过来接您。”
然而,都市的繁华并不让一个生活在农村一辈子的老太太产生任何向往和眷恋,反而让他心如针毡,坐立不安,于是周亿驱车去车站给母亲购买了回乡的火车票。
下午五点左右,周亿回来了,刚进屋,周冰荡便打来电话,老太太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啥事,是正经事儿吗?”
“他那人不就这样,三天两头都忙着,倒没瞧出他有啥重要事情来。”周亿说,“是有关胡欣的弟弟工作的事情。那孩子大学毕业还没得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老太太忧忧地说:“有这码事?那孩子出生在家村,家境极差,他父亲去世早,仅靠他母亲含辛茹苦供他大学毕业。可一毕业,短时间内谋不到一份如意的工作,这社会错综复杂,就瞧他个人造化了。‘亲不过三辈’,你也管不了这些,千万别给自己添乱。”
周亿满怀信心地说:“县委书记是咱战友,也是生死之交的铁杆兄弟,找他帮忙,或许还有一丝生机,但千万别强人所难。”
礼拜天,老太太随着儿子踏上了回乡的火车,次日午时,母子俩人才风尘仆仆进了家门。老太太一进门,便飞快地唤着伦伦,伦伦听到是奶奶的声音,便飞快地从房里跑出来,并跑上前朝老太太满是皱纹的前额亲了一口,说:“奶奶,总算把您盼回来了,咱日夜都在惦记您!”小家伙围着她问长问短,又扮着鬼脸给大伙瞧,直乐得老太太捧腹大笑。
县政府公告很快张贴出来了,是有关国家公务员竞争上岗的公告。消息一传出,胡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那段时间里,他很少出门,一直在家紧锣密鼓地复习功课。一天下午,胡贤贵笑眯眯地来到他家里,一进门,他满脸笑容地说:“哟,民侄,恭喜你。”胡民也招呼着:“贵叔,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他调侃道:“春风嘛,春暖人间。”胡民笑了,他也露出满嘴黄牙傻乎乎地笑着。
“我刚从县城回来,一进门你婶子告诉我,说你高升了,因此来给你道个喜!”胡贤贵感慨道,“想当初常跟你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他是那么年轻力壮,精力充沛,岁月有痕,如今他的骨头可敲鼓了,可他看不见这一天了!”胡民斜他一眼,沉默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该对胡贤贵说些什么!
胡贤贵说:“民侄,恭喜你成为国家干部。从此,再也不用窝在这鸟不拉屎的穷山沟里,可以光宗耀祖,扬眉吐气了。”胡民十分纳闷,说:“贵叔,喜从何来啊?”
“噢,你还真蒙在鼓里吗?鼓都快敲破了,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呢?”
“贵叔,咱没福分,想必是您看花了眼,瞧走样儿了。”
“你小子真自谦。”
胡民心里一直对他持有偏见,胡贤贵为人诡异,原本是一个善于将谎话说成真话的家伙,也是他惯用骗人的伎俩,当年他父亲也是受他唆弄才误入歧途,走上一条不归路。接着他啪嗒啪嗒地吸着旱烟,啐了满地的唾沫,然后低下头叹息了一阵,胡民安慰他说:“贵叔,您今天怎么了?有心事吗?”他干咳了一声,脖子扭了扭才说:“不提也罢,贵叔是个不如意的倒霉蛋,昨天一个夜晚弄得血本无归,活得真是失败。”
“您去赌钱了?”胡民惊恐地说。
他一脸沮丧,在那一瞬间里,胡民越发感觉他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他的双眼微微发肿发红,右眼角还沾了一粒眼屎,他很难堪,也很狼狈,害了这种病,果真无药可治。他接着说:“你能借给我一百块钱吗?”胡民告诉他:“您先等着啊!”胡母在屋内那间房里做针线活儿,看见胡民一进去,就问是不是胡贤贵来了?
胡民说:“是的。他是来逼债的。”
他父亲生前确实由他担保借了五千块钱的债,直至他死后还未还清这笔债款。
胡母气得破口大骂:“好一个胡贤贵,讨厌的家伙,替子孙积福,不得了啦!胡家出赌鬼了。”于是胡母从房间走出来,胡贤贵早已坐立不安,她依旧满脸笑容地说:“贵叔,今天又咋了?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胡贤贵支支吾吾地搪塞着,是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贵叔,我知道您开不了口,贤兵生前是欠您一笔债,咱为胡民大学毕业,将所有的财产都刨空了,穷得叮当响,您也是知道的,这样,我把这笔钱偿还给婶子,由她管着,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胡贤贵慌忙地说:“嫂子,不啦!那个女人不识数,管不来钱的。几年前,她将几百块钱夹在旧书堆里,隔不了多久就忘了,后来遇上收破烂的小贩们,她把旧书堆贩卖掉,让收破烂的小贩发了一小笔横财。为此事,我们拌嘴吵架,她却闹得凶,她还贬我是个不称职的男人。我都默默地忍了,可近来他闹得更凶了,要跟我闹离婚呢。”
“你不负责那当然得闹喽!”胡母说。
“不说这个,越说心头就越恼。如今胡家出了第一个男大学生,在闭塞的雪山村算是一桩喜事,也是我们胡家最值得炫耀的事情,该是贤兵葬了块风水宝地。”胡贤贵用手拍了拍脑袋,好像在回忆些什么,“出葬前几天,是我陪着风水先生采的地。四面青山环绕,十分自然地形成虎跃蟠龙之势,意味着未来子孙富贵。但我又不懂什么地理,按先生吩咐唤来几个村民挖井,这一天真的盼来了。”
胡母笑得满脸皱纹:“可惜贵叔的一番话哩!就算你说得应验,子孙显贵飞黄腾达。”
“我的好嫂子,你也真够倔,如今被咱言中,胡民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终有一天会飞黄腾达,如果那天到来,可别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胡母又笑了,说:“我也盼望有那一天啊!”
胡贤贵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站起来揉了揉腰,又扭了扭脖子,驱逐着浑身的疲惫和睡意,“嫂子,实不相瞒,前不久劳动时不慎扭伤了腰,开始不理睬,经几天折腾下来,还有些熬不住了,找一位草医治治,你给我想想办法凑一笔钱。”说罢,他的脸上露出一副痛楚不堪的样子,然后他诅咒这鬼天气真毒,庄稼在地里一片片的枯萎,这日子难挨啊。
胡母就问他庄稼是否长得茁壮?
“嫂子,不提也罢,庄稼年年歉收,秧苗闹虫灾,天灾人祸,待发现时已经晚了,尚有一大半秧苗让虫儿啃断在田里,枯死变黄漂浮在水面上。”胡母见他不见钱不走人,就回房间将多年来攒积下来的五千块钱还给他,并叮咛他将钱让胡民的婶子管着,胡贤贵收了钱,然后把大叠钞票在手中甩了几下,他的眼睛开始发亮,所有的疲惫和睡意一下子消失了,他又要他们母子俩给他出个主意,该是找中医还是西医效果好,他认为西医治标不治本,若是落下一身残疾,妻子和儿女该咋办呢?胡贤贵接着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偻着背趔趄地走了。
胡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气愤地骂道:“好一个胡贤贵,良心都让狗吃了,胡贤兵曾经待你不薄,他尸骨未寒,就翻脸不认人了。”
胡母一直为这事忧郁不欢,整日绷着脸不说话,胡民的心里特别难受,但又不敢轻易造次伤她的心。外面凉风阵阵吹起,门前那棵柏树沙沙地响,一阵接一阵,屋里却显得异常燥热,蚊子也多了起来,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素菜,组成了对农家生活来说算是丰富的晚餐。他便去房里叫母亲出来吃饭。
深夜,胡民坐在孤灯下发愣了,回想起来心里头便开始发酸。的确,他愧对了他的母亲,因为这些年来,他一直依偎在她的怀里生活着。生活是如此的艰辛,家中的一切重担都压在她那脆弱的母亲身上,她举步艰难,几乎快虚弱得倒下了,可她一次次将困难和挫折都挺过去,同时,胡民感到自己太渺小,对他的母亲肃然起敬了,觉得她很伟大。但看见她那张日渐消瘦的脸时,觉得自己又像一位凶残绝情的杀手,在心狠手辣地剥着她的皮,剔着她的骨,胡民为自己的软弱而可耻。
一天清早,胡民支支吾吾对他母亲说:“妈,我想跟您说一件事好吗?”
她怔了怔,说:“啥事?你说吧。”
“我想独立生活去外地谋生。”
她折转身呆呆地望着胡民,“疯了,一定是疯了。闯啥啊?”多少艰难日子都熬过了,在这关键的时刻,该得为胡家争口气,这也是众望所归之事。近年来,雪山村人丁疏散,涌入城市的劳动力极多,一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也跟着大人们背井离乡去外谋生,犹如壮士一去不复返。回乡时,乡音变了,人变魁梧了,胖了,瘦了,阔绰了,吝惜了,仅留下一些老妪、痴呆、残疾守家。乡亲们大多数缺乏文化知识,他们背井离乡尝够了不少苦头,经历了不少风雨,也挣不了多少钱。
胡母说:“前天你婶子告诉我,虎子在福建遭人乱棒打死了,那边同乡打来电话要表叔去收尸,他却不肯去,虎子娘哭得死去活来,就算生时溺水死了。”
胡民心中一惊,为啥遭人打死?唉,那个孬种,活该!不就是专做些偷鸡摸狗之事,或许上天注定要客死异乡。
入夜,那是一个风静月明的夜晚,胡民却辗转难眠,心里像被无数利爪撕一样总压着一个沉重的问号,在那瞬间里,他又触景生情想到幼年失去的妹妹来。那个夜晚,夜一片漆黑,周围显得非常平静,平静的四周却潜伏着让人心痛的危机。对于这件事情,他一直牵挂着,甚至刻骨铭心,那也是他一生中难以忘却的一个夜晚,妇人夺走了他一生中唯一的妹妹,也夺走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代,夺走了他所有的快乐和希望,他一生一世也无法忘记。
遗弃……痛心的遗弃。
从他妹妹被遗弃的那一天起,他的心灵深处注定要经历巨大的沧桑,并日日夜夜煎熬着他的心。随着岁月的增长,他才发现是贫穷的缘故。他的母亲是不会轻易告诉他这些的。他总是瞧见她偷偷地掉眼泪,他几乎每夜都在失眠,睡得恍恍惚惚,还不停地打鼾,她在她的房里不断地唠叨着。